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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ần Không Tên 6

行云的岁月,流水的光阴。

1967年9月28日 沈阳

是日,艳阳高照,秋高气爽,接连下了几日的秋雨,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一场秋雨一场寒,经了这场雨,温度骤降。城内熙熙攘攘,人潮如织,往来行人纷纷添了秋衣,饶是如此,行在街上偶有风吹过,还是忍不住一个激灵,被这已然带了几分凛冽的秋风,激得缩了脖子。

人群中行着位中年人,一身浅色长衣,约莫五十岁左右年纪。臂下夹着公文包,拎一把长伞。

行至一家杂货店,来人开口,温声问店员:"你这瓜子,多少钱一斤?"

如今特殊时期,手头宽裕的人不多,买瓜子这等零嘴儿的人本就少,平日里都没的供应,因着还有几天便是国庆节,顾客这才多了些,但还是没多少。店员正斜扣了帽子歪在那儿打瞌睡,见来了客人方才醒过来,睡眼惺忪。

正欲开口抱怨来客扰了人好睡眠,一抬头,但见客人生得温文有礼,打扮做派皆是斯文,看样子像是学校里的教师,一举一动彬彬有礼,令人心生好感,语气便平和下来,一面给客人称了些瓜子,一面照客人吩咐将二两香肠包了,又从柜台里取了瓶酒。

一面动作着,一面与来客闲聊:"先生是教书的?"

"是。"来人笑容温和。

"如今这课还上着呐!"

"还上着。"

"最近......不太平罢?"

"您说着了。"来人有些无奈地笑,牵动着眼角微微的细纹,"过几天便是国庆,学校总归不是那么......"

"唉,真是......"

匆匆交谈了几句,自知不能说得太多,拎上东西,来人再次有礼地向店员一笑,迈出了店门。

冯建宇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着心下不太平。

"文革"期间,其实没有多少真正的太平,风声鹤唳,马上便是国庆了,学校里闹得正凶,罢课的人数多达一半以上,学生们手持横幅,披着红色标语,吵着嚷着要去北京见毛主席。

也是无奈。

好在工资还照发,虽然不多,勤俭些还足够花用。今日刚领了工资,眼见着便过节了,便想着给家里那位,买些好吃的。

这般想着,便渐渐加快了脚步。

走在路上,太阳映着身子,有些晃眼,冯建宇走着,不自觉地便忆起过往的事儿来。

说起来老天爷也着实有趣,偏爱弄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秒发生的会是什么。

就像那日,他们本应战死的。

那日二人皆身受重伤,王青架着半昏迷的他,一手举着枪,跟着剩余不多的兄弟,跌跌撞撞向前冲,身上挨了十数下枪子儿,倒在地上,便都失了知觉。

醒来已身在共军军中,那些共军比起国军要简素得多,几位军医模样的人立在床头,谈论着什么,见着他们醒来,皆是微笑。

是共产党救了将死未死的他们二人,和他们一起被救的,还有29军的几个兄弟。

二人便这般入了党,庆幸劫后余生之余,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此后便又是似无止境的战争,二人多次死里逃生,最终未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于遍地硝烟中,拣了两条命回来。

许是命不该绝吧,又许是上天垂怜。

冯建宇笑了笑,人果然愈长了年纪愈信命,好歹自个儿也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文化人,如今枪杆子换成了笔杆子,还是个人民教师,总是什么事儿都不由得爱往命上靠。

可这有些事儿,若不用命而论,却也再想不出其他什么好的解释。

就像他和他,命中注定似的一对儿,从第一次相遇开始,一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十年。

就像他自个儿其实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爱上个男人,还一不小心就和他白头到老。

不,还没到老呢。

想着想着,心头突然蹦出一句话。

冯建宇骤然停下脚步来。

刚才那一刹那,心头突地一个激灵,待反应过来,人已停在路中央,身上起了一层冷汗,突如其来的心慌。

王青。

那人突然迈开步,也不顾自己腿脚已不入往日灵便,近些天还发作了战时的旧伤,就这么大步朝家奔去。

他推开门。

屋里空荡荡的,没人。窗户敞着,外头的风就这么吹进来,阳台上放着一盆衣服,刚洗过的,外头的架子上,还晾着几件。

"......王青?"

没有熟悉的回答。

"老子真的没想到,以为一辈子就这么着过去了,临了了,还是在这被人关着押着的地方,跟你一块儿。"

冯建宇低低地笑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

"老子知道自个儿以前是干胡子的,不是啥好的营生,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杀了这么多小日本鬼子,小日本儿被打跑了,又老老实实当了这么些年的工人......老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临了了临了了,还是被'批斗'到这儿来了呢。"

"真他娘的倒霉。"

"你呀......可没我倒霉。"冯建宇不生气,只是笑,"第一次带镖,就被你劫了去,爹娘也被小日本儿杀了......报了这么多年仇,日本人走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也算干了回老本行......现在一顶旧社会资本主义残余的帽子往脑袋上这么一扣,这一辈子,算是全毁了。"

"这一辈子没多长,净颠簸着过了......不过倒也不算一件开心的事儿都没有。"

"今儿个是咱俩结婚18年纪念日,还记着吗。"

"......记着。"

"就是啊...这辈子遇见你,算是没白活。"

"咱俩也算是老夫老夫了。"冯建宇说着,一面微笑了起来,神色里满是回忆。

他抬起手,抚上那人有些斑白的鬓角。

随即手被人一把攥住。

昔日的土匪头子,军人,如今的,他的枕边人,握着他的手,深深地望着他,眉目间依稀可见旧日神色。

"你小子......"

两个老大不小的人攥着对方的手,神色祥和。

"说,你是啥时候喜欢上老子的?妈的......这么些年,也没听见你说几句好听的话。每次都是他妈快死了的时候才说,屁用?"

"我啊......我不告诉你。"

俩人都笑了,笑容温暖,身后是冰冷的墙壁。

"一拜天地。"

冯建宇的头缓缓叩下。

"二拜高堂。"

凭着男人的性子,若是真将人拉出去批斗,扣上顶大长帽子,被人押着一路走,一路被人唾骂,指责,往身上扔脏东西,这不可能。堂堂正正的老爷们儿,怎么能这么着低头?

笑话。

他自己也没法子。让人戳着脊梁骨过这后半辈子,他做不到。"

"更何况,他怕他心疼呢。"

"夫妻对拜。"

口中的安眠药渐渐化开,前些日子总是梦见从前的事儿,睡不好觉,特意去医院开了瓶药。西药,大夫特意嘱咐了,只消一片,就能睡得很好。

"大宇。"

"嗯?"

"下辈子,咱俩还遇见。"

"不打仗了,也没有这么些个事儿。就你和我,咱俩。"

"老子远远地,从那么多人中一眼瞅见你,然后就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下辈子,老子还把你抢过来,当媳妇儿。"

迷迷糊糊地,好似天快亮了。有阳光透过窗户丝丝缕缕地漏进来,洒在二人身上,特别暖和。

恍然就似回到初见时。

"盛夏的雨方止歇了,叶子还葱茏,于那山路两旁相交掩映,得了刚出的太阳那么一照,愈发显出些鲜翠欲滴的意味。水珠儿沿着光洁叶面一路向下,于叶尖儿处凝聚,颤动,欲坠未坠的,踯躅良久,终是禁不得泥土的召唤,"啪——"地一声,沉沉闷闷地陷进土里,余下叶面拖曳的很长一道水迹,似是泪痕。"

第三个头磕下去,终是未能抬起。

终是做了一世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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