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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至死 1

伤心至死 作者: 鬼古女

引 子

云很重,是江京夏末常有的闷热夜晚。

  张聪从校门口"毋忘我"咖啡屋木然地走出来,想仰天长叹一声,半抬起头,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双瞳因为恐惧而放大。

  黑色的天穹上,现出了四个暗红的字。

  伤心至死

  每个字的每一笔划好像都是血写就的,再仔细看,那些字确确实实是血写就的,鲜血正顺着笔脚向下滴落。

  有一滴,正滴在张聪的嘴唇上。

  难道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张聪不愿相信,那是再荒唐不过的一派胡言。他使劲揉揉眼,天空中根本没有任何字迹,更不要说有什么鲜血滴落。都是因为自己太伤心,陷入了古怪的幻觉中。

  傅霜洁的话语仍如利针般刺着他的耳膜:"他......很上进,明年就会博士毕业,在职的博士,对我......追得很紧,我......在他的科室里实习,还要朝夕相处至少半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总体感觉,他......比你成熟,和我很投缘,所以,我不想再为难自己了,也不想让你蒙在鼓里......你形象这么好,又是'小刘玉栋',学校的篮球明星,一定不会少了女孩子追......我们还做好朋友、好同学,好不好?"

  其实,张聪被傅霜洁约出来前就有了预感--"毋忘我"咖啡屋几乎是全校缘尽分手的情侣们必须拜访的一站,开张以来,不知有多少对鸳鸯成了分飞之燕。半个小时前,傅霜洁还是张聪视若掌上明珠的漂亮女友,此刻,他呆呆地目送傅霜洁窈窕的身影坐进了一辆"捷达"车,扬长而去。

  自己只拥有一辆自行车,当然很不"成熟"。早应该看出她才真的很"上进"。

  但三年来呵护备至的爱呢?初恋的热情和纯洁,热恋的如胶似漆,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张聪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不成熟,一米八九的大个子,站在当街竟要以泪洗面。

  有泪不能轻流,尤其不能让同学们看见,形象还是很重要的。

  他将甜蜜又痛苦的回忆强行忍住,胸口却微微一痛。

  原来这就是所谓"心痛的感觉"?一直以为那些失恋的歌曲里是在无病呻吟呢。

  他忽然感觉,从暑假后,倒霉事儿似乎接踵而至:医院里实习,出了好几次大小事故;全市大学生篮球联赛里发挥失常,从主力大前锋改为坐冷板凳;现在,相恋多年的女友一杯咖啡间就斩断了情缘。这都是怎么了?

  木立了很久,身后的咖啡屋已经打烊,四周暗下来,沉静下来,只有不远处的路灯为他在地上涂抹出一个狰狞的黑影。他知道自己虽然仍挺拔地站着,内心已如那个影子,颓然地趴在路面上。

  走吧,你最终要走出这一步。

  终于,他使足了全身气力,向马路对面的校门走去。

  但胸口似乎郁积了太多伤感和烦闷,每迈出一步,就是一阵剧痛。他只好停住了脚步,深呼吸,却感到一阵晕眩。

  为了更畅快地呼吸,他又抬起了头,却再次惊呆了:乌黑的天幕上, "伤心至死"四个血字,鲜血顺着笔脚滴落,落在了他的唇上,唇上确实沾上了温热的液体。

  这次,张聪将信将疑地去抹嘴唇,着手粘湿,他借着不甚明亮的路灯光看去,手指上正是乌红的血迹!

  难道他......他说的都是真的?

  张聪的双腿开始微微颤抖。

  他猛然觉得鼻腔火辣辣的,手指摸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在流鼻血。一定是被失恋气得上火。此刻更应该仰着头,减少鼻血流出。他将头向水平方仰去,没错,天上根本没有什么血字,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张聪心里一紧,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马路当中。两道耀眼的灯光直照入眼,原来有汽车开过来。他想迈腿跑开,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举步维艰。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竟然从眼角中看到一个身影,长长的雨衣,连着雨衣的尖尖帽子竖着,遮住了几乎全部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急刹车的车轮和地面的尖利摩擦声在黑夜中听来尤为刺耳,"砰"的一声钝响过后,惊叫声响了起来:"有人被撞了,快叫救护车!"

  昭阳湖游泳区的沙滩上,傅霜洁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墨镜下是茫然的目光,呆呆地望着波澜不兴的湖面。

  庞钧尽兴游了一圈,上岸来,看到傅霜洁打了蔫儿的模样,又怜又怒:她这是怎么了?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走上前,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温存地抚着傅霜洁露的肩膀,柔声道:"瞧你,坐了这么久,连水都没沾。你知道江京的天气,雨季马上就到了,也要转凉了,今天这么好的天儿,只怕是最后一次游泳的机会,你还不抓紧游个痛快?"

  傅霜洁淡淡地说:"我今天感觉不是很好,你自己去游吧,我在这里看着,晒晒太阳,也挺舒服的。"

  庞钧终于按捺不住火气,紧紧抓着傅霜洁的胳膊,厉声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张聪的事?他不小心被车撞死了,那是他的不幸,你何必为他哭丧着脸?"

  泪水从傅霜洁的墨镜后流了出来:"他被车撞,是紧接在我和他说分手之后。他是个行动敏捷的篮球运动员,怎么可能这么'不小心'被撞?我已经听说了,那辆卡车开过来时,他已经在马路正中站了很久,别人叫他,他似乎也没反应,显然是在自寻短见......"

  "即便他是因为失恋自杀,也只能说明他本人不够坚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没有选择爱情的自由吗?"

  "难道我没有伤心的自由吗?"傅霜洁愤然起身,但胳膊仍被庞钧拉着。她摘下墨镜,冷冷地望向庞钧。庞钧心里一寒,松开了手。

  傅霜洁径直走向湖水,庞钧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我接受你的建议了,'痛快'地游一次!"

  湖滩上附近的游客听到了这对恋人的争吵,纷纷注目,傅霜洁回视过去,仿佛在说: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人闹别扭吗?

  一个奇怪的身影落入她眼中:远处树林前,一个瘦高的人,穿着一件长雨衣,虽然艳阳高照,但尖尖的雨帽竖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难道是他?

  傅霜洁继续向水边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她再次抬眼望去,那穿雨衣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了。她打了个机灵,有点想回头,但眼前的湖水似乎有股魔力,牢牢地吸引着她。

  庞钧隐隐觉得不安,又叫了一声,但傅霜洁已没入了湖水。

  湖水能将泪水冲淡,冲走,这是傅霜洁此刻的唯一希望。

  她憋足了一口气,头往下潜,手足轻轻向上划水,让身体往下沉,似乎在感受堕落的滋味,仿佛这样才能稍稍释放自己的负罪感。

  近岸的湖水并不深,傅霜洁静静地沉到湖底,忽然全身一阵痉挛。

  只见湖底的沙上,深深划着四个字。

  伤心至死

  每个字似乎都是用血写的,是的,真的是用血写的!鲜红的血水在湖水中缓缓地漾开,向她漂来。

  天哪,难道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不可能。傅霜洁再仔细看,才发现其实因为光线暗淡,根本看不太清湖底的一切,不可能辨认字迹,更不用说会看到什么血水。全是自己的想象!

  她还是受了惊吓,不再划水,缓缓浮向水面,眼看头顶上就是阳光了,她又不经意地往下一瞥,却再次清晰地看见了湖底沙面上"伤心至死"四个血字,几道从血字上漾开的血水线竟紧紧跟随着她升上水面。

  她的心陡然一紧。

  已至深秋,江京第二医科大学解剖教研组的解剖实验室里漫着似乎永远挥之不去的凉意,副教授章云昆已经装束停当,一套潜蓝色的手术服、绵纸口罩、塑胶手套,他的助教已经将解剖刀、针、锯、镊、剪、血管钳等一应解剖器械摆放整齐。

  校保卫科科长于自勇也按照解剖室的规定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口罩,站在屋角,看了一眼解剖台上的女尸,又看了一眼章云昆,虽然无法观察他的表情,但见他浓眉紧皱着,便大约体会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一定是被勾起了十一年前的往事,"405谋杀案",那一系列神秘的命案*(详情请参阅《碎脸》)。

  "章老师,最近这几个学生的死亡,虽然越来越不像是偶然事件,但还是和'405谋杀案'大不相同。这几个学生都是死于有因可查的事故。"于自勇觉得这时应该说些什么。

  "我只是大致了解了这个同学的遭遇,但其他几位的背景我并不清楚,不知道于科长方便不方便介绍一下,说不定对我这次病理解剖有帮助。"章云昆边说,边开始仔细观察女尸的外观、皮肤和毛发。

  于自勇叹了口气,低沉着声音说:"至今一共有五名死者,都是02级的临床医学院学生。先是一个叫张聪的男生,死于校门口的一场车祸。据称他那天晚上刚失恋,有目击者说他站在马路当中一动不动了很久,所以也有可能是一种自杀行为。第二起恰好是张聪的前任女友傅霜洁,她喜欢上一附院的一位在职博士后,不再和张聪恋爱。但张聪死后不过一星期,她在昭阳湖游泳时溺死。据她的新男友说,她下水前情绪很低落,似乎对张聪的死有自责,两人为此还争执过,所以她的不幸很可能和张聪之死有关。

  "这两起事故发生,学校虽然震动,但觉得有在情理之中的解释,所以并没有太紧张,直到后三起接连发生,才引起了高度关注。这三位同学,一个是在宿舍打扫卫生擦玻璃窗时不慎坠楼;一个是违反三令五申的校规,在校外租房,结果煤气中毒身亡;这个女生殷文芳的情况您已经知道了,她在二附院的妇产科实习,在一个寻常的剖腹产手术时忽然晕倒在手术台上,正被一把手术剪穿入颈部......这些死亡的发生虽有离奇的成分,但经仔细调查,人证确凿,都是纯属意外。不过学校有过'405谋杀案'那段历史,非常谨慎,正在认真处理,我们已经和区公安分局联系过,在说服他们立案,但希望不是很大,毕竟其中没有任何谋杀的迹象。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查些什么:这些死亡都是不折不扣的事故,又能怎么预防?想来想去,我们和医院以及你们教研室主任的合作,征得了殷文芳家长的同意,对她进行尸体解剖,至少可以查找到导致她那天晕倒的原因。"

  章云昆的浓眉皱了皱:"这我可没有能耐保证做到,病理解剖对诊断的帮助很大,但也是有限的。"他一边脑中飞快地消化着于自勇说出的那些信息,继续仔细察看殷文芳的尸体,从头到脚。

  忽然,他停住了,乳白色塑胶手套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尸体的脚踝。他取过放大镜,俯身观察着脚踝区域。足有三分钟后,他猛然起身。

  "于科长,您还有什么线索没说,请告诉我。"

1.死亡请柬

一入秋,江京就淫雨霏霏,仿佛那清安江和昭阳湖陡然有了灵性,执著地要沾湿这一方城郭。

  孟思瑶抱着小猫Linda走下车,细密的雨丝扑面而至,不远处的昭阳湖面上刮来一阵清清冷冷的风,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蹙眉望天,和她心情一样阴郁的灰色天空上堆积着和她心事一样厚重的乌云。见过孟思瑶的人,都不理解她居然会有无尽的烦恼--她是那种清丽中又透出十分灵气的女孩子,平时爱笑,笑到能感染最古板的心。但近来,或者说自从去年父母去世后,她虽然表面上仍巧笑嫣然、一片清新,私下里,从偶尔的郁郁寡欢,逐步发展到愁思不断,一颗玲珑心更促成了多愁多疑、敏感伤感。尤其近来,以前所在的公司濒临倒闭,她的旧居里魅影憧憧,为了去新公司上班方便,也为了告别那段记忆,她特地搬了家,向老房东赔了提前解约的罚金,无一顺心。

  孟思瑶出了会儿神,直到开车送她来的常婉轻轻搡了搡她,拉着她的前臂说:"搬家公司的车已经到了,你还不去盯着点儿,当心他们把你的那些宝贝碰坏了。"

  这就是我和Linda的又一个栖身之所了。

  孟思瑶在心里叹了一声,抬头又将新居的外观打量了一番:西班牙式的拱形门廊,清真寺式的阔大房体,中式的飞檐屋顶,这样的搭配设计,本来很容易不伦不类,在这里却被糅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显出设计者的别具匠心和深厚功底。这小楼原本是座别墅,据说是一名顶尖的建筑设计师的"小手笔",不过目前分做四户出租。不久前来看房时,孟思瑶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签下了合同。

  身边的常婉忽然也打了个寒战,双眼直视着楼门。门前站着一名和她们年龄大致相仿的黑裙女子,黑发高高挽起,皮肤苍白如雪,阴雨天里,竟带着副墨镜,大概是乍见来客,出于礼貌,她摘下了墨镜,寒意竟从目光中渗了出来。

  "她是谁?"常婉轻声问着。

  孟思瑶心不在焉,不知道常婉看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常婉再定睛看时,只看到一个搬运工背着孟思瑶的小梳妆台进了楼门,那黑裙女子已经了无踪影。

  "见鬼了!"常婉几乎是在大叫。"我刚才明明看见的......"

  黑裙女子又出现在了门廊里。

  孟思瑶认出了门前的女子,正是别墅里的房客之一,记得当时看房时互相介绍过,名叫郦秋,是江京师范大学音乐系的一名助教。初见时,郦秋让孟思瑶惊叹不已:世上竟仍保留着这样素面朝天却明艳不可方物的稀有品种!寥寥数语的寒暄中,郦秋谈吐有致,不罗嗦,不俗气,每句话点到为止,像是警幻仙子文件柜里的歌词,让孟思瑶更是折服,更是心仪。眼前的丽人高雅出尘,感觉很特殊,该怎么形容呢?她想了很久,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用在郦秋身上很贴切。

  所以此刻听到常婉"见鬼" 的抱怨,孟思瑶心头一颤:这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说法!

  孟思瑶和常婉走上台阶,Linda迫不及待地从孟思瑶臂间跳下来,浑身一阵哆嗦,将刚才沾上的一点雨水尽数抖落,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郦秋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欢迎",又指着门廊里一大盆绽开的海棠说:"你人未到,贺礼就先到了,算是为你庆祝乔迁之喜吗?"

  那海棠和花盆在一起,足有一米高,花盆边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用绚丽包装纸包裹精良的礼物。

  "真的是给我的吗?"孟思瑶惊喜道。

  "一大早EMS专递来的,是给你的,我代签收了,本想放到你屋里去,又怕妨碍了搬家,"郦秋的声音婉转动听,却不带情绪。"你还有一封信呢,是普通邮件,邮递员刚走不久。"

  孟思瑶这才注意到郦秋的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

  不用看也知道,那礼物一定是袁荃送来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新居地址--这新居就是袁荃帮她找的。那封信呢,当然也应该是袁荃寄来的。这可有些奇怪:袁荃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同在一个城市里,一道吃饭、喝茶、泡星巴克、买衣服、逛唱片店、电话、手机、短信、电子邮件、QQ,两人交流方式多种多样,可从来没有以书信这种最传统的方式沟通过。

  孟思瑶接过那封信,见寄信人是魏容萍,一个很熟的名字,又想不起是谁。

  是先看信,还是先打小灵通给袁荃,谢谢她的礼物?

  这一周来袁荃都在出差,不见得会开私人手机,孟思瑶这两天曾试过几次,都没人接。想了想,她还是拨通了袁荃的手机,虽没有通上话,但留了言,表达了谢意。

  她这才拆开信封。

  孟思瑶的目光在一张黑字白纸上扫了一下,忽然摇摇欲坠,若不是身边常婉及时扶住了,她一定会摔倒在地。

  手中的信封和信纸凄然飘落。

  "瑶瑶,你怎么了?"常婉唤着孟思瑶的昵称,关切地问。

  "袁荃......"孟思瑶唇中喃喃念出这两个字,脸上已添了两道泪水。

  常婉忙将那张信纸从地上拾起,略略一看,"啊"地叫了一声,身体剧烈地一颤,要不是和孟思瑶互相扶持着,也说不定会颓然倒地。

  信纸上写着:

  孟思瑶女士:

  我们以十分悲痛的心情告诉您,小女袁荃于2005年9月16日遭遇车祸,与世长辞。火化及殡葬仪式将于9月24日上午 10:00在江京市万国墓园殡仪馆举行。叨在

  母魏容萍

  父袁国胜

  泣告

  袁荃就这么不辞而别?!

  孟思瑶和常婉靠在门廊内的墙边,沉默良久,不约而同地互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轻声道:"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颤抖的话语几不可闻,却如惊雷般响在彼此耳中。

  在一霎那间,两人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深深恐惧中。

2.哀别离

万国墓园离孟思瑶的新居一湖之隔。昭阳湖的水色已是醉人,加之园周密植常青松柏,园址坐落于西郊,远离车马喧嚣,即便细雨纷飞,仍是让人流连忘返的绝妙环境。可孟思瑶此刻的心情比袁荃灵堂里的气氛还要沉重,绝无心思欣赏周遭风景,和常婉并肩急匆匆走进了袁荃的父母为女儿遗体告别租用的大厅。

  大厅正中的墙上挂着袁荃大学毕业时的一张放大照片,照片上的她有着一片灿烂的笑容,脸上泛着青春的容光。

  但现实残酷,青春已逝。

  她就这么去了?

  这是两天来始终萦绕在孟思瑶心头的一个不需要解答的问题。她没断了追思这位最贴心的朋友,泪水不知流了多少,每天清晨上班前,都要花很长的时间修饰自己的面容,以免让新公司的同事觉得异样。此时看着照片上袁荃那栩栩如生的笑脸,泪水又充盈了眼眶。

  袁荃的父母看见孟思瑶和常婉出现在门口,移步招呼。二老曾经无数次见过孟思瑶,登时想起长别的女儿,边走边洒泪,孟思瑶赶忙走上前,挽住了两位老人,叫了声 "阿姨"、"叔叔",也哽咽起来,转而又想到二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伤感的境况,在他们面前怎能毫无节制?她忙深吸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们可别太伤神了,早就听说,阿姨的身体本来就特别需要多保养,千万要节哀。你们知道的,我和袁荃从中学起就是好朋友,婉儿她们也是从大学起就像亲姐妹一样,今后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你们。"

  "前提是,如果我们能活到'今后'。"一个声音在孟思瑶身后冷冷地响起。

  孟思瑶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这句话无情地刺了一下。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身后的女孩有张纯净的鹅蛋脸,一双标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隐约带着悲愤之意,颇有些凶相地盯着孟思瑶。

  "小曼,你这样说话太伤人,瑶瑶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常婉竭力护着孟思瑶。

  袁荃的母亲魏容萍满面疑惑地看了看商小曼,又看了看孟思瑶。常婉又说:"叔叔、阿姨,你们别听小曼瞎说,她也是伤心到了极点,有些胡言乱语。"

  商小曼仍盯着孟思瑶、仍是冷冷地说:"失去了这么好的一个朋友,我的确是伤心到了极点,但婉儿你错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孟思瑶觉得有些头晕,难受不堪地闭上了双眼。

  魏容萍似乎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你们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总共是五个人,对不对?"

  商小曼点头说:"我们是上大学时,在旅游协会认识的,在一起春游、秋游、黄金周游、暑假旅游,爬了好多山,有些男生恶作剧,叫我们'狼牙山五壮士'。毕业后,小荃、婉儿和瑶瑶留在了江京,我回到武汉父母的身边,另外一个女孩回了上海,但几年来,我们五个人每年至少有一次聚会。"

  魏容萍哀叹了一声:"你说的那另外一个女孩是叫乔乔吧,是今年夏天......最先去的?"

  常婉感觉局面越来越无法收拾,忙插嘴道: "阿姨,您别跟着多想了,乔乔是出了意外。"

  "难道袁荃去世,不也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商小曼步步紧逼。

  泪水又崩了堤坝,从袁母的眼中汹涌而出,商小曼这才感觉自己有些过分,立刻住了口,常婉狠狠掐了她胳膊一下,又不停地安慰袁母。

  孟思瑶仍闭着眼,两个月前的一幕幕在眼前如泪水般淌过。真没想到,才两个月,如同经历了两年的煎熬。想想这两个月里,诸事不顺,心情一直没有好过,事业上的阻滞,好友的亡故,接踵而来。

  莫非,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万国墓园提供火化和殡葬的综合服务,遗体告别后是火化,然后是简单的葬礼,时间安排得很紧凑。所有来宾都跟在捧着袁荃骨灰的袁氏夫妇身后,穿过微雨,踏着墓园湿滑的石径,走向袁荃的墓址。

  "'五壮士'就只剩下三个了,只怕,我们最终都得向命运认输。"商小曼垂着头嘟囔着,她心里存不住事,但说出来的恰恰是孟思瑶的想法。这个小曼,你能不能放过我?

  商小曼、孟思瑶和常婉,三个亲如姐妹的好朋友,三套黑裙,撑着伞并肩站在袁荃的墓前,低头默哀,心里各有各的心事,但难脱同一个主题:那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要多少个意外和不幸,才能证明那诅咒的准确?

  风突然紧了,雨点刮在脸上,冰凉。孟思瑶抬起头,看见袁氏夫妇的身边,一个面容憔悴不堪的青年。

  是啊,如果乔乔和袁荃的命运会降落在其余三个好朋友的身上,这个男孩也逃不过的,他们曾一起经历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男孩浑身衣服已经被雨水浸湿,显然站在墓前有好一阵了,他是袁荃生前热恋中的未婚夫刘毓舟。刚才在灵堂里并没有看到他,一定早就站到这里悼念未婚妻,任凭风吹雨打。刘毓舟同时也是袁荃生前所在会计事务所的同事,孟思瑶见过他许多回,每次都是衣冠楚楚,潇洒帅气,而今天这副颓唐的模样,可见他对袁荃爱之深切、念之凄苦。

  孟思瑶大受感动,走到刘毓舟身边,轻声道:"小刘,葬礼已经基本上结束了,你们公司来了不少人,都要动身了,你也别太难过,跟他们一起回去吧。一起去吃个午饭,缓解一下。"

  刘毓舟长叹一声,僵直着脖子,好不容易回过头,嘶哑着喉咙说:"这种时候,我其实更想一个人安静一阵,别人的劝慰当然是缓解悲痛的良药,但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服用,才会有效。"

  孟思瑶仔细咀嚼刘毓舟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不再多说,默默地陪他站了一会儿。刘毓舟忽然问道:"会不会,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难道你也相信这些?"孟思瑶已经怕了这句话。

  "怎么会?我是想劝你们这些女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孟思瑶心生感激,说了声"保重",转身要走,又听刘毓舟说:"谢谢你来送小荃,她临出事的头一天,还惦记着你搬家的事呢,给我发了短信,让我有空去帮你。可惜她这么一走,我最近和伯父伯母一直在忙她的后事,也没来得及和你联系。"

  这番话让孟思瑶心中又一阵酸楚,点头说:"她做的很周到,虽然在外出差,还安排EMS给我寄了乔迁的贺礼,正好在我搬家那天收到。"

  刘毓舟微微动容:"有这样的事?她就是这样的人,心细如发。"

  "这些天颠三倒四的,连那礼物也没顾得上拆,更害怕睹物思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礼物是什么?不过我同意你睹物思人的说法,我算是体会深刻了。你知道的,我们连婚房都准备好了......"刘毓舟脸色越来越难看。

  孟思瑶瞥见常婉和商小曼站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商小曼时不时地抬腕看一下手表,知道她们在候她一路去吃饭,只好中断和刘毓舟的交谈:"毓舟,我回去后会把我新居的地址和电话用E-mail发给你,你要是难受,想找人谈谈,可以给我打电话。"

  "上个月底,在天津的一个商品交易会上,我又看见他了,好像还是很春风得意的样子。"餐桌上,商小曼似乎是无意提起,但孟思瑶知道,她决非无的放矢。

  "你说谁?"常婉是"狼牙山五壮士"中最没有心机的,不解其中奥妙。

  "瑶瑶,你总知道我在说谁吧?"商小曼今天似乎存心和孟思瑶作对。

  "我只能猜一下,是说林芒吧?小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心里坦荡,以后你总会明白,你的那些猜测毫无道理。"孟思瑶心烦急了,但又不能全怪商小曼。谁让自己和林芒有过一段历史。

  "小曼,你今天好象存心和瑶瑶作对?她欠你多少钱,我替她还得了,"常婉试图打消孟思瑶和商小曼之间的僵持。"小曼,我也理解你的想法,但乔乔临去的情形我们都看见了,瑶瑶的确是无能为力了。"

  可惜常婉的话孟思瑶并没有听进去,她的双眼直直盯在雪白的餐桌布上,什么也没有看进去,脑中骤现那雷雨之中的一幕:乔乔那双无助的眼睛仰视着她,充满了受惊吓后的泪水,还有被雨水淋湿的乌黑长发,搭在额前,闪电亮起时,那张苍白的脸。

  而自己的手,正在虚脱,已握不住乔乔同样湿滑、虚脱的手!

  "瑶瑶,你也不要多想了。"常婉发现孟思瑶走神的异样,连忙提醒。

  "如果不是有林芒这档子事儿,我当然不会有什么怀疑。"商小曼仍自顾自说。

  孟思瑶缓过神来,定睛看着商小曼:"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林芒虽然是我上大学时交过的一个男朋友,但我们之间早结束了,他毕业后和乔乔同在上海,关系比较接近,至于是否产生了感觉,有多少感情,我不知道,也无所谓,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但林芒在天津向我暗示,那次武夷山的重逢,使他旧情复燃。"

  "旧情复燃好像需要两个人同时有火花才行,我没有那个兴趣。"

  "但你对他仍然甜蜜蜜的,乔乔因此很不高兴,难道你没看出来?"

  "我开始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可能的关系,等知道了以后,我几乎没有和林芒再说过一句话。"孟思瑶觉得好累,要解释这些纷乱的情感纠葛。

  "有没有可能林芒的出现使你眼前一亮?你至今没有遇见哪怕能和林芒有一拼的王子,对不对?"

  "你是说我因此害了乔乔?你和我朋友七年,真的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听好友几乎赤说出了这可怕的猜测,孟思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出离愤怒。她本以为商小曼不过是误解了自己和林芒间的关系。

  常婉也生气了:"小曼,瑶瑶为这件事,心里有多烦,你又知道多少?我看你是被乔乔和袁荃的过世吓着了。"

  商小曼见孟思瑶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她虽然个性泼辣,此时心还是软了,暗暗自责:是不是有点过了?是不是对瑶瑶有些不公平?于是柔声劝道:"瑶瑶,别哭了,是我话说过了,太多疑,我再不提了,好不?"

3.刺心的礼物

商小曼只在江京逗留了一个周末,就匆匆登机回武汉。常婉驾车,和孟思瑶一起去机场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好朋友,又将孟思瑶送回昭阳湖边的公寓。

  "我还忘了问你,你现在没有了公司配的车,上下班还算方便吗?要不要我每天来接你?"常婉问着跨出车门的孟思瑶。

  "还好,走出去十五分钟左右就有一个专线车,我每天穿跑鞋走到车站,随身带双中跟鞋或高跟鞋在办公室里换好,即不耽误上班,又锻炼了身体,不用忙于减肥,挺好的。"孟思瑶笑着说。

  常婉看了一眼孟思瑶的表情,瑶瑶和往日一样,还是那么笑颜如花,但怎么看,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感觉,想到她在旧居里独处时的挣扎,心里为她一阵惋惜:"你要觉得一个人难受,一定打电话给我。"

  "好。但我最终还是得学会自己应付,对不对?"孟思瑶感激地看着常婉。一直以来,袁荃是孟思瑶最好的朋友。但这些天来,是常婉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孟思瑶看到这个小妹妹般的娇憨女孩,其实有颗极柔软的心。

  常婉点点头,轻轻说了声"再见",踩起了油门。

  孟思瑶目送着常婉的小车离去,眼神逐渐有些空洞:真的又到了自己独立应付寂寞的时候了。

  她在门廊里站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向自己那间公寓走去。她的房间在别墅的二楼。别墅里除了她和郦秋分住在二楼的两间客房,底楼的两间卧室由两位年轻的男性房客租住。这两位都是大忙人,一天到晚难见到个影子。他们早和孟思瑶见过面,其中一个是本市天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钟霖润,另一个叫郭子放的是名娱乐记者。两人带给孟思瑶的印象都很深:钟霖润颀长身材,黑发有些自来卷,双眼总是光芒闪烁,眉宇间带着一半聪明气,一半英气,待人接物的尺度把握得极佳,虽和郦秋一样彬彬有礼,但他更多一份热情和亲切;郭子放瘦长脸,有个相当长的脖子和一张大大的嘴。他第一次和孟思瑶见面时,就自嘲说他天生就该做娱记的:长脖子便于探头探脑打听小道消息,大嘴可以一边吃那些努力想在媒体亮相的未入流演员歌手们的白食,一边可以散布大腕巨星的八卦。

  他们的生活好像都很充实,披星戴月的。想想自己也曾经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一刻也清静不下来,甚至还抱怨过,希望能过个平淡的生活。但现在呢?从旧公司熟悉的业务走开,社交顿时少了一大半,又彻底失去了最贴心的朋友--尤其袁荃的过世,像是给她的心套上了一个重重的枷锁,确切说,是她自己不让自己得到解脱。

  有时,她也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又无可救药地一次次挣扎在自责的泥沼中:是我害了袁荃,是我害了乔乔!

  也许,所有的人都会因我而死。

  一切都源自那个风雨之夜。

  "小孟,你的朋友都走了?"郭子放开门见山的问话打断了孟思瑶的思路。

  孟思瑶这才发现自己在楼梯边发呆,勉强笑了笑说:"是啊,我也总算可以有点时间,把东西整理整理。搬来有几天了,还没请你们这三位邻居到我屋里来玩玩呢,实在是太乱了。"

  "听说你搬进来当天,收到了一件EMS专递,就是你那位刚去世的好朋友寄来的?好像当时她出车祸已颇有几天。我的意思是,这可真够邪门儿,难道她是从阴曹地府里寄的特快?"郭子放口无遮拦,这番话听在孟思瑶耳中,当然很不受用。

  "郭大记者这么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专递可以委托别人寄?袁荃前一阵一直在出差,她又是很严谨的人,为了保证礼品能在我搬家当天抵达这里,事先安排是不是最优方案?"孟思瑶揶揄道。

  郭子放脸色微微一变,心想这个新搬来的女孩看似娇弱,原来很有性格。他冷笑说:"我当然知道,看来我需要把每句话都说清楚才行,我的意思是,她虽然在外面出差,一来可以让她在本地的男友甚至父母代劳给你送一下礼物,没有必要动用EMS;二来她预订的返程机票显示,她应该在你搬家的前一天就返回江京,完全赶得上帮你搬家,当场送你礼物......"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看了她的机票?"

  "我产生了好奇心,只是牛刀小试,用了一些关系,看到了她的机票,其实她购票的信息都储存在联网的电脑里,只要手续合法,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些信息。"

  "谢谢你的好奇心,可惜这不是娱乐新闻,我的生活也不是个娱乐圈,郭先生,你还是多用你的牛刀、你的慧眼慧心去捧红那些新人、追逐那些大牌吧。"孟思瑶开始对郭子放产生了厌恶感,说完,加快脚步上楼而去,将郭子放晾在楼梯边,不再理睬。

  郭子放在她身后叫道:"其实,真正让我产生好奇的,是短短两个多月里,你有两个好朋友去世,有没有什么巧合?袁荃在EMS的安排,是不是说明她对自己的死有预感?嗨,这只是一名优秀记者的直觉......"

  孟思瑶用手指塞着耳朵,一头扎进自己那间屋子。

  郭子放的聒噪虽被拒之门外,这简简单单、方方正正的小屋却如同一个迷宫,让她深陷其中,找不到出口,因此在里面一呆就是半天。

  先是对袁荃的思念。

  此刻你在哪里?天堂还是阴间?我该相信哪种宗教的死后归宿?

  等轮到我的时候,我该去哪里找你?

  她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实在太不健康!什么时候,我开始相信诅咒和预言?但乔乔的死,就在那预言的几个小时后;然后是袁荃的死,连那个认识了不过几天的记者也在问,难道是巧合,让自己在短短两个多月内接连丧失两个最要好的朋友?

  还有在旧居里的那挥之不去的恶梦和幻影,彻底动摇着她对美好明天的希望。

  相信直觉,如果觉得这不健康,就应该转移思路。

  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袁荃之死。

  这个新居,就是袁荃帮她找的,现在她面壁独处,又怎么会不想起袁荃?那就实事求是地想一想。袁荃在华东出差时,驾驶的小车在沪宁高速公路上忽然失去控制,开离车道十几米后,迎面撞在路边挡板上。寻常的一起交通事故,似乎没有什么可疑,而且事发在光天化日之下,目击者很多。事后调查,这辆从袁荃所在会计事务所上海分所借出来的别克车的刹车系统并没有故障,基本排除了有人做手脚的可能。倒是有目击者说袁荃的车一直处于超速行驶和不稳定行驶的状态,所以很可能是出现了因车速太快方向盘失灵或"滑轮"的失控现象。

  但如果刚才郭子放说的属实,袁荃应该在自己搬家前一天就返回江京,为什么要提前安排EMS送包裹?而不是在我搬家当天亲自捧来,或者让向来在她鞍前马后的未婚夫刘毓舟送来?也许她就是这样精于筹划(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公司里业绩这么出色的原因吧),只信赖EMS这样专业的服务。

  孟思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拆开礼品的包装。她的确害怕睹物思人;她在等待伤心的平复;她一直在回避任何触痛。也许,自己就是太善于回避,才会有今天的种种不顺心事,藏在她一贯的笑脸之后。

  那个礼物就在书桌上,旁边的镜框里,是袁荃和孟思瑶今年春天的合影--两人笑得都灿若朝霞,挡不住的青春华容,跃出镜框。礼物外七彩的包装纸正是袁荃一贯的风格,她个性使然,从不掩饰审美情趣上对大红大绿和鲜明色彩图案的喜好。孟思瑶恰恰相反,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浅淡朦胧的,她喜欢本白、银灰、沙色、天蓝......这大概也是一种回避吧,回避鲜明的对比,回避强烈的视觉冲击。

  孟思瑶又权衡了一番,走到书桌前,伸手去撕那包装纸,不知为什么,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在怕什么?仅仅是怕包装纸下的礼物带来失去好友的触痛吗?

  包装纸下只是一个寻常的纸盒子,有个可以上翻的盖子。孟思瑶轻轻咬着下唇,打开了盒盖。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盒子里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球,周遭塞满了防震的充气塑料袋和细碎的泡沫塑料团。孟思瑶小心翼翼地将水晶球取了出来,斗室中顿时一亮。此刻孟思瑶心中对袁荃充满感激:她知道我怕阴天、怕黑、怕独处,而这水晶球能将一点点光线折射四散,带给我更多的光亮,还有什么比这个礼物更适合自己这个新居呢!再仔细看去,这是个精品屋里常能见到的那种水晶球,里面有座小房子,还有慢慢降下的雪花,只要稍一晃动或转动,雪花就重新飘舞、下降,落在房顶上。

  纸盒中还有一个镀银的不锈钢架子,是摆放水晶球的。孟思瑶带着微笑将架子和水晶球摆设好,就放在电脑显示屏的旁边。她又上下端详一番,心想:"无论袁荃怎么样的精心筹划,都有个简单不过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快乐,生活中充满光明。她走了,我更应该满足她的愿望,让自己快乐。"

  可这谈何容易!

  将纸盒扔进垃圾桶之前,孟思瑶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又看了一眼那水晶球,再看了一眼那纸盒子。相对那个水晶球的体积而言,纸盒子显得异乎寻常的大。

  她又打开了盒盖,将众多的泡沫塑料团一点点拨开,果然,在盒底,躺着一张塑封的照片。这个袁荃,怎么这样寄东西,万一我不去仔细找,把纸盒子扔了怎么办?是了,她对我太了解,知道我至少有足够的细心去将纸盒子翻到底。知我者袁荃,可你为什么偏偏去得那么早?

  这是一张风景照。

  不祥之感陡然升上心头,孟思瑶的手再次颤抖起来,费了很大周折,才将那张照片从盒底拿了起来。

  果然是它!

  照片上是座五彩绚烂的丽山远景,山上有飞瀑如银河落天,石壁下,一条碧绿的秀水蜿蜒流过。

  为什么?袁荃,你这是为什么?!

  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孟思瑶像是捧了狰狞啮人的怪物,忙不迭地撒手将那照片松开,任它坠落在地板上。她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颓然坐在了床边。

  她将头深深埋在臂间,脑中有个声音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真的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袁荃居然会在礼物里放上这么一张必定会灼痛她的照片,别人也许不了解,但袁荃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洞悉她那份深深内疚感的人--就是因为这张照片,导致她孟思瑶的一个错误决定,以至于厄运接二连三地不邀而入五个女生的平静生活,害得乔乔丧身于那青山碧水之间,让她为此朝思暮想,背上沉重的包袱,恰恰是袁荃,一贯开导、鼓励自己,并尽量避免不去提那次出游的场景。

  孟思瑶越想越觉得以袁荃对自己的体谅,绝没有道理送她那张照片。这几乎够得上是恶作剧了,而且是那种纯恶意的作弄。

  除非,这礼物不是袁荃送来的。

  或者,是含了怨恨的袁荃送来的,提醒着自己,你孟思瑶的一个错误决定,造就了那个诅咒的兑现。

  这是一种最怨毒的报复。

  这个念头一起,孟思瑶浑身微颤着走向书桌,盯着那个水晶球。袁荃为什么又送这个能照亮我世界的水晶球呢?

  她忽然想起,水晶球是占卜预言的工具,难道说,袁荃希望自己从水晶球里看到未来?希望自己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她看出来了,是死亡。

  乔乔去了,袁荃去了,下一个会是谁?

4.我就在你身边

不知不觉夜幕已降临。天擦黑的时候,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远处还有雷声阵阵,孟思瑶却打开了小屋的两扇窄窗。这是她每晚必做的一件事,无论严寒酷暑,从无例外。她从小就有一个坏习惯,天黑后一个人不敢呆在封闭的屋子里,如果不开窗,她会由心绪不宁、惊恐万状,直到产生窒息的感觉。其实非但是在家中,任何狭窄封闭的环境都会使她不安,电梯、地铁、飞机,她都尽量避免。她恨自己这个毛病,看过的医生都说,这是幽闭恐惧症,一种特定的"场所恐惧症"。曾经有心理医生以放松疗法和认知疗法为她治疗过一段时间,她又是个感性和理性平衡的女孩,所以有了很大的进展,已经能基本适应那些公共交通工具。但在居处,她仍保留了开窗过夜的习惯。这个习惯帮助她度过了在旧居的两年波澜不惊的生活,直到频频出现的恶梦和死者的影像将她逐出了那间公寓。

  换了新家,恶梦是否还会延续?

  至少过去这些天里,风平浪静。

  孟思瑶坐到书桌边,多日来头一次打开了电脑,启动将结束时,聊天用的QICQ(QQ)自动跳了出来。她一眼看到好友名单上袁荃的名字,鼻子又是一酸--袁荃名字边上的那张笑脸符号再也不会闪动,向自己问寒问暖了。

  两个月前,她有过同样的经历,看着乔乔在QQ上永远暗淡的名字,不知所措。斯人已逝,她一直不舍得将乔乔的名字删去。

  此时,她不由自主地对着好友名单上常婉和商小曼的名字多看了几眼,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再也不要有这样的心情。

  她发一下愣的工夫,QQ的小企鹅闪了几下,对话窗口弹了出来。

  "你来了,我好等。"

  孟思瑶心头一颤,这声招呼怎么这么熟悉?

  向她招呼的是乔乔!

  她全身血液似乎顿时凝结了。这个名字自两个月前就再也没有上线过,因为乔乔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乔乔,你终究还是不放过我。

  孟思瑶凑近了电脑屏幕,看得真切,果然是乔乔的名字,乔乔的账号。她急促地喘息着,颤抖的手敲打着键盘。

  "乔乔?"

  "好久不见,很想你,想你们三个。"

  "三个?"

  "记性这么差?小荃已经和我是同路人了。"

  孟思瑶几乎要叫出声来,不自觉地去捂嘴。她努力静下心,飞快地敲打着键盘:"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身边。"

  孟思瑶"啊"地轻轻叫了一声,回顾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影,这才舒了一口气。但她隐隐觉得有些异样,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她猛然抬起头,一道闪电划破夜幕,照亮眼前的小窗。她看见了,窗口处,现出一个少女苍白的面庞,一双无助的眼神,被雨水沾湿的乌黑长发一缕缕凌乱地垂在脸颊,正是乔乔!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这个眼神,这是乔乔临死前的面容,让她刻骨铭心。

  在旧居里,也是这张脸,多少次让她彻夜难眠。显然搬家并没有使恶梦结束。

  她已出离恐惧,似乎连惊叫的力气也荡然无存,呆呆地站了起来,缓缓地移向窗边。

  乔乔的嘴唇在微微嚅动,孟思瑶似乎听出她在说:"为什么不抓紧我?"

  这句话让孟思瑶泪如泉涌。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不要怨我,那是个意外,你已经虚脱,我也尽力了。"

  乔乔脸上挂起了一丝冷笑,现出诡秘的神色,让孟思瑶毛骨悚然,向后退了两步。

  乔乔向前探身,伸出了左手,是她临死前的动作!

  孟思瑶崩溃了,用手捂住了脸。

  四下里除了风声雨声,异常地安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放开了双手,窄窗外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刚才都是幻觉?

  不像是幻觉,因为电脑屏幕上,对话窗口又弹了出来。孟思瑶喘息了片刻,轻咬着嘴唇,又坐在了书桌前。

  发来对话的仍是乔乔。

  乔乔:今夜的雨好大,雨水很凉,天快要寒了。你以为换了间公寓,就能赶我走?

  孟思瑶因惊吓而变得僵硬的手指敲着键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乔乔: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让我这么早地离开?你为什么不抓紧我?

  妖妖(孟思瑶在QQ上的昵称):都是我的错,但我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我无能为力。

  乔乔: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妖妖:有可能吗?你可是学理工科的!

  乔乔:知不知道,我在死去的瞬间,看见了他!

  妖妖:可是,所谓预言、所谓诅咒,都是唯心的。

  乔乔:那我们只好走着瞧,看你们会不会陆续来找我,陪伴我。

  这是乔乔在QQ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名字随后恢复成"下线"状态。

  孟思瑶焦急地看着常婉等人的名字,希望其中一个好友能上线,她可以有人倾诉。谁知一看之下,她的身躯剧烈一震,只见商小曼、常婉和她自己的名字开始变色,变成了红色,变成了鲜红,字迹模糊起来,几个名字逐渐化成几摊鲜血!

  孟思瑶恶梦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电脑根本就没有打开。

  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成为了一种折磨。能不能坦然地告诉自己:乔乔的死和我无关,袁荃的死更是纯属偶然?

  这算是自欺欺人吗?但我还要生存。乔乔挥之不去的影子将我逐出了旧居,难道还要让我再搬离新居?这都是幻觉,心理负担太重引起的幻觉,希望能随着时间化去。

  这夜好长啊!

  想到太阳穴微微发胀,孟思瑶又觉得饥肠辘辘,原来晚饭都没顾上吃。她想起两天前还有份盒饭,只吃了一半,放在冰箱里,可以胡乱填填肚子。

  她走下楼,见厨房的灯开着,餐桌边坐着一个人,从背影可以认出,正是另一位房客,律师钟霖润。钟霖润面前的桌上摊着厚厚一本书,他正看得入神。孟思瑶脚下拖鞋轻软,他竟丝毫没有觉察到厨房里已多出一个人。直到冰箱门开启,他才猛然抬起头:"哟,是小孟啊,什么时候进来的?你走起路来,动静可真不大,是不是跟你那只猫学的?"

  孟思瑶笑了笑:"是它跟我学的。你自己看书看得太专心,哪怕冲进来一辆救火车你都不会听见。"

  "不好意思,好不容易借来几本原版的英美法学经典,我英文不够过硬,非得很专心才能将每句话都吃透。"

  孟思瑶一眼看见餐桌上有碗吃了一半的方便面,心想:"他能在高手如云、竞争激烈的天华律师事务所站稳脚跟,已经算是事业小成了,居然还这么用功!"她原本以为钟霖润不过徒有其表、顶多再能说会道一些,此刻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笑着说:"可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法学经典吃透了,方便面却没吃透。"

  钟霖润黑长的眉毛向上挑了挑,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孟思瑶:"说实话,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外表有简单的笑容,但内心比较忧郁的那种女生,没想到你还挺风趣。"

  孟思瑶觉得心上的那份重压似乎轻了一些,索性和钟霖润"胡搅"到底:"谢谢你的直率和夸奖,说我笑容简单、多愁善感、表里不一的人你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不要忘了,《红楼梦》那些女生里,就属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最会搞笑的。我还差着远呢。"

  "既然你自己也承认了,我就不妨再直率一回,你这会儿虽然在说笑,但气色很差,希望你注意身体。"

  孟思瑶暗暗感激,实在很难得,他并不追问我为什么会"气色不好",毕竟不是娱乐记者出身。于是她笑着说:"你的方便面也凉了,请你先用微波炉吧。我这碗饭菜放了两天,想要吃了不拉肚子,且得多加热一阵呢。"

5.恶梦未央

靠着大口大口地喝咖啡,孟思瑶才高效地度过了一上午,在董事会面前对新项目的宣传策划侃侃而谈,全然忘却了自己的正式职务还不过是个小文案。

  负责市场的副老总亲自提出让孟思瑶越级向董事会直接汇报,全然出乎意料,这突然受赏识的难遇良机,没有理由不去紧紧抓住,偏偏这个时候生活如此颠簸。上班后孟思瑶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事扰乱了正常的工作。

  午饭的饮料还是咖啡,否则,只怕连手机的铃声也听不见。

  一条短信出现手机的液晶盘上,四个鲜红的字:

  伤心至死

  她险些松手任手机摔落在桌面上,好在她很快看清来电的是常婉,这才定了定心,立刻打去电话讨伐。

  "婉儿,臭丫头,你是不是想吓唬我?"

  常婉几乎是哭着说:"我是说真的,和那个混蛋说白白了,难过死了。"常婉从高中起开始恋爱,换过的男友比换过的手机还多,但每次都特别认真投入,失恋一回,伤心一回。

  "那你也用不着用那四个字表达痛苦啊?把我吓的!今晚一起吃饭吧,我安慰你。"

  上了"轮回"酒楼的旋转楼梯,远远看见常婉低头坐着,眼圈红红肿肿的。看来这次她又是真的动了情,无可救药的小女孩子。

  我这么想,是不是太世故了?其实,我不也苦苦盼着一段美好感情的降临?脑海中隐隐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可能是他,走开!

  孟思瑶努力想将那个身影挥去,回忆这几年的经历,是否有个特别值得深爱的人,可以占据自己的心?想来想去,冒出来的还是那个和自己初恋的人。这个年代,一切都深深打着物欲横流的烙印,找一份真爱比摆脱那些恶梦还难。

  怎么又想到了可恶的恶梦!

  "怎么了?你看上去好像比我还痛苦似的!那个笑容可掬的瑶瑶去哪儿了?我可等着你来安慰我呢!"常婉嗔道。

  孟思瑶忙说:"没什么,公司里压力比较大。"

  "你别骗我,难道......"常婉已确确实实成了孟思瑶最知心的朋友,承受着她的喜怒哀乐。

  孟思瑶不再隐瞒:"是的,她又来找我了。我本来就觉得靠换房子来躲避恶梦是绝望中的下策,昨晚见到的,更是彻底粉碎了我的希望。袁荃聪明一世,为什么当初偏偏支持怂恿我换房子?换房子又怎么可能解决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办?"常婉虽然很贴心,却是最缺主意的那种女孩子,这也是为什么恋爱总"走眼"的原因。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再换房子吧。我只好硬着头皮挺着,希望时间能治愈一切。"

  常婉低着头想了想:"最关键的是要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是单纯无辜的,不过是一些巧合,一些不幸的巧合。"

  孟思瑶感激地点点头:"好了,该说说你了。"

  "别提了,这些人总是那么没谱。直到我翻脸,他才招供说......你猜怎么样,居然和上回那个混小子说得一样,说总觉得我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打扮是够时尚,但气质上,不够......不够性感,不够复杂。这些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常婉气得眼泪又出来了。

  服务生走来问孟思瑶想喝什么,孟思瑶没心思一醉方休,只要了杯燕京啤酒。然后静静地听常婉唠叨那段失败的恋情。

  不知什么时候,啤酒杯已经在她手边。向常婉安慰一番后,她的确觉得渴了,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顿时大觉有异。

  到口的啤酒,怎么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她低头看去,本该是承着金黄色啤酒的酒杯里,尽是深红的液体!

  她惊叫一声,啤酒杯从手中落下,打翻在桌面上,雪白的桌布上登时殷红一片。渐渐的,眼中的那片殷红化成四个大字:

  伤心至死

  孟思瑶觉得喉咙仿佛被一双手紧紧卡住,想惊叫,却发不出声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瑶瑶,你怎么了?"常婉吓呆了,良久才问出一句话来。

  "你看到了吗?血......"孟思瑶努力地开口。

  "什么血?"

  孟思瑶叫了声:"领班!"又回头想去找刚才给她拿酒的服务生,却又惊呆了。

  只见邻桌一个服务生,正在用一个长嘴茶壶,为那桌食客倒茶。茶水从长嘴中激射而出,精确地落入小小的茶碗中。

  但让孟思瑶无法相信自己双眼的,是那茶水的颜色,鲜红似血!

  飞流的"茶水"开始无视茶碗的存在,溅在雪白的桌布上,那服务生像是一名表演中的书法大师,肆意挥洒,桌布上现出四个血字

  伤心至死

  而那服务生苗条纤细的背影,越看越熟悉。孟思瑶如坐针毡,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又不由自主地向那背影走去。忽然,那服务生猛地回头,一张苍白的脸,额头搭着一缕湿湿的黑发。

  正是乔乔!

  孟思瑶发出长长一声惊叫,掉头匆匆奔下了楼,耳中听见常婉的叫声:"瑶瑶,你等等,你怎么了?"

  一路上,孟思瑶的心都在狂跳,脑中一遍遍地闪过刚才那触目惊心的场景,那慑魂夺魄的四个字。

  伤心至死!

  幻觉,一定只是幻觉。手机里,常婉证实了刚才孟思瑶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的想象。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变本加厉了。大概是袁荃的死、那张伴随水晶球到来的风景照、商小曼的兴师问罪,种种刺激,使自己魂不守舍。

  "是这儿吗?"出租司机停下了车,回头问道。

  孟思瑶这才省过神,说了声"不好意思",飞快地付了钱下车。

  的士刚刚开动,孟思瑶就觉得小路另一的边大树下、灌木间,似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一直认为自己有很强的"第六感",相信真的有人在窥视。她缓缓走向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又是幻觉吗?灌木的树叶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簌簌"声。

  她忙转身奔到小楼门口,颤抖着手开了锁,冲了进去,将门紧紧掩上。楼道里没有开灯,她背靠在门上,在黑暗里喘息。

  这时,她感觉,这一团漆黑中,似乎不止自己一个人存在。

  她凝在原地,不敢动一下,也不知该怎么办。

  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依稀可见厨房和客厅相交处立着一个黑影!楼外,出租车掉了一个头,些许车灯光透进窗,那黑影的身边隐隐有光芒闪动。

  好像是把刀!

  孟思瑶恨自己因为心事重重,连最基本的随机应变都丧失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将门厅的灯拧开。

  厨房里,一个黑裙女子默然站着,正是郦秋。她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左手拿着削了一半皮的苹果。

  "是你!吓死我了!"孟思瑶软软瘫倒在门厅里的小沙发椅上。

  "你进门来怎么不开灯?"郦秋反问道,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看出了什么。

  孟思瑶心中疑云升起:"我还奇怪呢,你怎么黑灯瞎火里削苹果?"

  郦秋淡淡地说:"我的眼睛对光线过分地敏感,厨房和门厅里的灯,对我来说,都太亮。我在黑暗里做事儿习惯了,削苹果是很机械的运动,我根本不用眼睛看就可以完工。"

  孟思瑶仍觉蹊跷,但也不好再问什么,勉强笑了笑:"真的嘛,难怪你总穿黑色衣裙呢。"

  "还有我那些墨镜,一准儿比你的皮鞋还多。"郦秋继续削着苹果,果然,她眼睛只是盯着孟思瑶,根本不往苹果上看,而苹果皮照样一圈圈地垂落。

  孟思瑶的猫儿Linda听见主人进了楼门,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窜到孟思瑶的怀中撒娇。孟思瑶这才觉得踏实了许多。

  郦秋缓缓走上前,双眼仍凝视着孟思瑶:"小孟,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到这么晚还没吃饭呢?要不,把这个苹果先拿去垫垫吧。"

  从酒楼逃出来,的确粒米未进。孟思瑶犹豫了一下,见郦秋一片诚意,便笑笑说:"好吧,那就太谢谢了,我真的忙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呢。说实话,我住进来这么久,咱们这四户,一个比一个忙,彼此好像还没热和呢,要不回头定个日子,我请你们吃饭,正好可以交流一下,都是同龄人,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她内心知道,自己想尽快摆脱近日的烦恼和纷乱,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外向出击,充实自己的业余生活。

  郦秋仍是淡淡地笑了笑:"好主意啊,不过,你是新来的,该我们这些老住户欢迎你才是。要不这样吧,赶明儿我烧几样小菜,让他们两个男生买酒,咱们就在这楼里聚餐,不是更随意、更实惠些?"

  孟思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呢?她使劲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什么,你......你会烧菜吗?"这不是破坏了自己对郦秋"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

  "怎么算是'会烧'呢?我可没有说我会烧得好吃。"郦秋边说边走回厨房,又拿出一只苹果,三刀两下,苹果皮已尽数褪落。

  放上了满满一缸热水,蒸汽腾腾,人未入浴,孟思瑶已经觉得浑身舒坦,每一寸肌肉都在放松,心也沉静下来。

  这样的感觉来得太迟、太少,自己早该想方设法进行这样的调整。

  当然,她还记得自己曾在医生的帮助下多么努力地克服对狭小浴室的恐惧,她为此自豪,她曾坚信,自己永远是命运的主宰。

  她在浴缸的斜坡上躺下,任热水浸润抚摸着肌肤,合上了双眼。

  这一切郁闷、惊恐、焦虑,总有过去的时候吧,不能让负面的经历占据了全部的生活,一切最终还会走上正轨。当初换公司时,也曾顾虑过,事业重新起步何等艰难。在新公司从底层文案做起,不也就是这短短数周,已经得到了负责市场的副总多次褒奖,越过广告部的决策层,直接让她单独负责两个项目的策划。

  乔乔、袁荃,你们已经从我的生活中走开了,给我自由吧,记得我曾为你们的离开多么伤心。

  伤心至死!

  这四个字不知怎么陡然冒出来,孟思瑶遽然睁开眼,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小小的浴室里没有异样,很静,只是间或会有一滴水从没有被拧紧的水管中落下,落在浴缸的水面上,发出"卜"的一声。

  她松了一口气,又躺下来,浸在水里,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的敏感。

  但能完全怪自己吗?

  是啊,有些事,做错了,还能补救,还能脱身;但有些选择,做错了,会后悔一生,也许那次旅行就是一个例子。

  她无法忘记,那个漆黑的雨夜,那个比夜还黑的深谷,电筒照耀下几张疲惫又恐惧的脸,从岩壁滴落的水、滴落的血,落在染得暗红的水面上,发出"卜"的一声。

  "卜"的一声。

  孟思瑶再次惊得睁开眼,随即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把那该死的水龙拧拧紧。

  "卜"的一声。

  一滴水正落在她眼前,在浴缸的水面上化开,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普通的清水!

  "卜"的一声。

  是一滴血水!

  身周的热水似乎立刻降到了冰点,她冷战频频,蜷身凑近水龙头,凝在钢管口将要滴下的,正是一滴血水。伸手将那血水拭去,放在鼻下一闻,刺鼻的腥气。

  孟思瑶尚未叫出声,一团物事从天花板上落下,正落入浴缸中,"通"的一声巨响,一浴缸的水顿时被鲜血染红。

  "啊"的惊叫一声后,孟思瑶看见小猫Linda已经湿淋淋地从浴缸中爬了出来,跳下地,一阵剧烈的浑身抖动,抖落了一片水珠,又"喵呜"叫了一声。

  "Linda!你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孟思瑶向小猫嗔怒。浴缸里浮着浴液的泡沫,根本没有血水的迹象。原来自己睡着了,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幻而已。

  浴室门被"嘭嘭"敲响,传来郦秋的询问声:"思瑶,你没事儿吧?"

  为什么会这样?

  孟思瑶一时不敢关灯,躺在床上,仍想着刚才浴缸中那个恐怖的幻觉。那情景,和乔乔在窗外的样子,虽全然不同,但一起构成了搅扰自己的连环恶梦。为什么是Linda呢?因为她是我在世的唯一"亲人"吗?

  莫非,我真是一个不祥的生物?为什么我身边的人在一个个死去呢?

  她想起了去年病逝的父母,他们连花甲之龄都没有活到,自己一度归因于知识分子的过度疲劳,可是今年夏天以来,乔乔和袁荃的接连去世,使她对自己产生了疑问:是不是,都是因为我呢?

  想到乔乔,她又不由自主地从床上欠起身,向窗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毛骨悚然!

  乔乔又出现在了窗口,直挺挺地站着!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你再想想,那晚你真的尽力了吗?我真的是注定要死?"乔乔这次开门见山。

  "我问心无愧。"孟思瑶的话语无力又苍白。

  "那你为什么会害怕和我对话?因为你心里有隐情,对不对?你每次想到美好的感情,他的身影就会浮上脑海,对不对?我其实在帮你,帮你挖挖潜意识。"

  "你想得到什么?"

  "一个能让我满意的解释,我不愿白白死去。"

  "我为你的离开而难过,你却这样对我。"

  "其实你也不必难过,我们迟早会在同一个世界见面。因为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安排。"乔乔边说,边将左手向前伸出,又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拉孟思瑶下地狱。

  "不要!"孟思瑶大叫起来。

  "砰"的一响,屋门被猛然推开,急促的脚步响过,钟霖润已经到了孟思瑶身后,望着空空的窗口,大惑不解。郦秋也赶来,停在了门口。

  钟霖润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孟思瑶,叹了口气说:"小孟,早些时候,我还听见你一声惊叫,出什么事儿了吗?江京最近这段时间治安不是很理想,我们要互相照应,我莽撞地冲进来,还希望你原谅。"

  "谢谢你们,没有事的,都是那只猫在吓唬我。"孟思瑶惊魂未定,又觉得很累,盼望着一切能有个终结。

  郦秋问:"思瑶,你说实话,今晚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我陪你?"

  这一切,必须有个终结!

  "你生活中如果遇到了什么为难之处,也一定告诉我们,比自己捂着强。"郦秋又说。

  孟思瑶忽然拉住了郦秋的玉臂:"你们如果不嫌太晚,请在这里坐一坐,我的确有些......在困境里,也许说出来,会好许多。"

6.幽谷来客

一切都始于那封看似寻常,但神秘莫测的email。

  孟思瑶从江京大学(简称江大)毕业后,和其余"狼牙山五壮士"中的好友一直不曾断了音信和聚会,和母校的旅游协会也保持着联系。五个女生相识相交在学校旅游协会,都是积极分子,袁荃还做过两年该协会的会长。五个人结伴,不但跑过黄山、桂林等热门旅游点,更是远至敦煌和西藏,领略塞外风情。弥足珍贵的经历和记忆不容遗忘,于是她们毕业后仍在旅游协会email邮件组的名单上,协会每有旅游信息,她们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还经常借旅游协会聚会活动的机会,特意换上一身清纯装束,回母校重温校园生活。

  今年六月的一天,孟思瑶的电子信箱里出现了一封由母校旅游协会转发来的邮件,标题是《今年暑假的首选去处--新裳谷(New Dress Valley)》。直接进入眼帘的是一组高清晰度的风景照,山水俱佳。只粗粗一看,孟思瑶就怔住了,不单是因为照片上的景致美轮美奂,如同仙境,最让她惊诧的是,图中山水,她似乎曾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信件内容的第一句话是:

  "照片上的美景,你是否似曾相识?"

  是的,是的,你这广告算是成功了!

  之后的内容是:

  "如果你无语凝视,是在告诉我,你是个爱做梦的人。

  "这样的美景,只有在你梦中才会出现。

  "但这不是梦境,也不是绘图软件的以假乱真,这是实实在在的未来旅游热点。在天然神秀的武夷山西北,游人如织的黄岗山之南,有这么一片尚未被开发的瑰丽珍宝,让你这位旅游拓荒者的美梦成真。

  "无与伦比的奇山丽水、神韵飞扬的摩崖石刻、玄秘悠远的悬棺幽洞、还有许多想象不到的惊喜,都在等待着你的亲密接触。武夷山的公共景区九曲溪虽是美到难以描摹,但比起这片当地人称为'新裳谷'的绝妙去处,仍是相形见绌。(因为谷中各色植被极其丰富,陆续有鲜花开放、草叶转色,远望去,整个山谷每日似乎都换了一件新衣,故得'新裳谷'之名。)

  "没有人工修筑的登山阶梯,可以更添探险和野游的情趣,只要按照附件的地图,就可以游遍全谷主要的景点,包括绝不容错过的'金雷顶'、'涅磐崖'(传说道:掬一捧涅磐崖下的泉水,许个心愿,一定能实现)以及载有上古悬棺的'拾夕洞'。"

  随后还有一段英文的介绍,显然广告者也在吸引外国游客的注意。

  除地图外,email的另一个附件是发信者推荐的航班、火车班次、长途汽车班次。江京是大城市,孟思瑶很容易就找到了可行的旅行计划。

  这类的旅游信息她经常收到,大多是一扫而过,而这封email却让她怦然心动。

  那图片上的每一片景致,自己似乎都有印象。也许,正是自己想象中完美山水的样子。

  "五壮士"在QQ上的 "群"里,五位女生竟然几乎同时上线了,孟思瑶连忙敲出三个字:"新裳谷"。

  几乎同时,一条条QQ消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孟思瑶面前。

  "看到那个新上谷的广告吗?"

  "新上谷看上去不错。"

  "那个新上古好美!"

  最后闪出来的是乔乔的话,她一如既往地比别人慢半拍:"可惜没有登山路。"

  QQ上只沉寂了一瞬,孟思瑶刚想好词儿,袁荃的话已经传了过来:"鲁迅先生说过......"

  孟思瑶叫了声"可恶",袁荃的又一条话接踵而至:"妖妖,我知你心,我比你快。;-)"

  "五壮士" 无一不是聪明女生,都知道袁荃是在引用鲁迅的名言:"地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孟思瑶希望能促成这次"五壮士"的集体出游,她知道袁荃已在热恋中,甚至已谈及婚嫁,天知道还能有几次这样全体女生出行的机会,于是她又发了一句话:"再仔细看看,美得醉人。"

  QQ上再次安静了一会儿,乔乔又说:"看上去很美......可我还是PAPA(怕怕)。"

  "哇!"乔乔惊叹了一声,紧紧攀着林芒的胳膊。

  孟思瑶笑着说:"怎么样,不只是'看上去很美'吧?"

  已经是上午九时许,不可能是在梦中,但真的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这样的完美。

  除"五壮士"外,袁荃的男友刘毓舟和五位女生的校友林芒也加入了这次旅行。孟思瑶看到林芒和乔乔同时出现在旅馆里,十分惊讶,心头很快调起千滋百味。

  林芒是她在大学期间交往了一年半的男友,大三时,越来越成熟的孟思瑶感觉林芒有股子许多男孩身上都挥之不去的浮躁劲儿,在他的身边,她没有安全感,看不到永远。她是那种外表快乐,内心想法万千而敏感的女生,她向往的是完美而现实的爱情。林芒的各方面条件都堪称一流,唯独败在"浮"字上--喜欢耍小聪明,喜欢攀比,喜欢夸夸其谈,这些都让孟思瑶皱眉。就在他毕业前,孟思瑶挣扎了很久,终于向他提出了分手。据说那次失恋对一帆风顺的林芒是个巨浪般的打击,他先是销声匿迹了一阵,惹得孟思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后来连续很多天都能看见他和惜别中的同窗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挺落魄的样子。他毕业后离开江京,连再见都没有和孟思瑶说一声。

  今后这三年,偶有林芒的消息传来,都是他如何腾达,身边美女相伴,孟思瑶不过是一笑了之。

  这次见面,林芒说是好朋友乔乔邀请他同来的。孟思瑶留心了一下,乔乔和他分住旅馆,应该还不算是在热恋之中,因此没有避讳和他说笑,直到她感觉出乔乔的异样目光和神情,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制造了麻烦,于是紧急刹车。

  但会不会已经太晚?

  此刻,七个人面对眼前美景,一时说不出话来。前两天他们在黄岗山和九曲溪游玩,已经觉得美不胜收,现在才相信,那封email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和九曲溪相比,这新裳谷让人惊艳,更让人叹为观止。

  根据地图,转过一座屏风般的小山("南屏山"),就是眼前这新裳谷。远处一座高崖外,一片玉帘般的瀑布直挂而下,那崖一定是"涅磐崖",据说崖的另一面有石刻;瀑布下一定就是"痕沙涧"。瀑布崖底和痕沙涧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遮挡,应该就是地图上所标"我国最大的水松林",松林后有氤氲淡雾升起,一直罩到另一面山壁的半腰,又逐渐转成霭霭的薄云,绕在崖间,伏在山麓,一切似乎都入了画,写意的,水墨的,让人心生纯净。

  "哇!"乔乔又叹了一声,眼波中充满柔情地看一眼林芒。

  的确,这幽谷有着水墨画的意境,却不同于水墨画的色彩单调,云遮雾障之下,是绚烂的各色山花和深浅不一的绿,参天的古树,凭崖的幼兰,赤红的山壁,墨绿的藤蔓,绘织成一片天然锦绣。

  一边袁荃早已摆好了姿势,男友刘毓舟手中的数码相机"嚓嚓"地响个不停。

  常婉将袁荃的举动看在眼里,问道:"袁荃,你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和我们几个'壮士'一起出来玩儿了?什么时候办酒,我还等着做你的伴娘呢。"

  袁荃轻轻"呸"了一声: "胡说什么呀,这么丧气!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即便结了婚,咱们还是能一起出来呀,就像现在一样样。"

  常婉看了一眼孟思瑶:"我和瑶瑶最了解你了,你和刘帅哥最近像是泡在蜜里,只怕到时候会懒得和我们混在一起。瑶瑶,快支持我一下。"

  孟思瑶却没注意到常婉投来的目光,也没有听进那些话,而是沉浸在震撼和迷惑中。令她震撼的是新裳谷之美、大自然色彩的力量;令她迷惑的是,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曾到过这个地方,见过眼前的景色。

  "这怎么可能?"商小曼举着她的宝贝俄罗斯望远镜,仔仔细细看着远处的山巅,一面欣赏美景,一面寻找着可能的路径,对孟思瑶的这个感觉大不以为然。"五壮士"中,她和乔乔是理工科出身,自然负责起了定位和找路的重任。林芒和刘毓舟想帮忙,却被喜欢独行其事的商小曼一口回绝。

  "也许就是梦里见过吧。"孟思瑶也没有令自己满意的解释。

  "这还差不多。"几个人异口同声。人经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乍见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却好像曾在梦里出现过。

  "这个地图算是挺清楚了,我想咱们应该不会迷失大致方向,只不过进山后因为地形复杂,很多时候就只能凭感觉了,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会兜些圈子,谁让咱们是来开发处女地的呢。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这里唯一的游客。"商小曼又仔细研究了一遍地图,并开始调罗盘。

  袁荃说:"江大旅游协会的会长讲起过,本校再没有人打算到这儿来,他把那个email转发给了江医读书的女朋友,听说江医有几个小孩似乎跃跃欲试,也不知道他们来过了没有。"

  商小曼收起地图:"走吧,争取一天之内将主要景点转完。"

  "好,尤其是那个悬棺洞,一定要去,看看究竟有多么神秘。"孟思瑶紧跟上商小曼。

  乔乔抗议着:"看到这么漂亮的景致,我觉得来这一次已经很值了,一个放旧棺材的山洞又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搞考古的?"众女生隐隐听出来,乔乔有意和孟思瑶唱着反调。

  孟思瑶更下了决心要离乔乔和林芒两人远些,但一心想看悬棺洞,只好反驳说:"什么叫值啊?寻常的旅游是不可能有任何机会近距离看到悬棺的,顶多远远看上一眼,这个洞之所以开放着,说明还没有被保护起来,要是明年再来,只怕想看也看不到。"

  林芒不识时务地说:"瑶瑶说的有道理,悬棺这么神秘的东西,看到一次可不容易。"乔乔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袁荃笑道:"乔乔,要不,到时候你就在洞口给咱们望风,我们在洞里和棺材'亲密接触'?"她引用着email里的广告词。

  众人脚下轻快,说话间已经到了涅磐崖的瀑布下,细小的水粒轻吻着脸庞、额头,格外怡人,众人都精神一爽。在成为痕沙涧流走前,瀑布之水先落入一片碧池,水不深,清澈到了极致,即便不渴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想喝上一口。

  孟思瑶盯着那水体出神:如果人们的心,能有这么纯净,该多好!

  "你们还记得不?广告上说的,要是能喝上一口这泉水,默默许个心愿,以后就会实现。"常婉总是能记住那些不该记住的东西。

  商小曼不屑一顾:"整天看韩剧的小美眉,那是搞笑的!你今年十几了?还信这些玩意儿?"

  众人都"哦"了一声,孟思瑶暗暗奇怪,大学里,商小曼几乎看遍了市面上所有的言情小说,也喜欢孜孜不倦地追求爱情,骨子里是最浪漫的一个人,常婉也是受了她的很多熏陶,今天怎么看破红尘一般?

  常婉"哼"了一声,嘟囔道:"我今年才十六啊,你信吗?好听的话,总是宁可信其有,谁不是这样。"说着,率先蹲下,捧水入喉。

  孟思瑶也掬起水,手心里立刻现出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容,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水已从指缝间尽数流走--总在寻寻觅觅着幸福,但为什么,幸福如手中水,能触及,却握不住?就好像当年,仅仅为了一种对完美的追求,放弃了林芒,至今孤身一人。真不该这么想。林芒和乔乔看上去是幸福的一对。我还能许什么愿呢?为什么到今天,连许个什么愿都想不清楚?深爱的父母已经病逝,几次不成功的恋爱已经成为历史,眼前还有什么能握住?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刻骨铭心又海枯石烂的爱情?

  商小曼已经说了,那是搞笑的,你今年十几了,还信这些玩意儿?

  但我真的,真的,希望得到一份爱,也许不用那么刻骨铭心,只要能伴我一生。袁荃和常婉,总说我很挑剔,所以找个男友那么难。

  也许,我真的是那种需要很多爱的人。

  忽然,她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抬起眼,只见林芒正注视着她,一遇见她的目光,立刻低下了头,去喝手中的水。

  "有些人好像已经许好愿了。"商小曼的声音冷冷响起,孟思瑶暗暗心惊。她忽然想起,大学里,商小曼曾以仰慕的眼神看过林芒,曾以稍带嫉妒的眼神看过自己。

  这愿还是不许了吧,可以省去过多的失望。

  一行人在商小曼的引领下,按照地图上的路线在山中穿行,虽然没有现成修筑的山路,但天然的路径还不算太难找到,加上几个人游山的经验丰富,知道如何避开险阻,地图也很详尽精确,所以一路顺利,到了下午三点左右,已经游赏了图上标示的大部分景点。从金雷顶下来后,就剩下涅磐崖的石刻和拾夕洞的悬棺尚在游览计划之中。

  "哪里有什么石刻?"商小曼放下望远镜,又凝神看地图。"这地图上说,站在'步街梁'上可以用肉眼看请涅磐崖的石刻,我们千真万确是站在步街梁上,不但方位是对的,而且这图下注明得很清楚:步街梁是一段三十米左右长、一米左右宽的平坦石路,像一座桥一样横跨两段山脊。这样罕见的地形,难道还会有错?涅磐崖离这儿并不是遥不可及,但别说肉眼,我用这高倍望远镜照样看不见任何字迹。"

  此刻,众人的确站在一条横架于两面山脊的天然石梁上,狭窄的石面让人胆战心惊。不远处的对面,也正是涅磐崖的另一面,但山壁上除了丛生的蔓草,根本没有任何石刻字迹。

  "也许石刻的字迹太小吧,或者做广告的人搞错了。"常婉不经意地说着,揉着发胀的腿肚子。

  孟思瑶摇摇头说:"觉得不大会,这个送email来的人准备得很充分、很细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一个失真的地方呢,尤其那么复杂的地图,一点儿都没错,是不是,小曼?"

  商小曼的眼睛仍未离开地图:"那倒是真的,这地图画得够专业的,不过......最后一站拾夕洞好像有些问题,凭着我一路走来的方向感,要是按照这地图走,似乎会走到悬崖边......当然,也很难说,毕竟是在深山中,说不定就会峰回路转。"

  真正的艰难开始了。

  虽然从地图上看,拾夕洞离步梁街并不远,但七个人不停顿地走了一个小时,仍没有看到任何山洞,反是如商小曼所估计,走到了涅磐崖边。

  瀑布的水声隆隆,响在她们脚下,远望去,痕沙涧蜿蜒而去,绕过几座山,不知所终,谷里已不如正午时彻亮,多出了大片的阴影,薄雾又冉冉升起。

  "回吧,回吧,这么快马加鞭的,我都快累死了。"乔乔显然仍没有培养起去和悬棺"亲密接触"的兴趣。

  常婉也随声附和。

  "你们俩真没出息,早让你们去健身俱乐部,就是不听,现在知道自己缺乏锻炼了吧?"袁荃说话毫不留情。

  孟思瑶见常婉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缓声道:"都最后一站了,还不有始有终一次?悬棺好有趣的,你们见了一定不会失望。小曼,再仔细看看地图,找找吧。要不,让林芒帮你看看,我记得他以前找路很有一手的。"话一出口,才知道有些不妥当。

  果然,林芒一点儿也不谦让:"好,原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人老了,记性越来越差。"孟思瑶已能感觉乔乔不满的眼光,只好以自嘲来掩饰,自己也觉得无聊。

  商小曼摇头说: "我可有点儿技穷了,明明是按着地图走的,现在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了。林芒你要能看出条路来,我就彻底放权了。"

  袁荃忽然伸手一指,轻声说:"看,那里坐着一个人!"

7.错过了涅磐

在一行人侧面十余米外的一块岩石上,一动不动坐着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一座雕像,如此沉静,以致众人中最细心的袁荃也费了一阵功夫才勉强认出。

  那人身穿一套深灰色的雨衣,更让人惊奇的是,晴好天日下,他竟将连着雨衣的尖尖帽子紧紧兜住头,让人看不清面目。

  众人面面相觑--大半天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竟是这样的装束,不由不让人心里一沉,乔乔更是向后退了一步,紧紧抓住了林芒的手。

  袁荃忽然一把拖住商小曼,叫了声:"跟我来。"刘毓舟也快步跟上,三个人走到那雨衣人的身后,袁荃大声问:"请问,您能给指个路吗?"

  那人没有回头,似乎嘟囔了一声。

  袁荃没有听清,问道:"您能大声点儿吗?"

  那人忽然一声大吼,仿佛一个汗雷炸响:"回头!"

  "什么?!"袁荃不敢相信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

  那人终于半转过身,侧对着袁荃,整张脸仍罩在雨帽的阴影里,只能大致感觉出是一个老头。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格外苍老嘶哑,听上去让人感觉如同有一张砂纸在磨擦着心脏:"难道我说得还不够大声吗?回头!"

  "为什么?"商小曼似乎被老头吓着了,也抓住了袁荃的手。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老头问。

  "涅磐崖啊。"袁荃才不怕,双眼紧盯着老头的眼。

  "知道什么是'涅磐'?"

  袁荃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您老眼里,我们都特没文化,但我至少知道,涅磐大概是重生的意思,知道这个很要紧吗?"

  老头也冷笑了一声:"你们现在回头,就是由死亡转而重生,你倒是说说,要紧不要紧?"

  众人都吸了口凉气。他在说什么呢?!

  "奇怪了,您老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呢,怎么就扯上死啊活啊的?"袁荃的嘴永不服输。

  "这个山上,最吸引人、也最难找的,就是棺材洞,我在这山里住了这么多年,逢人被问得最多的就是那棺材洞,我想你们也不例外吧?"

   "您说的是拾夕洞吗?难道有很多人来找过?"孟思瑶这时已消了一些惧意,走上前了几步问道。

  "拾夕洞?你们哪里听来的高雅名字?来找这洞的人不多,今年还是头一次。"老头转过身,又面对着深谷坐下。

  "那洞既然如此吸引人,为什么没有游客?离武夷山正式的景点这么近,为什么没有得到开发?"袁荃显然考虑得更多。

  "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山谷,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洞。"

  "那些去过洞的人呢,为什么不传播这个好地方?"

  "因为去过洞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老头说这个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至极的事实。

  众人又是一惊,山风吹来,都觉得有些寒意。

  "您是谁?不好意思这样问您,因为我发现您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是长年居住在深谷中的本地山民。"袁荃话一出口,众人心里都暗暗叫好,还是这个袁荃厉害,观察得仔细,考虑得周到。

  "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确是本地出生,年轻时在外飘荡,退休后返回故里。我知道你真正的问题是:'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我无法逼迫你相信任何结论,但我也没有必要说谎。吓唬你们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进去过棺材洞的人,最终都死了,只是早晚的问题。我所在的村里自古就有这个说法,我也亲眼目睹过熟识的村民从那山洞返回后,莫名其妙地死掉。"

  "都是怎么死的呢?"刘毓舟问道。

  "伤心至死。"老头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

  "最早是从我们村的小学老师嘴里听到这四个字。十多年前了,他是一个外乡来的青年,不信邪,听不进乡里人的劝,去了棺材洞,回来后一个月就死了,县里的大夫说是心肺衰竭,临死时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像是白日里见了鬼的样子,说出了'伤心至死'四个字。我退休后整天在这山里转悠,才知道这四个字的确不同寻常。"

  "到底怎么个不同寻常?"袁荃追问着。

  "你们到底回不回头?"老头咄咄逼人地反问。

  "您讲的这些似乎过于离奇,"孟思瑶说。"反而让我觉得这棺材洞更神秘了。"

  "要我怎么说你们才肯回头?"老头又转过身来,几乎是在咆哮了,但随即又缓和了语调。"我不会告诉你棺材洞的路径。如果你们今天一定要去,最好告知你们的亲朋好友,准备好半年之内,为你们安排丧事,因为你们最终会......伤心至死。"

  说完,老头起身,一副高瘦的身材,腰板依然坚挺。他径直往山下走,孟思瑶忽然叫了声:"老先生,您等等!"

  老头停住了脚步,但并不回头:"我看得出,你是最不相信我的一个,我也不信你会改变主意。"

  "我只是想问您,现在艳阳高照,您为什么穿着一身雨衣?"

  "现在虽然是晴空,难道晚上就不会下雨?"

  "谢谢您了,您走好。"孟思瑶笑了笑。

  待老头走得远了,乔乔叫起来:"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去送死了。"

  孟思瑶"切"地笑了一下:"他说的当然不是真的,谁会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话,何况,我试出他信口胡说了:今天一早的气象预报说得清楚,这两天都是晴天,什么叫'难道晚上就不会下雨'?整个儿就是在故弄玄虚。"

  商小曼说:"对我来说,去不去也不要紧了,反正也很难找,要是找到天黑再下山可就麻烦了。"

  袁荃"哼"了一声说:"你就直说你害怕不得了?还有你婉儿,是不是也想打退堂鼓?"

  "别把我也扯进去啊,我是累了,想回旅社泡澡,这也有错呀?"常婉撅起嘴。

  孟思瑶说:"既然都到这儿了,索性再找找看,天黑前再找不到,我们就回去,好不好?反正被这老头儿一说,我的兴趣反而更重了。小刘、林芒,你们两位男士的意见呢?"

  刘毓舟看了一眼袁荃,笑道:"我们的一家之主在这儿,我只管奉命行事。"

  林芒说:"我可没把老头儿的话当真,你知道的,我只相信我眼睛观察到的东西,我可是连属相、血型和星座这类学说都不当回事儿的。"最相信这类学说的商小曼"呸"了一声。

  乔乔叫苦不迭,又恨恨地瞪林芒,孟思瑶笑着说:"好啦,乔乔,你跟着我好了,到时候我先进洞,就像袁荃说的,你可以在洞外观望,只要不被猴子抢去做媳妇就可以了。"

  商小曼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这个孟思瑶,看上去和乔乔一样娇娇弱弱的,怎么胆子这么大呢?"

  孟思瑶说:"那只能怪我妈,她也长得娇娇弱弱的,胆子可大了,什么都敢做。可惜她不在了,不然,她说不定会抢着去看那个棺材洞。"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再找一阵,倒要看看能有多伤心,还能往死里伤心去。"袁荃做了决定。她一向泼辣豪爽,对"伤心至死"的说法最是反感。

  又盯着地图看了一阵,商小曼说:"没办法,只好瞎撞了,朝东走吧,就是那老头儿下山的方向。"

  七个人又走了大约半小时,看到的是更多陌生又美丽的景象,但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洞穴。一路来,孟思瑶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然说:"我越想越觉得,如果这样走下去,一定找不到那山洞,我们还是应该回到涅磐崖,就是刚才遇见怪老头儿的地方,在那里仔细找,因为这地图似乎没有错过,为什么不再深信一回?如果在那里实在找不到,就打道回府。"

  袁荃点头说:"巧了,我也正这么想呢。"

  孟思瑶笑道:"心有灵犀,不点就通。"

  商小曼和乔乔虽然不满,但还是服从大多数,众人又回到涅磐崖顶。

  众人四下里仔细找,甚至扒着崖顶往下看,就是看不到悬棺洞。

  忽然,袁荃叫了一声:"你们看!"

  众人齐聚来,袁荃指着对面的山壁。

  "什么呀?我什么都没看见呀?"常婉问道。

  "伤心至死!"袁荃似乎正努力压制着震惊。

  "哪儿有啊?我们不是还没到那个棺材洞呢吗?"刘毓舟也觉得奇怪。

  孟思瑶"啊"了一声:"难道是这样?小荃,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对面崖顶下方的那些藤。"

  袁荃点头说:"没错,你们看,那些藤长得很浓密,似乎毫无规律,但注意一下那片没有被藤蔓遮盖住的山壁,从上到下,是不是四个字?"

  "伤心至死!"商小曼手中的望远镜险些要落下谷去。

  武夷山这一带的岩石,是典型的"丹霞地貌"产物,而对面那片崖壁的山石更是格外赤红,此刻,在夕阳的照映下,藤蔓间的那四个新魏体字如同用鲜血写就,触目惊心。

  "看来,那老头儿没有在吓唬我们。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摩崖石刻呢。"常婉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婉儿?这就怕了?天还没黑呢。"孟思瑶一样惊讶莫名,更多了一份警惕,但好奇心更盛了,因为她有了更强烈的感觉,即使眼前如此奇特的一片丹朱景观,她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孟思瑶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一段空缺。

  乔乔几乎是在恳求了:"回去吧,那老头儿不像是在骗人,我可不愿伤心至死!"

  孟思瑶一指天边晚霞:"他穿雨衣的理由呢?是不是也很实在?那些荒诞不经的话,标准的道听途说。"

  "瑶瑶啊瑶瑶,你怎么这么犟呢!"乔乔沉着脸,恼怒无比。

  林芒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她一贯如此的,你难道不知道?"乔乔恨得直咬牙。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连眼前这个景象也见过,真是太奇怪了。"孟思瑶也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足够充分。

  商小曼说:"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都快天黑了,我们还是连棺材洞的影子也没看到,难道还这样盲目地找下去吗?"

  几个人争论的时候,袁荃站在一块高高的山岩上,一会儿向下俯视,一会儿向远处眺望。她忽然"啊"的轻轻叫了一声,又一指对面的山壁:"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支持再继续游荡下去,一直到天黑,但我觉得,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那个洞了。你们往那边看,看那些山壁,能看到什么?有什么异样?"

  对面的山壁,沐浴在酡红的夕阳下。

  孟思瑶也"啊"了一声:"伤心至死!"

  常婉惊问:"你说什么?"

  商小曼点头说:"我也看出来了,你看对面一带山壁间,有些突出的山石格外红,尤其被这落山太阳一照,红得像血,如果你一路望去,那些格外红的山石,模模糊糊地构成了四个字,正是'伤心至死'。这样拼成的四个字,谈不上好书法,但够邪的。"

  经商小曼说穿,众人也都看清楚了,一时无语,仔细想着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看,这不过是人造的景观,哪个伤心得要死的人,搞了这个名堂,"孟思瑶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是,为什么说马上就可以找到拾夕洞了呢?"

  袁荃指点着幽谷说:"你们再仔细看,这几个字总得来看很舒展大气,唯独那个'死'字,右半边的横、撇、勾,似乎都挤在了一起,指向一处山壁。就是那片......从这里可以隐约看见的痕沙涧的上方。我想想,似乎有一定道理:记得以前看过一个专题片,武夷山这一带的悬棺以船形棺为主,而且都傍水,意思好像是船载尸体,经水漂流到天国,所以那里很有可能就是棺材洞的位置。"

  商小曼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建议?"

  袁荃反问道:"我倒要调查一下,咱们这里,谁坚持想去棺材洞的?"

  孟思瑶毫不犹豫地举了手,林芒迟疑了一下,也举起手,乔乔努力地拽他的胳膊,却没有成功。刘毓舟则看着袁荃,准备着和未婚妻保持高度一致。

  "瑶瑶,你真的那么有兴趣?"袁荃又问了一次。

  孟思瑶点点头。林芒忽然说:"还有个办法,如果你们都不想去,也不要勉强,我可以和瑶瑶一起去,你们现在返回,天黑前应该能下山的。"

  乔乔叫道:"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林芒冷冷地说:"我是个成年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眼泪开始在乔乔的眼圈中打转。

  商小曼的嘴里发出了一片讥嘲的"啧啧"声。孟思瑶心里一沉:小曼为什么总盯着我不放?

  袁荃一皱眉,叹了口气说: "这样吧,我们最后试一下我的这个猜测,如果找不到就放弃,下山,找到了就进去看看,但我坚决不赞同独立行动。"

  商小曼冷笑说:"袁荃,你总帮着瑶瑶。"

  袁荃回了一句:"谁让我和她一样,好奇心也那么强呢!"

8.拾夕洞、悬棺、血

天黑得远比游人的脚步快。

  打起了手电,但黑暗并没有被驱走,反而越来越重,尤其这一路要穿过大片大片的山林,一行人算是领悟了 "摸索"和"黑暗中前行"的真谛。

  乔乔虽然对林芒着恼,但她体力不支,一路来还多亏了他的扶持,总算没有拖众人的后腿。孟思瑶频频环顾四周的黑暗,心里忽然有些怯了,倒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自己那份固执的反思。这片密林中,如果有庞大野兽怎么办?如果有坏人怎么办?

  林中不时地传来"唏唏簌簌"的声响,孟思瑶越来越心惊。她心头的不祥感越来越重,几次想建议回头,但又不愿显得反复无常,更何况好奇心仍占了上风,于是在忐忑中向前走着。

  好在根据商小曼的估计,目前基本上是在往回,如果袁荃的猜测不错,看过那个拾夕洞后再出山,并不需要经过太多的周折。

  "我感觉快到了。"商小曼说。

  "都跟上来了吗?"袁荃叫了一声。

  "稍等一下,我们这就赶上来,乔乔身体好像不是很舒服。"不远处传来林芒的声音。

  孟思瑶歉疚之心更重了,叫道:"乔乔,你要紧吗?"

  "还好啦,臭瑶瑶,你早点儿心疼我该多好?"乔乔趁势带着怨气撒娇。

  走在最前面的刘毓舟说:"大家特别要小心,前面是个比较陡的斜坡,要格外注意落脚点,多利用石缝里的藤,很结实的。再往上,离悬崖越近,更要留神,我怀疑那洞就在悬崖附近。"

  这段山在夜里登起来格外艰难,让人尤其怀念白天。好在已走出了厚重的植被,可以借些天光,视野也多少开阔些。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洞口!"刘毓舟激动地叫了起来。

  孟思瑶这才放了心,总算这番苦没有白吃,一旦众人看到了神秘的悬棺,一定会原谅自己的固执。她抬头看去,难怪在远处无法看到山洞口,原来是密密麻麻的垂藤长蔓上上下下裹住了洞口,要不是一道彻天通地的亮光一闪,照亮了崖间,即使近在眼前,也辨认不出呢。

  这道光,为何如此闪亮?

  一阵隆隆的雷声滚滚而至,接着"啪"的一声炸响。

  雨瓢泼而下!

  孟思瑶怔住了,不祥之感顿时揪住了她的心。

  和同行的所有人一样,她想起了那个老头,那个在阳光下穿着雨衣的老头。

  他说的话没有错。他的预测甚至颠覆了气象预报。

  他说的关于悬棺洞的一切呢?进了洞的人最终会伤心至死,会不会也同样准确?

  她努力向上爬了几步,到了洞口,和已站在洞口的袁荃无语互视。两人多年密友,都知道对方心思:洞里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古怪名堂?刘毓舟撩开一缕垂藤,将手电光投向洞内,光柱却似进了宇宙间的黑洞。

  "看来如果有悬棺,还在洞的深处。"刘毓舟猜测着。

  袁荃奇道:"这里和其它的崖边悬棺洞不同,好像那些悬棺都不是深藏起来的。"

  商小曼和常婉也爬了上来,五个人如落汤鸡般站在雨中。

  "真的要进去吗?"商小曼问道。看来她越来越相信那穿雨衣老头的话。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除了有怪兽或是坏人,一个有悬棺的山洞还会有什么可怕。"孟思瑶知道如果今晚看不到悬棺,会一辈子不安心。

  袁荃问刘毓舟:"那根棒子你带在身边了吗?"

  刘毓舟会意,点头说:"带了。我找人改装过,基本上可以当警棍用,对付个把人或者一般野兽应该都没问题。"

  孟思瑶心想:"毕竟袁荃是我最贴心的朋友,凡事总依着我。"这些日来渐渐加重的烦恼,感情的无着、公司的隐患,在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她于是笑着说:"那我们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至少可以进去躲躲雨。"竟晃着手电,拨开几乎是密不透风的藤蔓,率先进了洞。

   "小心点儿!"袁荃随后跟上。

  那山洞很宽敞,地势也还算平坦,只是脚下水声一片。孟思瑶小心地试探着地面的水深,向洞内走了没几米,似乎是淌进了一个水塘。

  "嘱咐后面的人,如果要往洞深处走,又不想让登山靴或旅游鞋湿透,最好脱了鞋,水深大概要到膝盖左右,水底是卵石,不扎脚。水倒是很清,和一般的山泉差不多,"她俯身掬了一捧水入口,"也很好喝,甜滋滋的,标准的天然矿泉水。"

  袁荃和刘毓舟用手电在洞内交错着照明,只见洞壁间奇石怪柱突兀,寻常的岩洞构造。

  "哇!"传来孟思瑶兴奋的惊叹声,却没见到她的影子。

  两个人连忙"哗啦哗啦"地淌水过去,转过一道石壁,只见孟思瑶赤足伫立在水中仰望。两人也抬头看去,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头顶处豁然开阔,手电光强劲,可见洞顶离地面数十米,洞顶之宽,也至少有二十米。三具悬棺自洞顶垂下,其中两具棺体较大,垂得离地面稍近,典型的船棺形;另一具略小的棺材是标准的长方形,棺体乌黑,吊得很高,离洞顶大概在十米之内。

  再仔细看,那两具较大的船棺,其实是挂在从两边洞壁横生出来的两条石梁上,而那具挂得最高的棺材,是由洞顶以一条粗索直接垂下,至于那粗索是铁制还是其他材料,昏暗之中辨识不清。

  兴奋中,孟思瑶又有些心惊:这悬棺的景象,竟也似曾相识。

  洞口传来商小曼和常婉的叫声:"里面有好东西吗?"

  袁荃难掩兴奋之情,回应道: "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几具吊在山洞顶的棺材而已,不值得劳动你们几位大驾来看。"她深深了解这几个好朋友的性子,以退为进永远是上策。

   "别骗我们,你们半天不肯出来,一定很有趣!"商小曼显然中计了。果然,淌水声又响了起来。

  "乔乔和那姓林的小子到底进不进来?"袁荃问着因乍见悬棺而瞠目结舌的商小曼和常婉。

  惊叹了好一阵,常婉才说:"甭提了,两个人黏糊着呢。乔乔还是不敢进来,但姓林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洞口,说乔乔可以在外面等着,他非常想进来。"

  商小曼冷笑一声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倒是看他一双眼睛一直没离开瑶瑶。我说瑶瑶,你们当年是不是断彻底了?"

  孟思瑶道:"当然,'三不通'政策,不通信不通话不通航见面,算不算彻底?就差没有斩草除根了。"众人都笑起来。

  "看来有些男生就是比较贱,非得你和他说白白了,他才知道珍惜。小刘,你不用对号入座。"商小曼忿忿不平。

  刘毓舟本想反驳的,听到洞口方向的水声响起来,袁荃又在暗暗捏他,就没再多说。

  "乔乔,你最终还是进来了!该得大奖!"袁荃笑道。

  乔乔惊奇地看着三具悬棺,由衷叹着:"啊呀,还真的蛮值的!"她仔细用手电照着那较小的棺材:"这个挂得可真够高!"

  她忽然觉得有一滴水从棺材上落下,正滴在她的鼻尖。从这样阴湿的山洞顶落下一滴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乔乔并没有在意。

  又一滴水落下,落在了她的额头。

  她觉得有些异样,那似乎不是一般的水,有些粘稠。她用手指蘸了一下额头上的液体,借着手电光看去:一点鲜红!

  她又摸了一把鼻尖,再看手心:一抹鲜红!

  她惊声尖叫,手电筒落在脚下的水中。

  "血,血......"

  "怎么了?乔乔,你哪里碰伤了么?"孟思瑶问道。

  "不是,是血,从棺材上落下来的。"

  几道手电光一起照向那挂得最高的棺材,果然,黑色的棺材外侧似乎有一道印渍。

  袁荃的手电光顺着那道印渍向上摸去,想寻找起源,见那液体似是从棺盖流下来,再往上,隐约可见那粗索上似乎也有"血印"。

  再往上,天哪!

  只见"血印"自粗索和洞顶相接的一个粗大铁扣处向一处洞壁延伸下去,初时只是一道印迹,到了离地面约二十米处,却"流"成了从上到下四个暗红的行草大字。

  伤心至死

  "血印"从"死"字的最后一笔继续向下走,直到离地面约三米处的石壁鼻状突起,"血滴"间或落下,打在洞角一方小池面上,仔细倾听,有"卜"的一响。

  是的,走过去就可以看清,那不过一米见方的小池,位置比地面高出半米左右,是个不折不扣的"血池"。凑过去闻闻,一股腥味儿。

  孟思瑶颤抖着将左手伸进那"血池",再抽出来看,是一只"血手"!

  就在她抽出手的一刹那,血池一阵剧烈地颤动,一道黑影从池中一跃而出,绕在了孟思瑶持着电筒的右手腕上。孟思瑶惊叫着甩手,那是一条拇指粗细的水蛇,很快脱离了她的手腕,钻入了众人脚下的水塘中。

  尖叫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是因为血池、血手,还是因为那条入水的小蛇。最后,还是林芒浑厚的声音压住了一片混乱:"大家不要乱,不要害怕,水蛇多半无毒,既然没咬瑶瑶,也不会咬你们。总之这里不能久留,一起慢慢往洞外走,尽量保持镇静。"

  "瑶瑶,乔乔,你们手上真的是血吗?"袁荃问。

  "是有股子腥味儿,而且粘粘的,但我不敢尝。"孟思瑶浑身还在打抖。

  "千万别尝,"乔乔回过身,她虽然害怕,还是从包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清空了,抓着孟思瑶的手,收集了一些血水,"我拿回去,找人化验一下,看是什么组成。"

  众人摸到了洞口,总算一路无事。迫不及待地冲出洞,雨还是狂下不止,电闪雷鸣不绝,众人只好又缩进了洞。

  "怎么办?是等到雨停,还是现在就下山?"商小曼有些发愁。她不说众人也明白,如果在这里多耽搁,谁也说不清洞里还有什么名堂;但如果现在就下山,雨大路滑,势必很艰难。

  乔乔说:"我是不敢在这个洞里再多呆了,哪怕先离开这里,找个别的地方躲雨也好,何况,这里地势比较高,风太大,我觉得好冷。"

  "好吧,那就赶快下山吧。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地方躲雨最好。" 袁荃率先蹲下身子,沿石坡下山,随即叫道:"大家一定要格外小心,石面相当滑,但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一点点蹭下去,千万不能失足。"

  "真是不该来看这个破洞的。"乔乔埋怨道。

  "现在说这个也没多大用处,回来让瑶瑶和小荃请客就是了。"常婉说着,跟着商小曼的后面往下蹭去。

  孟思瑶发愁地看着这漫天风雨,有些内疚,楚楚可怜地对乔乔说:"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我了,下山后一定请你吃饭。"

  乔乔笑了笑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傻瓜,腿是长在我身上,也是我不好,说不想来,还是跟来了,怎么会怪你?"又含嗔看了一眼林芒。

  林芒也带了抱歉说:"好乔乔,我也知错了,反正回上海后,我天天可以请你吃饭......还可以烧饭给你吃。"

  孟思瑶觉得肉麻的部分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回避为妙,连忙掉头下山。

  那段斜坡虽然较为陡峭,但众人小心翼翼,还是一个个都顺利下来了。接下来是段狭窄山路,因为一番大雨而变得泥泞不堪,好在众人上山时已走过这段路,山势只是缓缓向下,不需要像刚才下那段斜坡般手足并用。

  总算没有被困在山上。孟思瑶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呢?那神秘老头的话会不会都是真的?如果那可怕的预言兑现,自己难道能一个道歉就万事大吉吗?

  荒唐想法,瑶瑶啊瑶瑶,你可不能陷到这种无聊的理论中去。

  她这样在黑暗中边走边想,忽听袁荃问:"都跟上了吗?"

  雨下一阵停一阵。由于这段路没有太多险阻,林芒赶到前面,一边走,一边和刘毓舟谈一些业务上的事情,此时他打起手电,回头张望,忽然发狂似地叫了一声: "乔乔!乔乔不见了!"往回跑去。

9.坠落

听到林芒的叫声,孟思瑶一惊,不祥之感又猛然袭来。她转过身,见商小曼和常婉刚刚走上来,急切地问道:"你们看到乔乔了吗?"

   "没有啊,我们是最后两个,"商小曼的脸上现出了不安,"她会不会掉队了?"

  袁荃叫着:"林芒,你小心点儿跑!不要太急,这路边的坡虽然缓,但滑下去也麻烦!"

  林芒显然根本没听进去,一边跑,一边叫着:"乔乔!乔乔!"

  一个念头在孟思瑶脑中一闪: "乔乔这一路来都有些精力不济,即便掉了队,怎么也不招呼一下,让我们等等?"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也晃着手电,往回找去。

  "乔乔"、"乔乔"的叫声越来越远,黑夜里,林芒已不见了踪影。孟思瑶见林芒一路往回跑,便放慢了脚步,尽量沿路仔细寻找,因为她知道,正如袁荃所说,这条小路泥泞狭窄,乔乔也很有可能失足滑下路边斜坡。斜坡的坡度不大,但要爬回原路也要费一番周折。

  走了三百米左右,孟思瑶忽然看见小路边的斜坡上有片狼藉。手电往下照去,坡边的藤草似乎也有被压迫的痕迹。再往下看,她深深吸了口冷气:这段斜坡很长,而且相对较陡,仅凭手电光已经看不到底。她探头叫了声"乔乔",但自己的声音似乎被淹没在了风雨和林涛声中,更听不见任何回音。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沿着斜坡向下摸去。商小曼和常婉随后赶到,在高处问道:"找到了吗?"孟思瑶一边找落足点,一边说:"这个附近比较可疑,你们或者跟我来,或者到前面看看有没有类似滚落的迹象。"

  商小曼想了想说:"我们再往前找找吧,你要看到什么,一定叫我们。"

  "别走远,风雨声太大,远了听不见的。"孟思瑶叫道

  "那我们还是跟着你吧。"常婉也准备走下斜坡。

  "好......不要......"孟思瑶她脚下一滑,一口气接连翻滚下去数十米。幸亏她有所防备,滚下去的过程中用手电筒和空余的左手不停扒地,总算渐渐止住了滚动。她紧紧扒着地面,暗暗叫"吓死人了"。

  这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人啊,救我!"声音很轻,似乎从遥远处传来,正是乔乔!

  "乔乔!"孟思瑶全力叫了一声。

   "我......在这儿!"声音传自斜坡下方,感觉至少还有数十米。

  孟思瑶呼唤乔乔的叫声传了上去,商小曼叫道:"是乔乔吗?"

  "是,我听见她的声音了,你们来帮我,但一定要小心。"孟思瑶向上面的同伴招呼。

  "快来,我快不行了!"乔乔的声音很弱。

  孟思瑶的心一沉:怎么?她受重伤了吗?连忙叫道:"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下来!"

  她一边提醒着自己要格外小心,一边向下蹭,心里暗暗念着:"乔乔,乔乔,再坚持一下。"嘴里叫着:"我已经很近了,马上就到了。"

  "瑶瑶,你要小心,这坡下是悬崖!"乔乔的声音近了很多。

  孟思瑶的心猛地抽紧了:难道说......

  果然,眼前现出了她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景象:斜坡的尽处是几乎笔直向下的悬崖,乔乔上半截身子努力贴着崖壁,双腿悬在半空,双手死死抓着一块突起的岩石,但无论双脚如何探求,也无法找到一个长久的支撑点,那片石壁太滑太陡。

  "乔乔,这下好了,我拉你上来!"孟思瑶心里却知道,这谈何容易!如果没有任何依靠,自己非但无法将乔乔拉上崖,却会很轻易被拽下深谷。

  "瑶瑶,谢天谢地,你来了,我的胳膊已经没力气了。"电筒的微光下,乔乔的双眼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

  虽然多年来一直爱好旅游,孟思瑶和几位好朋友一样,习惯的是景点旅游,而非真正的登山,对紧急救险并没有专门的训练,更没有经验,遇到这样的情形,首先袭来的是不知所措。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孟思瑶审视四周:崖边倒是有几棵看上去还比较结实的灌木和小树,她抓紧了一棵灌木的主干,向乔乔伸出了手,又问道:"乔乔,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力气,你能再坚持一会儿,等小曼和婉儿下来吗?"

  "我真的快虚脱了,你拉我上来,我连一分钟也撑不住了。"她几乎带着哭腔哀求着。一个闪电划在空中,乔乔的脸显得苍白无比,湿漉漉的黑发搭在脸上,双眼显得很迷茫,甚至看不出求生的欲望。

  "我试试。"孟思瑶伸出的手抓住了乔乔的左手腕,但那手腕太滑,乔乔的身子一晃,孟思瑶手上使出全力,才算握紧了乔乔的手。但她此刻腰弯得很低,根本无法向上用力。她只盼商小曼和常婉能尽快赶到,帮她一起拉上乔乔,于是又纵声叫道:"小曼,我在这里!乔乔很危险,你们来帮我!"

  商小曼应了一声,听上去已经在不远处。但孟思瑶能感觉乔乔的手在剧烈颤抖,而且两人的手都太滑,越来越握不紧。她心里焦急万分,却不敢现在脸上,又用力试了试,还是抵抗不过地心的引力。

  "乔乔,你怎么会落到这里?"

  "是我不小心,不知怎么头一晕,在山路上绊了一下,就滚下了坡,一直滚到这里。瑶瑶......你......抓紧我,我好累,好困......我坚持不住了。"

  "乔乔,坚持住......这时候可不能睡着了,但......你的这只手太滑,能不能用另一只手来抓我的手?"

  乔乔的右手紧扒着崖边石壁,也在剧烈的颤抖,显然在虚脱的边缘。

  "不行......我快没力气了......我好累,好困......"

  "再坚持!"

  又是一道闪电劈空,孟思瑶惊异地发现,乔乔原本迷蒙的双眼忽然闪出一道惊惧的神色,面容也因恐惧而扭曲。乔乔叫了声:"我要死了,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孟思瑶叫道。

  "我看到......看到了......他!"

  "谁?"孟思瑶回头去看,只见到商小曼和常婉依稀的身影。她忙掉转头,努力坚持着。

  乔乔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好累,好困......瑶瑶,你抓紧我......"

  不知不觉中,孟思瑶的眼中已噙满泪水,乔乔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右手已经松开了石壁,孟思瑶觉得手上的负重猛然加大,乔乔的小手下滑得更厉害。

  我要失去乔乔了!

  "乔乔,坚持住!小曼她们马上就到了!"

  "瑶瑶,你为什么不抓紧我?"闪电中,乔乔的眼神凄苦、迷离、绝望,长长的黑发尽湿,凌乱成缕,无力地搭在她苍白的脸上。

  商小曼和常婉赶到孟思瑶身后时,乔乔的手终于滑脱了孟思瑶的手,身体像一片落叶,飘下深谷。风雨声中,回荡的是崖边三个女孩撕心的呼喊。

  乔乔再也无法回应了。

  雨还在下。

  雨水和泪水,都是咸咸的,混在一起,让孟思瑶无法消受。一行下山人中,时有啜泣声,总算被风雨声掩盖住了,没有更添愁苦。林芒如同被摘了心,木呆呆的,嘴里喃喃念着"乔乔"的名字,仿佛随时都会精神崩溃。孟思瑶偶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更是心如刀绞。

  "瑶瑶,你不要再这样,一切不是你的错。"袁荃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安慰孟思瑶了。

  "如果我不坚持摸黑去棺材洞,如果我的力气再大些......"孟思瑶哽咽着说。

  商小曼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仍带着哭腔,问道:"乔乔说,'你为什么不抓紧我',是什么意思呢?"

  袁荃忙截住话头说:"乔乔绝望中说的话,你说有什么意思呢?小曼,如果瑶瑶有足够力量抓紧乔乔,是不会让她去的,你亲眼看到当时情况,换作你,能保证抓得住吗?"

  商小曼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林芒,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林芒忽然停下脚步,低垂着头。此刻,众人回到白天经过的步街梁,那横贯两截山壁的凌空石梁。

  孟思瑶心头一动:从这里跳下去,会立刻粉身碎骨。

  "林芒,你不要犯傻。"袁荃警告着,刘毓舟跟紧在林芒身后,怕他有意外之举。

  林芒仰天长叹一声,忽然,又一道闪电划过时,他的头仿佛被固定住了,嘴里发出"荷荷"的声音。众人也抬起头,在接踵而至的闪电中,无不惊讶地张大了嘴:只见对面涅磐崖的崖壁上,在接二连三的闪电中,现出了四个潦草的乌红大字。

  伤心至死!

  每个字的笔端,都像是有血在滴落。

  这就是真正的摩崖石刻!

  众人的眼中,已被"伤心至死"充得满满的。

  等一阵隆隆的雷声过去后,袁荃厉声说:"快点儿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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