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尚是一片昏暗，渐渐地，从山头处透出抹亮色，紧接着便自那山与天的交接处浮现一色金红色的，暗淡的光，不疾不徐地一点一点向上攀升，便见着逐渐露了半边淡金色的影子，映着天际一抹鱼肚白，说不上来的好看。天色从乌色自朝阳升起处氤氲成深蓝，清晨的空气有几分湿润，起了些雾气，似点染的水墨画一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

"二爷，不能去！"

"但凡有口气儿的老爷们儿都去了，老子差个啥？"

王青靠在座上，浑不在意的口吻视线越过座下一众兄弟，望着些什么似的，又好似什么也没看，只是单单望远了，双目幽深，细看唇角尚余微红一丝痕迹，微微牵了抹笑意，与那人惯常有的笑，竟如出一辙。

那是种淡漠的，对生死浑不在乎的笑意。

"离了您，这寨子还能算得上，它是个寨子？这么多弟兄，多是打小跟着您的，您二话不说拔腚走了，剩下大家伙儿，让我们咋办？"

"现在去跟小鬼子打仗，那不是死路一条？！"

大冷的天，众人急得出了汗，大多人眼里皆是惊惧，愤怒，不安，担忧。

"哼..."一声嗤笑自男人鼻腔中浓重地发出，王青斜了眼笑，

"老子原来还真不知道，带了这么多年的弟兄......

居然全他娘的是些怂包。"

片刻的沉默。

"二爷以为，大家伙儿就不恨那些小日本鬼子？"

栓子开了口，紧攥拳头，腔调中满是悲凉。

"大家伙儿都知道小日本可恨......可咱们又能怎么着？"

"他们有那么些人......那些枪啊炮啊的，咱都叫不上名儿...他们打过的地界，那些个官兵呢？都他娘的撂挑子了！屁都没他娘的放一个！连他们都打不过小日本鬼子......咱能有啥法子？"

"当兵......现在连个正经兵毛儿都没得，当的哪门子的兵？就山下那些个大伙儿自发组的队，一身的行头都凑不齐一把儿，踩着草鞋扛着锄头......！都是一铺炕上睡着的弟兄，谁乐意加进去送死？！"

"说到底，咱就是在这山上混口饭吃......这世道，谁他娘的有法子呢。"

"......我愿意。"

突如其来的冷冽声音打破了一时的寂静。

"二爷，我愿意，我跟你走。"

是小十一。

"我打小没了爹娘，便跟着二爷，"他的声音很平静，"白白长到这么大，除了打劫，也没干过什么别的营生。原本是寻思着，等攒够了钱，就下山去，洗手不干了，和阿云好好儿过日子......说起来也挺对不起二爷的，您一早要是知道我有这么个主意，怕是要骂我一声白眼儿狼吧......"

小十一慢慢地说着，王青没动，注视着他，大家也都沉默了，等着他说下去。

"可是，阿云死了，死在小日本手里。"

"她死了，我所有的念想，都断了。"

"这个仇，我一定得报。"

"我知道二当家的的心思，来咱山上这半年，他一心想着给爹娘报仇呢......成天介练枪啊，骑马啊的。"小十一顿了顿，"我和二当家，也是一样的心思。

"至于二爷您，您嘴上不说，大家伙都瞧得出来，您心里是真惦记着二当家的，虽然是个男的，大家伙儿一开始私底下也咕唧过，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您对二当家的，是真上心。就像......就像我对阿云那样儿。"

"您这次要下山当兵，也是为了想跟二当家的在一块儿，不然总惦记着，这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对吧。"

"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二当家的，我跟你走。"

"跟你去砍小鬼子。"

"小十一啊......"

王青笑了，语气平静，少有的温和。

"你是个懂事儿孩子，老子没白养你这么些年。值了。"

"老子知道，知道你们担心老子......"

"但这兵，老子必须得当。老子知道，现在下山和小日本鬼子玩儿硬的，是傻，是糊涂，是找死。但老子得去。"

"栓子说得对，那些老少爷们儿，踩着草鞋扛着锄头的都去了，他们图个啥？放着好好儿的良民不当，非得去和小日本死磕？他们就不怕死咋着？"

"老子虽然是匪，但是个堂堂正正的老爷们儿，老子也不傻，小日本儿杀了那么多人，手里没枪的都不放过，能放过咱们？"

"那些人就是知道这个理儿，所以才会拼了命也要杀小日本一口气儿。现在阿猫阿狗的都知道救国，老子不能干看着，在这儿坐着，就是等死。老子杀过人，杀过的人掰着手指头都算不过来，要是不杀几个小日本儿，这说不过去。"

"小十一说得没错儿，老子私心里是有块地儿为着二当家的，他这辈子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总想着，就是火坑，也得是我陪他一块儿跳的，想一个人悄么声儿地走了，没门儿。

"这条路早晚得走，老子答应了帮他报仇，老爷们儿说过的话，得算数，没的招人笑话...何况，万一活下来了......"

土匪头子的眼神温柔下来，不易觉察的缱绻，

"老子还要跟他一块儿，过普通人的日子呢。"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丝丝缕缕地流进来，在半空中描出一道明亮的痕迹，空气中的尘埃在黄亮中打着转儿，轻盈地飘啊舞啊的，远远看过去，像一匹流动的缎子。

冯建宇静静立在门外。

空气很冷，呼吸间眼前便蒙上一层雾气，一切画面仿佛都成了背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许是立得久了，睫毛上凝了寒气霜雪，恍惚就觉着，眼睛有些湿润。

这天气，大概真的很冷吧。

然而何故胸中一颗心，怦然响动，跳得热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