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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ướng quân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将军》作者:上声内容简介被三个兄弟看上了,骨科,np,将军总受,he本文又名《被三个兄弟看上了》受:徐子墨攻:徐子青、徐子赤、徐子白傲骨将军受、骨科、总受、古风、np无责任恶搞版文案,看看就罢......徐子墨是北疆战神,叱咤战场多年,却因一次意外受伤中毒,从此缠绵病榻。一直养在徐府的他这才发现,三个兄弟对他的心思不一般。小弟徐子白面上清冷孤傲,却对他小狼狗般求欢。三弟徐子赤风流花丛,片叶不沾身,心里的白月光居然是他。大哥隐忍儒雅,却久不成婚,难道也是因为他?从此,他就过上了日日笙歌的生活???才不是......第一章   徐子墨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壬戌二年的冬天。他人生中最屈辱的一天。  他被他亲弟弟摁在墙上强吻的那一天。  他两只手被徐子白按在墙上,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面,屈辱地被压制着。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恨不得让他狠狠扇他一巴掌,让他清醒过来。  "二哥......"徐子白红着脸喘息着,"二哥,我......我......我喜欢你。"  灼热的酒气扑在徐子墨脸上,恶心得他作呕。他歪着头,厉声呵斥着,"滚,徐子白,你看清楚,你面前的是谁!"  "我是你的二哥!"  "我知道......"  他眼睛发红,力道其大:"我知道,你是安慰二哥。"他嘻嘻笑起来,"二哥,你怎么会来我的梦里。我......我......"  徐子墨一脚朝他踹过去,却被他强摁在墙上。  "二哥,你别动!"  他打了个酒嗝,却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梦里也这么凶......你对我笑一笑,笑一笑,好不好?"  徐子墨照着他鼻子,一拳打了过去:"徐子白,你给我清醒一点!"  他痛得捂住鼻子,却又笑了起来,"二哥,不,我不要清醒。只能在梦里,我才能对你这样,我不要清醒......"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孩子气地耍赖。  温热的泪滴在徐子墨的颈窝里。  徐子墨用力抓着他的手。  "二哥,为什么你的眼里总是没我......"他忽然发了狂,身子压过来,带泪的吻劈天盖地压下来,"二哥,二哥,我好喜欢你......"  徐子墨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徐子白,你给我清醒一点。"  啪——  他看见了徐子白清醒后,惶然与受伤的表情,还有跪下来,一声不吭地垂着头,沉默但坚定地抗拒的神情。他说:"二哥,我不后悔。"  他的心惶惶作响。  世界都静了。  梦境也碎了。  徐子墨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他趴在红木书桌上,面前是一本翻开的《兵法》。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点了灯,却一个人都没有。  到底体弱,不过一个时辰,徐子墨竟撑不住睡着了。  "来人。"  徐子墨一面唤人,一面朝外面看去。  隔着一个被热气模糊出一层白膜的窗户,徐子墨果然看见雪白空旷的院子里,徐子白在正中跪着,白衣白衫,若不是一头墨色青丝,只怕整个人已与雪地一色了。  那通身的清冷胜雪的气派,除了徐子白竟无人能及了。  他居然还在跪。  老嬷嬷匆匆进来:"二少爷。"  徐子墨冷声呵斥道:"你去和徐子白说,让他滚。"对自己亲哥哥有那等龌龊心思,酒后失态还死活不改,用雪中下跪来求自己与他共度一生?  徐子白简直疯了!  "二少爷!"  老嬷嬷急得跺脚:"四少爷不肯走。"  徐子墨喝道:"那就让他接着跪,看他能跪到什么时候!"  必须让他记住这教训!  老嬷嬷惊呼一声:"二少爷!"  她急急说道:"四少爷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会去学医的。这样冷的天,他已经跪了半天了,要是还跪,他会撑不住的......。"  徐子墨咬着牙道:"当年北疆齐腰深的大雪,一旦有敌人进犯。我们还不是照样要出门迎敌,哪里就这么娇弱了。"  若是这一招得了逞,岂不是让他更得意。  老嬷嬷急得直跺脚,忙低声吩咐小厮去给门外的四少爷加个斗篷,又命人拿个火盆出去。  只是风雪太大,火盆出去没多久都熄了,惹得老嬷嬷只得让人不间断地换火盆。  徐子墨只当没看见。  这个弟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初冰雪般一个小团子,只他一个膝盖高,会甜甜糯糯叫他'二哥',还会拉着他衣袖要糖吃。  不知为何竟长歪成这样。  徐子墨心口郁着一口闷气。  一个火盆接一个火盆地出去,老嬷嬷一面照看着外面,一面不断拿眼睃他,着急的不得了,几次欲言又止。  徐子墨始终不为所动。  到了这个时候,决不能心软。  忽然,院外传开一阵惊呼:"四少爷,四少爷......"又有人叫道:"快请大夫,四少爷晕倒了。"又有人急急奔出去请大夫。  外面嚷成一团。  老嬷嬷也跑出去照顾徐子白了。  徐子墨沉沉吐出一口气。  总算把这关给过了。  他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竟一个时辰动都未动一下,此刻,猛然松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僵了,略动一动就疼得不得了。  徐子墨苦笑。  这幅破身子。  下人都跑去照顾徐子白了,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火炭烧着噼里啪啦的轻响,便只剩窗外不时的风声呜呜,徐子墨扶着墙,慢慢走到床上,躺了下去。  今天以后,子白应该会死心了吧。  那就好那就好。  那年他在北疆战场上中了毒,大夫便断言他只剩四年寿命。他从此由少年将军变成了一个废人。如今三年已过,他只剩一年光景了。  他这种废人,合该孤身一人。  他不能再耽误任何一个人,尤其那个人是个男的,还是他的亲弟弟。第二章   徐子墨睡得并不安稳。  大抵是白天在桌边趴着睡了一会儿,到了晚间,他浑身发起热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眼皮黏住般,怎么睁也睁不开。  耳边似乎有人的嘈杂哭声。  "二少爷......"  "二少爷,你可千万挺住啊......"  "四少爷,你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二少爷才行啊。二少爷,他他他才十九岁啊。"  ......  徐子白来了?  徐子墨挣扎着想呵斥道:"让那孽畜滚开......"嘴巴却和黏住般,千斤重,扯不开。  他不能让徐子白过来。  哪怕徐子白是小医仙,师承天下第一名医顾圣手。哪怕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自己的病情,现在他也绝不要他来给自己治病。  他必须让徐子白断了那心思。  滚开!  都给我滚开!  快把徐子白赶走!  他叫喊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还有人的惊呼:"二少爷!二少爷!"  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像在冰窖里,一会又似在火上烤,脑袋昏昏沉沉,灌了铅般,难受得紧。  难道,他就要这样去了不成。  "二哥,不要......"  是徐子白的声音:"我现在就给你施针。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徐子墨登时愤怒起来,奋力挥起手,想要把他赶开。  那声音却如影随行。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徐子墨听见了徐子白咬牙决绝的声音。继而,他感觉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个小药丸,指甲盖般一小团,冰而苦。  他固执的不肯吞咽。  不要吃他的东西。  他烧得迷迷糊糊,哪里晓得什么状况。昏沉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徐子白靠近自己。  他已经这样了,不能害了徐子白。  "二少爷不肯吃药。"是老嬷嬷的声音。  "我来。"是徐子白的声音,"你们先出去。"  窸窸窣窣,又有吱的一声响。  门轻轻合上了。  呼——  那个孽畜应该走了吧。  徐子墨浑身骨头难受地疼。他只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在战场上,可没人会同情伤痛。  "二哥,二哥,把嘴张开。"  是徐子白的声音。徐子墨固执皱着眉,喊着"走开走开"。声音依旧没发出。紧接着,他感觉唇上被贴上了什么东西,柔软微凉。  这是什么?  冰冰凉凉的。  鼻子上窜进一股清冷的白梅香。徐子墨恍恍惚惚,鼻尖上扑着陌生而急促的热气。  热!  滚开。  他挣扎着,却被人掐住下颚,动弹不得,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开。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舌头探了进来,在他嘴里找了一圈后,抵住那颗药丸,往他喉咙里推。  他费力吞咽着,药丸却卡在喉咙里。  有温热的水渡进来,顺着他喉咙流下,他渴得厉害,大口大口咽着。那个舌头还想离开。  他尽力地吮吸着,不让他走。  他还没喝够呢。  "二哥,你......"那声音很慌乱。  徐子墨管不得那么多,怎么吮吸都没更多水了。他索性啃咬起来。  "嘶——"  一声痛呼。  那个东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  徐子墨非常不满,咬住不肯放。那东西停了,他满意地又吮吸起来,尝到了一种咸咸温热的液体。他砸吧嘴,皱皱眉,不是水,不好喝......  "二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个声音嗡嗡叫着,很慌乱,似乎想确定什么的,聒噪得很。  徐子墨继续吮吸着。  怎么就没水了呢。  不准走!  那个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隐约里,他的脸颊上滴了一滴水,温温热热,一瞬便滚了下去。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说着:"二哥,你千万不要死,你若死了,我也便......"  似乎是太窘迫了,最后几字轻极了,模糊不清。  徐子墨却没精力思考这些。  他累极了,吸了半天,见那唇舌也不能给他任何水了,毫不留情推开了他,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吱——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开了。  有人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人压抑的说话声:"四少爷,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还捂着嘴巴做什么?是不是生病了?"  还有一个像徐子白的声音,十分局促的:"没没没没有......我我我先走了,你照顾好二哥吃药。"  声音渐渐消失了。  终于安静了。  徐子墨又沉沉睡了过去。  ·  徐子墨做了个梦,很长很长。  梦里,他又回到了北疆,祁连山下。那地方一年有九个月都是雪天,掀开帐帘,向外展目一看,满目皆是皑皑的白,如丹青画里空而远的写意的留白。  他在这里住了四年。  十二岁时,他便被父亲赶到了北疆,从一个小小的百户做起。短短两年半,便已可辖领一万兵士。每每开战,他都是站在千军万马最前方,骑着赤红的高头大马上与敌军叫阵了。  又是大半年。  他不败战神的凶名已远扬天下。  仅仅'徐子墨'三字,就能让北疆的突厥们听得腿发软。  那是他一生最恣意的时候。  他又梦到了那个时候。  那是一个雪天,风声呼啸。  黑色甲胄反射着冰冷的光,他骑着赤红的大马,如白雪上燃着一团烈烈的血火。马是他从敌军首领那里俘虏的,日行千里,脚下生风,灵性十足。  他的身后是十万北疆军。  风雪在人脸上拍过,冰冷如刀。风声呜呜哀鸣,漫天雪沙被卷起几尺高,如自脚底下起了一场泼重了颜色的白雾。  无一人擅动。  数十万将士沉默冰冷得如一大块遮天蔽日的铁块,无坚不摧。  他的面前是敌军的首领——赤鲁。  此人极为狡猾。在徐子墨亲自斩杀前任首领后,便是此人一直领导着敌军。敌军在他领导下,比从前难缠了百倍。  今日是双方破水一战。  号角声含在口中。风声似乎都已凝固。  "杀——"  不知何时,号角骤然长鸣。  嘶喊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嗡嗡嗡铁蹄声让整个大地跟着战栗。徐子墨一骑红马,火一般扑了出去,笔直朝向赤鲁。  他今日定要取他首级。  那赤鲁也不是庸辈。  两人登时缠斗起来。  嘶喊声、兵戎对撞声,刀剑破开甲胄、砍入身体哧的一声,始终高昂的号角声,扯着喉咙的喊杀声......只有雪花依旧飘飘洒洒。  白幕被染上鲜红。  徐子墨提紧马缰,马儿昂头长鸣一声,骤然停下。  他的马腿被赤鲁一刀砍中。马儿长长一声嘶叫,往前一跪。眼看着他就要扑下去,摔在地上。他却紧紧勒住马缰,将马脖子提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  趁其最得意时!  他冲上前,长枪一挑,趁赤鲁往前的势头未停下来时,狠狠往上一刺,便将赤鲁整个挑着扯下了马,滚在地上。  赤鲁趁机扑上来。  徐子墨眯起眼,挑起一个微笑。  这个赤鲁终于露出了破绽了。  今天,看他怎么让他彻底......  他长枪往前狠狠一扎......  血一朵小花般喷出来......  ......  哐——  脸盆落地的声音,徐子墨猛然惊醒了过来。他茫然躺在床上,看着头顶轻盈的赤黑洒金云纹的帐子,边上缀着流苏,一束束摇曳生姿。  这是他的床上......  奢华繁复的装饰,一个帐子也要织出千种万般花样,极尽工巧。这是京城的府邸,不是他的帐篷。他在北疆的帐篷,布置和摆饰都和底层的将士一样,什么都是简简单单。  他苦笑。  他怎么忘了,他早已不是北疆的战神了......  徐子墨伸出手,在阳光下细细瞧着。这是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纤长瘦削,葱葱如玉,因为虚弱,透着微微白青色,如透水的青玉。  他忽然抓起一把剪刀,狠狠朝着手上扎去。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是用来打仗的手,是满手茧子的,是粗糙的,是拿刀拿枪的,不是这般虚弱用不了力,软绵绵,和女人似的!  这不是他的手!  他要毁了它!  毁了它!  老嬷嬷正巧端着热水进来,刚推开门便吓得掉了脸盆。她急忙扑过来,抓住剪刀:"二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好生生的手,扎烂了做什么?"  "老嬷嬷,你放开徐子墨!"  "不放,老奴死都不会放!"  "放开!"  "二少爷,老奴求求您了。您不为您自己着想,也为徐子墨们这些服侍您的人。为老夫人,为四少爷想想啊。"  ......  徐子墨咬牙用力,可剪刀还是被老嬷嬷轻而易举拿走了。  他现在......力气还不如一个妇人。  他躺回床上,轻轻闭上了眼。  是啊。  他还要活着。  要好好的活着。  为了徐子白,为了他的母亲......唯独不是为了他自己......  许久后,他才淡淡问道:"昨天,我发烧的时候,四少爷来过吗?"  他依稀记得,昨晚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发烧了,有人喂他药,他还找那人要水喝,后来、他又昏睡过去了。  是梦吧?  老嬷嬷垂头道:"没有。"  徐子墨轻轻嗯了一声。  是个梦啊。  他继续想着。  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  老嬷嬷不敢说话,推开了窗。窗外大槐树下,传来小丫鬟们调笑的声音:"欸,你们看见没。四少爷......"  又是一阵嘻嘻笑声。  "听说,那嘴上咬痕用了多少胭脂都遮不住呢。"  "不知哪里的姑娘,这样大胆,哎哟,看得徐子墨都脸红了。"  "没想到四少爷面上看得清清冷冷的,也是个情种子......"  ......  徐子墨微微偏头,问:"老嬷嬷,徐子白又弄出什么事了?"  老嬷嬷也掩着嘴笑:"四少爷,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一大早众人才发现。他嘴上多了一道咬出来的伤口。现在府里的人都在传......"  老嬷嬷凑过头,压低了声音:"都在传四少爷是和哪家姑娘私会回来了的。"  徐子墨哦了一声:"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老嬷嬷道。  徐子白有了喜欢的女子?徐子墨思索片刻,索性坐起身,扬声道:"来人,快去请四少爷过来。我有话交代他。"  他与徐子白是胞弟。  母亲将四弟托付给了他。  现在若是徐子白喜欢上什么女子,只管好好娶回来。若是他脸皮薄。他这个做哥哥的只管替他出面就是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看来上一次的事,只是徐子白偶然酒后失态。第三章   话传出不过一会儿,徐子白便匆匆过来了。  徐子墨特地看了一下时漏。  不到一刻钟。  从徐子墨的住处到这里,寻常至少要两刻钟。  他皱眉。  怎么这么急?  "哥,你找我?"  徐子白气喘喘站定,望着徐子墨,额上还有些清汗,眼睛亮晶晶的。徐子墨扫了一眼他脚上,尽管有长袍掩着,依然看得出,他两只鞋颜色不一样。  这孩子急得连鞋都穿错了。  到底是底子好,仅这么一站一立,白梅香萦绕,白衣白衫胜过飞起的红檐上的一团堆雪,也是清冷孤傲至极。  "坐。"  徐子墨暗叹一声。只要徐子白能够转了性子,喜欢上女孩儿家。他对这个弟弟,便再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思及此,他面上缓和许多。  徐子白重重嗯了一声,一错不错地盯着徐子墨,眼睛发亮,面上浮起绯红,好像......徐子墨和他说一句话都十分激动的。  徐子白如此郑重,究竟是为了那女孩,还是为了他......  徐子墨将这想法压下来,抬头目光落在徐子白唇上的咬痕上。  大抵是这几日在雪地里跪着病了一场的缘故,徐子白唇色淡而偏白,因此上唇一道弯刀形的暗红伤口颇为显眼,像初一时被血浸透的月亮。  看来是真的了。  他语气愈发柔和了:"子白,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你关于你唇上......"  徐子墨对上徐子白目光。他坦荡荡正视着自己,目光灼灼如火,干干净净,一副'我从来都不会对你设防'的样子,徐子墨忽然有些问不出口。  徐子白叫了一声:"二哥?"  徐子墨偏过头,躲开那目光,咬牙道:"其实,是想问你,关于你唇上的咬痕的事。"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终于问出口了。  "咬痕?"徐子白一下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慌得连手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二哥,你你你问我咬痕的事?"  徐子墨垂眸,嗯了一声。  他犹难以置信般,睁大了眼,狂喜从他眼角眉梢漫出来,像红红画囍字的水般汩汩往外突,拿盆接也接不住。  他重复了一遍:"你今天找我,真的是为了我咬痕的事?"  徐子墨反问一声:"我不能问吗?"  徐子白这反应,却让徐子墨有些不安。  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得这样。  "没有不能,没有不能。"徐子白连连否定道,这下不敢看徐子墨了。一下一下挑着眼角偷瞄着,瞄一下笑一下,嘿嘿嘿的笑声,十分......质朴:"二哥你想怎么问都行,都行......"  徐子墨张口结舌。  这还是那个清冷自傲,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子白吗?  他忍不住道:"你先坐好。"  这家伙激动得一直站着呢。  "哦哦哦,坐好坐好。"徐子白嘿嘿傻笑着,又乖乖坐好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比在学堂上课还端正标准,目光盈盈地看着徐子墨:"我坐好了。"  徐子墨被看得心虚。  他垂了垂眸,再抬起时,又是安抚的微笑:"我就是想问,你嘴上的咬痕是哪个女孩弄得。这么多年,你身边也没有别的女孩子。现在看着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哥哥也为你开心,如果你喜欢哪个女孩,哥哥支持你把她......'  徐子墨声音渐渐小了。  他看见了徐子白的笑一点点从嘴角褪了下去,直到嘴唇抿成一条缝。他死死盯着自己,喜气一扫而空,脸色瞬间煞白。  他一张口,声音竟是沙哑的:"二哥......你说什么?"  十分难以置信的样子。  徐子墨愣了一下:"我......我说我想问问你在嘴上的咬痕是哪个女孩弄得,如果喜欢,可以把她娶进来。无论什么身份,我们徐家没有门第......"  他突兀地停了。  对面的徐子白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目光生出利齿般撕咬着徐子墨,方才的激动和傻气褪得干干净净,又是翩翩清冷的白梅公子。  不,  比平时还冷几分,像被极信任的人背叛后怒极的伤痛。  "哈?"徐子白嗤笑一声,盯着徐子墨,嘴唇颤抖着,一字一顿道:"所以,哥哥觉得,我嘴上的伤是一个女孩咬的?你还支持我把她娶进来?"  他因激动,嗓子还破了音。  女孩二字更是加了重音,像是要哭了。  徐子墨从未见过徐子白这模样。  这个孩子,是自己从小放在手心里宠的......他心疼得颤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自己似乎咬了那个给他喂药的人一下,好像也是在唇上。他脸有些发白......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他重重咬住唇,面上又是沉凝冰冷。  就算是又如何。  在徐子白身上,这事"是"也只能是"不是"。  他铁着脸,声音冰冷:"有什么不对吗?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义务帮你好好成一个家,繁衍后代,免得你孤苦一生。"  "哈哈哈哈——"  徐子白怒极反笑。笑过后是一片苍凉,哭着笑着喃喃重复着:"好好成一个家,繁衍后代......哈哈哈哈哈哈......二哥......"  他死死盯着徐子墨,咬着唇,似乎要把话憋着自己嘴里,不让自己伤人。  徐子墨手攥成拳。  他是徐子墨,他是徐子白的胞兄,他必须心冷如铁,不能露出任何退让。  徐子白扬声,一连叫了三个好:"好!好!好!"他盯着徐子墨,一字一顿道:"既然二哥这样为我终身大事着想,我就说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看二哥能不能让我不孤苦一生。"  他的目光如火。  徐子墨被他看得不敢直视。  他却逼自己对着徐子白的眼睛。  不能退让!  徐子白盯着他道:"我喜欢的人,比我大三岁,喜欢骑射,有一匹名叫火云的红马,在战场上赫赫有名。他有一双漂亮的凤眼,却从来不正眼看我,眼下有一颗泪痣,唇总是抿着,总像是不开心的样子......"  徐子墨大喝一声:"够了!徐子白,够了!"  这个孽畜!  孽畜!  他心里怒吼,嘴唇却颤抖起来。一抬头,撞见徐子白惨白的脸色,他陡然收了声音,剩下的话被生生掐断含在口里,如一团火烧在喉咙里,噼里啪啦地生疼。  可他只能抿着唇。  只能抿着唇。  他怕他一开口,就露出退让之色。  徐子白盯着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表情愤愤然又像在哭。  双方都沉默着。  这是一个晴天,雪后的晴天总是格外冷。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那朱红小缝窄窄的空隙,可以听见滴答滴答一声声水落地的声音。  这是化雪了。  一时间,房间里火盆噼噼啪啪烧着火炭,窗外滴滴答答落着水。  无人说话。  徐子墨紧紧握紧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间,也许已经过了一刻钟。  时间在这个难熬的房间,已随着窗外落下流走的水般难以计较了。  徐子白惨然一笑,恨恨地看了徐子墨一眼,声音尖锐:"二哥,我早就听说过战场上人人都说你心狠。我一直不信。"  徐子墨抬头看他。  手握紧。  不能退让!  徐子白鼓着腮帮子,看得出牙齿咬的极用力,像是用力要把什么咬碎:"今天我才知道,你是才真的心狠。你的心真狠。你明知道......"  他陡然一个哭音泄出来,极快又收回去:"你明知道我喜欢我喜欢......"最后一个"你"字被他咬在喉间,只有短暂的气音。  唇又被咬破了,这一回是锋利冰冷的血流了出来。  徐子墨闭了闭眼,心疼如绞。  他手攥得紧紧的,不能再紧了。他闭着眼,面沉如铁:"徐子白,你给我闭嘴!"  他对于这个小他三岁的胞弟一向是宠溺的。对他好,让他开心已成了一种习惯。只要他露出一点委屈,他照顾已经成了本能反应。  当面,他拒绝不了徐子白。  所以,这才是他不得不对徐子白避而不见的原因。  但是今天......  他必须狠下心。必须!  他深深闭上了眼。  徐子白咬着唇,目光又是怨恨又是不忍地在徐子墨脸上转了一圈,才挪开,又觉得舍不得,狠狠地再看了一眼徐子墨,才甩袖而走:"二哥什么时候为我找到我说得那个人,愿意和我共伴一生的,再来找我好了。"  说着,人已出了大门。  徐子墨顺着看去。  他走得极快,短短几息间,人已到了院门口。  隔着半开的褚红四合如意纹窗棱,徐子白的雪白背影被切得支离破碎,巴掌大的一小块,形状是不规则的,太小了,太小了,太陌生了。可那还是他,只是他不认识的另一个他。  白梅花的幽香残留,可人却走远了,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他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手心这才松开。  已满是鲜血。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  他该怎么办?第四章   徐子墨当年战场受伤,又遭中毒。因不知系何毒,拼尽徐子白和顾大夫之力也只保住徐子墨性命。但体内余毒一直未清,身子到底损得厉害,每日至少得用三碗药拖着。  晚间,老嬷嬷又端来了一碗药:"二少爷,该吃药了。"  徐子墨还想着徐子白的事,拿起药碗,眉头都不皱,一饮而尽。他将碗随手递了出去,又自言自语道:"嬷嬷,你说,我去北疆住着怎么样?"  徐子墨年纪小,对他思艾也许只是一时糊涂。  他这个做哥哥的却不能由着他。可两人毕竟是亲兄弟,同居一府,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晃在他耳边眼前,只会让他愈发放不下。  不如......让他离开。  只要时间久了,徐子白年少糊涂心思必然能退去。  而且......  徐子墨目光落在白墙上挂着的一把赤红弓上。弓如半月,乃是黑牛角做的,因常年用黝黑表面磨出了一层蜜色包浆。  他想去北疆了。  他这身子不知能拖多久......他想再看看北疆。  老嬷嬷吓得险些将手里的白瓷碗摔了:"二少爷,你可别说胡话。"  徐子墨沉默。  老嬷嬷怕徐子墨犯倔,真要去北疆,一叠声劝道:"我的二少爷,您可别胡闹。北疆那地方冷冰冰的,人哈出口气都能结成冰。您的身体怎么受得住。"她又小心翼翼劝道:"二少爷,北疆一切都好,您也别担心了。"  徐子墨叹了口气。  不知此生,他可还有机会去一趟北疆。  当年,他为了救子白,与那突厥首领赤鲁斗了个两败俱伤。他损了身子,赤鲁也没过几天就死了。北疆,大抵能安宁一段时日吧。  "算了。"徐子墨摆摆手,"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老嬷嬷松了口气:"是。"  ·  是夜。  徐子墨半夜被热醒了。屋里点着火盆,橘黄炭火噼噼啪啪轻响着,火却不大。徐子墨却喉咙一阵阵发干。  他扬声叫了人进来,熄灭了火盆。再次躺下。  不行。  热!  他踹了被子,只穿中衣躺着。  胸口藏着一团火,烈烈炙热烧着,火苗直冲上脑袋,让他热得晕晕沉沉的,神志恍惚。他随手抓了个白团扇,急急摇着,冷风扑在脸上,依旧是热。  又热又燥。  燥热里还透着一点点痒。  那热不像是从外面进来的,仿佛是从身体里,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隔着一层血肉,腾腾冲上来,将全身内外蒸得几乎要熟了,  只想要......  要凉快些,想一个更个凉快的人抱住自己。  ......  徐子墨猛然惊醒。  他在兵营里什么阵仗没见过。方才只是一时没想到在徐府里还有人能对他下这种手段......现在他沉下脸,掀起床帘:"有人吗......"  老嬷嬷应道:"二少爷有什么事?"  "去请大夫来。"  尽管再三遮掩,徐子墨的声音依旧泄出一些沙哑:"还有去请大夫来。要快......还有你们,给我准备一大盆冷水!"  他沉着脸,又道:"要加了冰的。"  老嬷嬷白了脸:"二少爷,您不要命了。"她自知失言似的补充道:"这天气都滴水成冰了,您受不住冰水的。"  徐子墨沉声道:"快去。"  他看着老嬷嬷出了门,在门口叫住个人,似乎嘱咐了什么,口里说着什么四的,不禁催促道:"快!"  老嬷嬷一跺脚走了。  徐子墨咬着唇。那媚药药量极重,若是身子好,徐子墨说不定还能给扛过去。只是,他现在这破败身子,根本经不起一点冲击。  他昏昏沉沉。  身体里很空,想要什么东西来填满......  他一咬牙,抓起头上束发的簪子,照着自己大腿狠狠刺下去。剧烈疼痛让他哆嗦一下,人也清明许多,和一浪接一浪的热意抵抗着。  他必须保持清醒。  他是徐子墨!  眼看着他又要晕过去了,他狠狠咬着唇,在自己伤口上抠了一把。  痛。  极致的痛。  ......  到后来,因伤口失血太多,徐子墨神智已经不清楚了。终于听见有人脚步声过来,他挣扎起身:"是谁来了?大夫还是老嬷嬷?"  来人却没有声音。  徐子墨等不到回复,却已经等不及了。他扯着自己的衣领,无意识吩咐道:"冰水来了吗?来了,把我抱到冰水里,快去!"  他似乎听见一个人着急的声音:"媚药?怎么会这样!"  这个人是谁?  徐子墨被烧得难受,不想再想,催促着:"快,冰水。"  不能再拖了。  他快撑不住了。  徐子墨眯起眼,看着来人。只是,便是这样,他也只能隐约看见床沿坐着个人,白雪似的颜色,人影却在晃,重影般发着晕,叠不成一个人样。  这是谁?  他又听见那人道:"......你不能用冰水。你的身体受不住。"  徐子墨咬着唇,哪里听得进去。他满心满脑子都只是热,想要冰水,想要凉快下来:"水,冰水!"他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催促着。  那个人的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他忍不住溢出呻吟,身子就要缠上去。  不行!  他不能这样。  他又抠向自己大腿根的伤口,尖锐地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会儿,却来不及看到来人是谁。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床对面的梳妆镜里的人上。  镜中的人半靠在红木织花床柱上,金色床帘被他枕在背后,揉成了一滩水,在他腿上流......  不知何时,他已热得将中裤脱了,他的腿赤裸着,只在关键地方由床帘掩着,半遮半掩,比那青楼楚馆的人还要淫荡......他的中衣半开,露出红缨,浑身泛起粉红,媚眼如丝,摇着腰的样子像一个乞欢的淫兽......  只有眼底有一点清明。  这是他吗?  那个傲骨铮铮,宁折不弯的徐子墨。  他又想起那个梦,梦里他骑着红色大马,一骑如火直捣突厥首脑,冲在静默的千军万马最前方,意气风发,钢骨铁面。  他忽然放声大笑。  好你徐子墨,自诩宁折不弯,今日一个小小的媚药就将你逼得至此......不得不靠别人乞欢才能活下去......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又抓起了那个玉簪,紧紧攥紧,一把刺向自己喉咙。  叮——  只差一寸。  玉簪被人夺了去。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冰凉的,带着寒气:"二哥,二哥,你不能这样。你死了,我怎么办。"  徐子墨挣扎着。  可他怎么会有力气。  他听见那声音似乎一瞬间坚定起来,继而几根银针轻轻扎在他的几个穴位上,徐子墨昏沉沉地,眼前的一切不断在溃散。  隐约中只有一个声音喃喃说着什么。  "二哥,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记住,今晚都是我的错。你若不能接受,就......就只管恨我好了......"许久后,又是轻轻的一声:"我宁愿你恨我,也只要你活着......"  "这样也好......至少,你不会再以为我喜欢女孩儿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落了下来。  落在他眼皮上,冰凉的。  ·  徐子墨处于一个非常神奇的状态。他能够"看到"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却不受他控制,没有一点力气阻止。  他高高在上俯瞰着自己。  他看着自己被人剥去了全身衣服,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抚摸着他的喉结,胸脯,大腿,脚踝,温柔得像对待什么珍宝。  先是抚摸,后来便是吻,轻柔爱惜的吻,落在他眼皮上,让他从皮肤痒到了心底。  那个人抬头,手细细探过他的面庞,仔细地似乎要将他每一寸模样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在心里,再也不会忘却。  视野里,这人相貌是模糊的,隔着一层白雾,只看见一双朦胧的红泪眼。那一小团泪红,隔着白雾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心。  那泪似乎要落在他心里。  他被烫得一哆嗦。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呢?  他来不及思考,脑袋里一片浆糊。  那个人将手挪开,又埋头啃咬着他的胸脯。他感觉自己胸前红缨被咬住。那个人的身体很冰很凉,他却很热,热到他觉得自己要烧起来。  他忍不住贴上去,想要更多,更多......更多到什么地步,他也不知道。  他身体里太空了。  他想要更被充满一些。  那人一把握住了他的下身。他受激般一抖。忍不住唔了一声。那个人似乎轻笑了一声。他抬脚踹了一下,却被人握住了脚踝,抬高了起来。  他兀得睁大眼。  他他他居然将那里含了进去......  唔,那种快感太激烈太陌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他拼命挣扎着,却没有力气。  太舒服了。  他的下身被那温柔湿润的地方包裹,吮吸着。一潮一潮的快感如浪卷来。突然,那个人猛地一吸,他一个哆嗦,快感从头顶窜到脚尖,如爆炸般一炸开,脑袋里满是烟火。  他长叫一声,泄了出来。  那个人将他翻了个身,温柔地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  然而,他又看见那双泪眼,红得滴着泪,潋滟泪光让那红格外可怜。一个大雾天,四周都是奶般稠的白雾,只有这一双眼,不管隔了多远,都能一眼照进他的心里。  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被塞到了他的后面。  他忍不住想躲。  那个人想要做什么。  没想到一向温柔的那个人却强硬起来,紧紧扳着他的大腿,不让动弹,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揉着后面那穴口。  他觉得危险。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可那人身上太凉了,如抱着一个碧竹节包裹的玉枕。他太热了,他舍不得离开。犹豫之间,那人的手指已经探入了他的后面。  痛——  他皱了皱眉,嘤了一声。大抵是太热了,痛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那人似乎比他还热,额头上都冒出了汗,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人恼羞成怒。  一下捅了进来。  这回是真的痛。  徐子墨拼命想要挣扎。那个人好像也被吓住了,一动不敢动。终于在两人都稍稍休息一会后,那个人才动了起来、  痛。  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他劈开。  可他动不了。  那个人铁钳子般将他控制住了。  那个人的炙热却在他后穴里横冲直撞,终于撞到了什么地方。他沙哑地惊呼一声。那莫名酸涩又痉挛刺激的感觉,直冲到头顶,让他忍不住夹紧了后穴。  那人也感觉到了,顿了一会,朝着那地方不停撞去,碾磨,摩挲。  "不要......"  他轻轻尖叫着,却不是求饶。他迷迷糊糊地,只隐约觉得,他是从来不说求饶的话的。但他这是做什么呢?  大抵是太......难耐了吧。  那地方非常敏感。  他扭头望着后面的人。  那人依旧面目模糊,汗珠自面颊落下。他却依旧只看得到他的一双泪眼,红红的,会说话一般。他被撞的眼前发白,视线发晕。可就算扭过了头,眼前也是那一点水晕开的泪红。  他眼前发花,狠狠颤抖了几下,手忍不住握住分身,撸动着。  渐渐,那人终于放弃了那地方,  他开始了横冲直撞。  一次比一次深。  一次比一次重。  徐子墨喉头溢出短促的气音。手里撸动着,随着后面动作越来越快,分身一个抖动,也喷薄出来。他感觉后面的人似乎笑了一声。  他想扭头咬着那个人一口,他很久的,他只是太热了。  却再次被撞了起来、  这个人太久了。  久到他感觉自己要死了,汗如雨下。快感将他淹没,最后只剩麻木。他就像狂风骤雨里的一叶扁舟,动作快感全不由自己控制。  灭顶的快感让他脚趾头都跟着蜷起。  终于,那个人嘶吼了一声。他才终于感觉一股热流冲到体内。他脑里炸开烟火,五彩绚烂的发着晕,看不清东西,眼底却只有一点水晕开的红。  那是一双泪眼的红,像眼里哭出的血,刻在心膜上,抹不掉抹不掉。  眼里怎么会流出血呢。  他来不及思考,没了力气,瘫在床上,闭上眼睛。  终于结束了。  没想到,那个人又把他抱了起来。  又是一轮冲击......  ......第五章   徐子墨醒来时,室内漆漆的一片黑。他犹觉得迷迷怔怔的。脑里依稀闪过一些画面,如碎纸片纷飞,浮光掠影,只觉得是一场梦。  是一场梦吧。  他挣着起身,四顾望了望,想要探起身。他口渴得厉害,要喝水。床不远处的正厅中央圆桌上有水。他一贯是不喜麻烦人服侍的,尤其现在是晚上。  手刚一抽动,便听嘤地一声,自他肘弯处出。  徐子墨往下一看。  借着青白月光,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躺在他床榻板上,合衣睡着,仅盖了一层蓝色薄被。那人面朝床这边睡着,手紧紧攥着他衣服。所以,自己一醒,他也跟着醒了。  竟是徐子白。  徐子墨唤了声:"四弟,你怎么在这里?"  他久睡初醒,身子又弱,仍未回神,昨夜之事都未想起。  徐子白睁开眼一瞟,猛然一叫:"二哥,你醒了?"他手忙脚乱起身,揉了揉眼睛,怕是看错了般,又忙点了灯,怕看不清徐子墨的脸。  他端着灯过来,看清徐子墨后,才惊喜道:"二哥,你终于醒了!"像是喜极了似的,这一声竟有些哭腔。  徐子墨沙着喉咙道:"我起来喝点水......"抬头一望,正对上他一双泪眼。  蒙蒙的红,是雨打过的凄红,又如朱砂在宣纸上晕开。那宣纸上吸饱了水,盛不住那样的艳丽,只得散开散,染出一大片。那红隔着水泪望着他,望进他的心里。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双泪眼。  在哪里呢?  他头疼得厉害,忍不住用拳轻捶着头。  "二哥,你怎么了?"徐子白颇有些着急的模样,作势就要上来给他把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知不知道,你都躺了五天了。我怕你......"  "不用了!"  徐子墨挡了一下。  手触到徐子白的手时,他忽然一怔,继而脸色煞白。  这双手......  这双手!  他望向徐子白的那双手。记忆里那双将他衣服剥下来,在他身上游走,探入他后方的那双手,与这双手一模一样,冰凉的,玉白漂亮的。  他往后轻轻一退。  徐子白跟着也脸一白。  "二哥?"他试探性轻唤了一声。没人回应。徐子白一点点垂下头,收回了手,轻声笑了笑,却比哭更难过,"二哥,你都想起来了。"  徐子墨僵成一团,浑身发抖。  他都想起来了。  他中了媚药。  他让人喊大夫,泡冰水。冰水久久不来,媚药却越来越厉害,他怕自己坚持不住了。他怕自己做出什么丑事,成了人威胁他和徐府的把柄。他是宁死也不肯被人操纵的。  他想到了死。  结果,他被人救下了。  接下来......  接下来......  徐子墨心里一片灰色的荒芜,漫漫无际的。像是一个大雪天,他一个人迷路走在北疆的雪窝里,天下地下全是雪,全是白,他找不到路,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不知是因为媚药,还是徐子白给他的几针,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那一双眼。  那一双迷蒙的红泪眼,和那眼里流出的,落在手背上的泪。  滚烫的。  他和自己的亲弟弟上了床......  徐子墨想大笑,仰天大笑,疯了一般大笑,让全世界都听见他的笑声。荒唐!世间竟会有这样的荒唐事!实在太可笑了。  可笑!  事实上,他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喉咙被掐住般无声。  镜子里,从外表上看,他只沉着脸,一如他平静时的铁面。  亦或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或许是看他太沉默了,徐子白不安地叫了一声:"二哥?"徐子墨不答话。徐子白着急了,急声道:"二哥,这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你不要这个样子......"  徐子墨闭上眼睛。  他浑身都在抖。  徐子白扑通一声跪下来,又喊了一声:"二哥。"  徐子墨紧紧闭着眼。  半晌,他才沉沉吐出一句:"出去。"  徐子白摇头,跪着走了两步,抬头求着徐子墨:"二哥,你听我说,这个媚药,它其实不是一般的媚......"  "出去!"  徐子墨倏然爆出一声怒吼。  这一声怒吼太大了,如一个青铜大鼎重重砸在房顶上,轰然一声久久都有回音。徐子白吓呆了,怔的半晌未动。  一排下人房窗户里次第亮起了灯。  幽静的夜也被这声震醒了。  徐子墨半坐在床上,从方才到现在,他身子一动未动,僵得发疼。他短促呼出一口气,喉头一片腥甜。他咽了咽,才极压抑着轻声道:"出去,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  徐子白咬了咬唇,起来走了,到门口回看了一眼徐子墨,才关上了门。  徐子墨在房间呆了一夜。  整整一夜,房间没点灯,一片漆黑。没人知道徐子墨在那一夜,一个人呆坐在黑暗床榻上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决定。  第二天一早,他唤了徐子白来。  徐子白应当是一夜未眠,气色略糟,胜雪的长白袍角上褶了几道痕。但他依旧背脊笔直,神色陈毅,如傲雪的白梅花,清冷自傲又有自己的坚持。  "来了,坐。"徐子墨道。  徐子白拣了桌边一把红木圆凳坐下,正对着坐在床沿的徐子墨,率先开口:"二哥,我昨日想了一晚。我想如果你不能接受......"  语气略苦涩。  徐子墨却温和笑笑:"今天不说这个。"  徐子白愕然抬起头:"二哥?"十分难以置信。  徐子墨笑笑,问道:"我记得你在家已经三年了,又想过继续跟着顾大夫游历吗?顾大夫不久前是不是还给你写了信,催促你动身?"  徐子白腾地站起来:"我不走。我要留在徐府照顾你。"  "坐坐。"徐子墨笑笑,"别激动,今天我只是问问。我们兄弟也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了。"他自嘲笑了笑,"以前是我太忙了,现在闲下来,却没什么心情了。"  神色平静而温和。  徐子白忙道:"这不是二哥的错。"  徐子墨笑笑,没接话:"总之,我们今天来好好聊聊。"  徐子白嗯了一声。  他眼角余光觑着徐子墨,似乎不相信这件事有这么容易揭过去一样。思索后,他还是道:"二哥,那件事,我......"  "我说了,我们今天不说那件事。"徐子墨道。  语气平静而坚持。  徐子白一下哑然。  徐子墨安抚地笑笑,慢慢问道:"大哥和三弟,他们都好吗?"  徐子白道:"他们一个人在湖广做官,一个天南地北跑生意,都挺好的。"  他语气很淡,仿佛说得不是他的亲兄弟,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除了徐子墨,他谈起谁都是如此。  疏离淡漠,与谁都是淡淡冷冷的,他才得了一个冷医仙的称号。  徐子墨笑了笑:"都挺好的,那就好,那就好......"  他声音渐渐轻了,似呢喃。  "对了,你喝水吗?"徐子墨起身,要去桌边倒水。徐子白忙起身,伸手:"我来吧。"徐子墨朝他笑笑,坚持要自己动手:"我自己能行。"  到底媚药伤身,又一夜未睡,他手里无力,茶壶又是他特制的重陶瓷的,褐色的一个小脸盆大。徐子墨没拿稳,水浇到他左手上,烫着了。  徐子白忙收拾着桌子。  徐子墨退到后面,静静徐子白收拾,忽然笑了一下。  "二哥?"徐子白匆匆忙忙将茶壶茶杯递给门口的小厮,让给拿走。听见笑声,他忙回头,语气惶恐不安:"你笑什么?"  徐子墨平静摇头:"没什么。"  他看了一下自己一双手。  这一双手......曾经力能扛鼎。  他轻轻闭上眼。  都过去了。  "子白......"徐子墨睁开眼,抬头唤徐子白,不容辩解地道:"徐子白,你明天就和顾大夫一起出去游历吧。"  "二哥!徐子白挺直背,抿唇:"我说过,我不出去。"  徐子墨淡淡垂下眸:"为什么不去?"未等徐子白回答,徐子墨又道:"是不是不用照顾我,你就会走了?"  徐子白一愣:"二哥,你什么意思?"  徐子墨重复了一遍。  "是......"一语未完,他又觉得不对劲般的,抬头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我只是想和二哥你在一起留在徐家。我只是想留在徐家。"  他坚定着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留在徐家。"  徐子墨笑笑,不置与否。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徐子白忍不住再提起昨日的事:"二哥,媚药的事......"媚药二字出口,他气息一顿,却又坚定下来,"我有话要说。"  徐子墨淡淡道:"有话以后再说吧。今天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徐子白急道:"二哥,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动的手吗?"  "哦?"徐子墨似笑非笑,"那子白你说你查出是谁动的手?"  徐子白语一顿:"我只查出是我身边一个小药童将药混了。但是药是从何而来,谁指使的,都被人抹去了证据,我......"  徐子墨笑笑:"一时查不出便算了,日后总会查出来的。"  都这时候还想着算计他的,左不过只有那些人。  "那媚药......"  "我不想提药了。"徐子墨打断他,看他神色,又补了一句,:"那晚一切都不过是个错误,你忘了吧。"  徐子白脸一白。  徐子墨却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徐子白只得告辞。  徐子墨一直望着他。看着他出了门,却没走,只站在院里一棵大槐树下,远远地往屋里望。窗只开了一指宽,在那细细的缝里,他身子窄成了一条,雪白的,如被囚禁的瘦鸟。  鸟应是在天空的。  无牵挂的。  他不能成为那跟牵着他的线。  徐子白站了许久,直到天又下起了雪。徐子墨一直望着,直到那一条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连空气里隐约的白迹也消失了。  他回头,取下一个墨绿扳指。  这是父亲交给他的。  那是他十六岁生日,打了一场胜仗回来,成了建朝最年轻的将军。陛下亲出皇城百里迎他,还特许他骑着火云,走在京城大街上,押解着突厥俘虏游街。  那一晚上,父亲把他唤到房间里。  他摘下这枚墨玉扳指,递给他:"这是徐家家主的标志。我早年在战场损了身体,估计撑不了多久了。这枚扳指也到了传给你的时候了。"  他说:"子墨,你徐家嫡长子,你身上肩负的是徐家一整个家的责任。你是徐老将军的儿子,你的身后有北疆十万将士和几十万百姓的性命。"  "你要好好保护他们。"  徐子墨紧紧攥着扳指。  父亲,你只说了我要做一个英雄,才能护卫住这一整个徐府和北疆将士百姓。  可你没说当英雄成为废人,甚至是家人的拖累时......  他该怎么办?  徐子墨将扳指按在心口的位置,久久而立。  许久后,他将扳指郑重装在一个匣子里,手留恋地抚摸过扳指,啪地一声合上了匣子,将匣子放在正屋正中条案上。第六章   接下来几天,徐子墨和寻常一样在书房看书写字。偶尔碰上开窗闻到腊梅香,还会叫小厮折一两枝腊梅进屋玩赏,比平常更正常几分。  他还曾指着那腊梅,让徐子白做几句诗来应景。  徐子白倒真做了几句好诗。  清淡俊雅的诗风,一如他的人。  徐子墨看着徐子白,轻叹一声:"你的才学和医术,窝在徐府里,到底是荒废了。"也不等徐子白反驳,又转了话题,赏起了白雪。  连着三日,都不提那事一言。  徐子墨有时会叫徐子白来,陪他坐一坐,谈一谈家事,问一问他游医见闻。多数时候,他都没有唤徐子白。但徐子白是日日都要来一趟的。  第三天,徐子墨在看一本诗集。  有小厮在门外报:"四少爷来了。"  徐子墨抬起头,果见徐子白掀帘而入。一进门,他先背身,自衣服里取出药包,递给小厮,命立刻煎了来,再解下白狐斗篷,搭在椅背上。一转身,徐子墨便见他对自己一笑:"二哥,我来了。"  徐子墨这才注意到,他这个幼弟竟有他高了。他笑笑:"进来坐,今日我看的是李杜的诗,咏梅的。"  "我看看。"徐子白陪着说话,"我也喜欢李杜的诗。"  "李杜诗十分沉竣,我曾背过几首。"  "说起咏梅,也不得不提诗仙的诗......"  "是吗?"  ......  两人谈了一天的诗。  直到傍晚。徐子墨合了书,道:"今天尽了兴,我也乏了。子白,你也回去吧。"徐子白也起身告辞,接过小厮的斗篷,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看徐子墨:"二哥?"  徐子墨抬头看他:"嗯?"  徐子白看着徐子墨的眼睛,忽然摇了摇头:"没事。"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像是掩饰着什么,"这几日要下雪了,二哥你要注意身子。"  徐子墨微微笑道:"你也是。"  并不多言。  徐子白踟蹰了一会儿,终究是转身出去了。  徐子墨看着他走出院子,在门口顿了一顿,抬头望了望天色,苍苍一笑,说了句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没入了那白成一片的雪幕里,不见了。  徐子墨招来守门的小厮:"四少爷刚在院里说了什么。"  小厮垂着头,恭敬道:"四少爷刚刚在院子里站了半天,看着天色,说了一句,'暴风雨来前,天色总是这般平静吧。'"  徐子墨默然。  这个四弟,远比他想象得敏锐。  天黑了。  他去床头匣子里取出一沓信。  信有四封。  一封给徐子青,他大哥,交代了徐府一切事宜,正式将徐府交给了他,让他以后支应着徐府。一封给徐子白,让他跟着顾大夫继续学医。一封给徐子赤,他三弟,为当年之事给他道歉,不求他原谅,只求他将帐算在他头上,别记恨子白。  一封给父亲。  通篇只三个字:对不起。  他慢慢整理好信件,将每一个角都压得平平整整的,这才轻轻压在正屋桌上茶壶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信,才接过小厮手里的墨蓝色斗篷,转身一披,戴上帽子,问小厮:"东西都带好了吗?"  小厮们应是。  他道:"我们走吧。"  小厮拎着箱笼跟上。  一人在前打着灯笼,一人在后拎着箱笼,徐子墨裹紧衣服,走在中间。  出了徐府,外面一片寂静。更鼓声遥遥穿过来,还有一声接一声撞在空气里的"小心火烛......",悠悠荡荡飘着,越来越冷,越来越远。  他回头望了一眼。  巨大墨锭似的黑暗中,徐府浑身裹满白雪,像个巨大的白箱子,静谧地嵌在离皇城最近的地方,无比的突兀地孤单。  百年荣耀,徐家是屹立不倒的将门,最炙手可热,也最孤独。  他朝徐府的烫金牌匾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  在阴冷的风里,他走了。  头也不回。  一行三人匆匆赶到城外,便见一辆平头黑马车停着。帘子掀开,马车里探出一个头来,是个须发茂密的黑汉子,他恭敬而激动唤了一声:"元帅!"  徐子墨摆手:"我已经不是元帅了。"  旁边的小厮忙道:"喊主子。"  那人忙大声喊了一句:"主子。"  徐子墨朝他微微一笑。  那人激动道:"知道主子要我的车,我可是激动地一晚上没睡好。主子,你只管说,你想去哪儿,只要有人到的地方,我胡老三都能到。"  徐子墨已跨上马车:"去北疆。"  "啊?"那人一顿:"北疆那边现在可不平静......"  "让你去北疆就去北疆,哪儿这么多话。"小厮打断胡老三的话,睃了眼徐子墨,声音急切,"时候不早了,快启程吧。以前看着你还挺机灵的,现在怎么......"  声音小了。  徐子墨也只当没听见。  一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徐子墨身子着实吃不消了。一行人才找了个客栈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启程往北疆赶。  三天赶了两百里路。  小厮不时拿目光睃着徐子墨,欲言又止。直到徐子墨第三天晚上,依旧下令不停留,朝北疆赶去,他终于道:"主子,歇一歇吧。您现在的身体。"  徐子墨沉默道:"我想尽快去北疆。"  小厮一把拉住胡老三的马缰,和徐子墨对视:"主子,北疆一直在,晚几天也不要紧的。"  徐子墨妥协道:"那就歇一晚吧。"  一行人这才在客栈找了三间上房住下。一进房间,徐子墨坐在椅上,取出他的长枪,在灯下抚摸看着。这是一把银色长枪,顶上一缕红缨如火,三年未用,枪头依旧锋利逼人。  这是当年父亲请全国最佳的匠人打造的,当年,他就是凭着这支枪挑下了马上的突厥首领赤鲁,赢了那一战,得了北疆战神的称号。  小厮静静候立在旁。  许久,徐子墨才问:"徐府有什么动静。"  小厮躬身道:"徐府表面上非常平静。但这几日,徐府上头信鸽总是来回不停,听说江湖上都有了风声。"他顿了顿,"还有,这几日徐府有发给大少爷和三少爷的八百里加急。"  徐子墨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大哥......  三弟......  他们知道自己不见了的消息会怎样?  大哥或许会叹息一声。  三弟,恐怕会放声大笑吧。  当年的事,是他和母亲的错。恩怨相报,他无话可说。他只盼三弟不要把子白牵扯进去。母亲临终前,遗愿便是让他好好照顾子白,为他找个好妻子,成家立业......  现在......  他叹口气,将长枪收好。  徐子墨登上高楼,遥遥望着北疆的方向。  他想再看一眼北疆。  旅途劳顿,晚上徐子墨发烧了。  这一次的烧和普通的烧略不同。格外的热,像从身体里冒出一把火,腾腾燃烧着,要把他全身里里外外燃尽一般。  他喉咙发干,扒开领口。  这样熟悉的燥热,和七天前经历过的一模一样。徐子墨猛然惊醒,眸色暗沉,捏紧了拳头,高声喊道:"来人。"  小厮站在门口:"主子,什么事?"  徐子墨疲惫地闭上眼:"给我准备一桶冰水,我要沐浴。"  小厮一愣:"主子,这寒天冷地的......"  徐子墨沉沉呼出一口气:"去!"  媚药。  又是这噩梦般的媚药。  怎么会再来。  水很快来了,却不是冰水。小厮站在徐子墨面前,垂着头,低眉顺眼却不辩解,一副决不妥协的样子。徐子墨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他衣衫不除,径直踏入桶里。  冷。  刺骨的冷。  几乎是一个激灵,冷意窜上徐子墨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身体里又是极致的热,燃尽一切般的热,要将他五脏六腑烧着了。  冷热交替,他脑袋炸开般地疼。  他强忍着。  脑里昏昏沉沉的。  他强行掐着大腿,让疼痛刺激着自己,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疼。  冷。  热。  三种感觉交替,他脑袋被无数锥子扎着般疼。  体内热浪一潮一潮上涌,冷水也不顶用了。他清着喉咙,想着一定要叫小厮进来。这一次要换一桶冰水,一定要冰的......  可怎么都喊不出来。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有远远而来的马蹄声,嘚嘚嘚嘚——越来越近。马儿长长嘶叫一声。接着,楼梯被踏得哒哒响,有人上来了。  是谁?  他挣扎着,要出声喊人。  门被大力推开了。  徐子墨下意识偏头,眯着眼看。  走廊上没灯笼,一片黑。那人站在光暗交接粗,面目半明半暗,看不清。远远看着,像黑幕上飘起的白影,在风里晃着,颤抖着。  他皱着眉,只觉得这姿态,这清冷的姿态如此熟悉。  他记起了。  这是徐子白。  徐子墨只惊讶了一霎,便垂下了头,淡淡道:"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二哥!你疯了!"徐子白冲进来。徐子墨被他从桶里拎了出来,放在床上,用被子裹好:"这么冷的水,你的身子这么弱,你会死的!"  徐子墨淡淡道:"我知道。"  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二哥一定会来北疆的。"徐子白说完,才反应过来似的,难以置信地抬头:"二哥,你,你说你要死?"  徐子墨淡淡重复了一遍。  "死......二哥,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徐子白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二哥,你死了,徐家怎么办?北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徐子墨沉默。  一阵阵火又窜了上来,让他浑身发热,烦躁无比。  他强压着烦躁,平静问道:"许久没问你了。我的毒,还有救吗?"  徐子白脸色惨白。  徐子墨额头冒出汗珠,手捏成拳,继续道:"当初说得是四年未找到解药。毒素便会抑制不住。如今已经三年了。"  徐子白固执道:"还有一年。"  徐子墨笑笑:"一年也罢,现在也罢,左不过我总是要走的。子白,现在这个样子,徐家已经不需要我了,北疆也会有新的战神的,而你......"  他抬头看向徐子白的眼睛:"而你,没有我,你会更好的。"  "不!"徐子白红着眼,"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他忽而坚定起来,盯着徐子墨的眼睛:"我一定可以救你的。二哥,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救活的。"  徐子墨笑笑。  不置与否。  徐子白眼里有了泪,急声道:"二哥,你相信我。"  徐子墨却转开了话题:"媚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徐子白看了眼徐子墨,却生生收了话,偏头避开徐子墨目光,"上次的毒量太大,现在是余毒发作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你出去吧。"  "不。"徐子白抿着唇:"我不会让你泡冰水吗?泡冰水,你会死的。"他急匆匆补了一句,"我绝不会让你死的。"像是小孩子没安全感似的,再三保证。  "徐子白。"徐子墨指甲掐进肉里,轻轻道,"你出去。"  这是极重的命令了。  徐子白不肯:"我不能让你当着我的面伤害你自己。"  "出去!"  "我不!"  ............  第三遍时,徐子墨手上青筋暴起,脑袋里一阵阵热浪泛起,浑身发燥。一直按捺的烦躁喷涌而发,气势汹汹,他厉声喝道:"出去。"  徐子白直视着徐子墨,眼睛发红:"不。"  徐子墨忍耐再四,终于讥笑:"徐子白,你打算继续强暴我吗?"第七章   徐子白猛退了几步,直到靠在客栈的墙上。他望着徐子墨,嘴唇血色全无,颤抖着:"二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徐子墨抿唇不语。  他自知失言。  但这也是事实,他就是反驳也无从说起。  空气重重压下来,沉默着。房间自成一体,仿佛成了一个盒子,里头自与别处不同,空气里飘荡着火般热的压抑和沉默地心疼。  徐子墨沉默。  他身体火热,他怕他一开口便是呻吟。  "不说话。"徐子白脸发白,喃喃道,"二哥,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徐子墨不发一言。  他不能开口,体内欲火在烧,一开口,他必然会呻吟出声。  "哈哈......"  徐子白仰头大笑,双目通红盯着徐子墨,言语如刀:"既然二哥认为我强*暴了你,若我今日不将此罪名坐实了,岂不让虚名白负了。"  徐子墨强忍喉间的呻吟,喝道:"徐子墨,别逼我恨你。"  别逼我!  徐子白冷笑:"难道二哥现在就不怨我恨我么?"  徐子墨沉默不语。  徐子白铁着脸。他在徐子墨面前,从来都是极温和的,小心讨好。此刻冷着脸,冰寒逼人,倒看出几分寻常待人的清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梅公子"清傲之名可见一斑。  "二哥,你恨我吧。"他双目赤红,上来剥徐子墨的衣服,"我宁愿你恨我,至少你记得我。"  徐子墨推他,却被他推得趴在床上,又被分开双腿,一只膝盖卡在两腿之间,双腿被控制得不能动了。一只手伸到徐子墨身下,他的衣服被有条不紊地褪下。  外衣。  中衣。  ......  徐子墨腾地一下,脑袋就热了。  被徐子白的手触到后,那皮肤就着了火般,叫嚣着空虚。身子不由自主想到上次的记忆,后穴不自觉开始收缩!  他不要向徐子白求欢!  他拔下头上的簪子,一头扎向大腿。  他要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簪子被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被沉默而有力地掰开,簪子被拿走,扔在地上。徐子墨本就体弱,又被媚药耗去精力,丝毫没有抵抗力。  徐子墨咬唇。  唇上滚出血珠。  徐子白俯下身,轻轻吻住徐子墨的唇,舔去上面的血珠。  徐子墨脑内激荡,屈辱得让他胸腔涨得发疼。  他要被自己弟弟强*暴了。  他要被自己弟弟强*暴了!  这份屈辱让他脑内发胀,口不择言道:"徐子白,你是打算用媚药折辱我,让我成为你的禁脔吗?"  徐子白霎时愣住:"二哥,你竟认为媚药是我给你下的吗?"  继而,他笑了。  笑得畅快。  笑出了眼泪。  笑着笑着,却滚出泪来。  他睁着一双泪眼,恨恨然看着徐子墨:"我和二哥同胞兄弟十六年。我自认为是二哥最亲的弟弟。二哥却会认为我是如此卑劣之人。"  "我那么,那么喜欢你。"  他的声音很压抑,似乎咬着唇,依旧泄出一丝哭腔,"你怎么会以为我会舍得这样对你!"  徐子墨心尖锐的疼。  他又何尝想这样。他柔声道:"子白,你现在放开我,这一切就都只是个误会。"  "不!"身后是徐子墨的断然拒绝,"我要你!"  徐子墨被他的话激得怒极:"徐子白!"  "就这一次......"身后徐子白声音越来越低,"二哥,我知道你恨我,只这一次......"  他的头被扳过去,被深深吻住。  哧的一声。  他的衣衫被大力扯开,粗暴的扔在地上。  徐子墨肌肤骤然暴露在冬日冷气中,轻轻颤了一下。他用肩膀奋力撞着徐子白,眼眶欲裂:"徐子白!你给我停下。"  他拼命挣扎。  徐子白对他用强!  上次他昏迷着。  这一次,他却完全清醒着。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相奸的事再次发生。  徐子白一言不发。徐子墨半晌没等到声音,只等来双手被一双冰凉的手扣住,捏在一起,被一根淡蓝发带缠好,背在了身后。  徐子墨不停挣扎:"徐子白!不要逼我恨你!"  身后动作未停。  手被系好,背在身后,双腿中间被徐子白的膝盖压着,浑身赤裸,他此刻除了一张嘴,竟无一可以再动弹之处。  徐子墨怆然大笑。  无声地。  好你徐子墨,当初你驰骋疆场,领导千军万马时,可曾有想过你会有这一刻。如一个青楼倌人般,被人强行压在身下承欢。  还是被自己亲弟弟!  他郑重地说,一字一顿:"徐子白,最后说一次,你放开我。"  徐子白顿了一顿。  背后沉默了好一瞬,才听见一个声音:"二哥,这一次后,我会放开的。"接着,徐子墨的大腿被硬生生扳开,冰冷湿润的手指探到他后穴处。  徐子墨居然还有心情想,这手指上大抵是涂了他随身带的脂膏,用一小红圆盒的脂膏装着,这是徐子白特别为他研制的,冬天防冻手的。  先前的温情,此刻都成了笑话。  徐子墨偏过头,闭上了眼。  哀默大于心死。  徐子墨后穴处,另一只手探了过来,打圈揉捏着,起初很轻,渐渐就重了,却始终不急不缓,像要他适应一般。  徐徐快感自穴口传开,不急,却一点一点难耐,更勾起了体内火浪。  徐子墨一哆嗦。那冰冷手指触到的地方都烫的吓人,如皮肤上点起了铁皮小火盆,那烙铁似的温度烫得他的心都疼了。  又热又难耐。  他却只咬着唇。  一言不发。  一声不吭。  他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能!  他两瓣白臀被两只手抓住,朝反方向掰开。继而,穴口被一只手指坚定探入。似乎感觉到滞阻紧涩,手指停了一停,继而坚定探了进去。  徐子墨闭上了眼。  唇咬得紧紧的。  体内那手指进入着,又勾又挠又探,十分嚣张。禁地第一次清醒状况下被人这样入侵,徐子墨有极强的异物感,身体崩的紧紧的。  徐子白大抵也感觉到了,停了一下。  徐子墨尚未松口气。  那手指却寻到一处,勾了一下。一瞬间,徐子墨未料到这一招,被骤然刺激那一处,陌生的愉悦感袭来,他禁不住呻吟一声。  只漏出一声,他忙咬住唇。  只这一声。  只能有这一声。  徐子白手指停了一下,继而第二根手指探进来,揉捏着也不急不缓探索着那地方,还时不时刺激一下那地方,让徐子墨放松一点。  徐子墨浑身发麻,媚药火热烧着他的理智,他浑身难耐。  可他却未再吭一声。  缓缓地,后穴又进了三个手指。  更多脂膏被抹在徐子墨后穴周围,一片冰凉湿润。徐子墨感觉到那巨大的灼热抵在自己后穴,咬着唇,颤抖着:"子白,现在还可以停下来。"  徐子白顿了一下。  他说:"二哥,我没有回头路。"  徐子墨感觉后面那巨大的灼热缓缓推开了后穴上的褶皱,一点点朝着自己体内痛了进去。犹如被深深劈成两半,他一瞬间疼地冷汗直冒。  太大了。  那灼热的感觉太强,似乎顶到了胃,让他一阵阵想吐。  怎么会顶到胃呢。  他只是......恶心。  兄弟相奸!  恶心!  一点点的,徐子白那话儿彻彻底底地进了他的体内。他的后穴能感受到那话儿灼热的跳动,臀上的肉可以磨到那粗粝的耻毛,沙沙的,很痒。  他......被自己的弟弟强*暴了。  徐子墨偏过头,闭上了眼。  一行清泪自眼角滑下来。  落到臂上,冰冷了。  到底是中了媚药,除了起初的疼胀,徐子墨并没感到太多不适,反而是那话儿充盈着身体的灼热感让他陌生的快慰。  仿佛被巨大空洞被填满了。  整个人心里都暖暖的满了。  徐子墨一直跪趴着。起初大抵是徐子白怕他挣扎,控制着。现在......他不愿看见徐子白那张脸。只是,这样的姿势倒便宜了徐子白冲刺。  他人清清瘦瘦的,体力着实好。  一下一下,徐子墨的双腿被抬着,被撞得浑身打颤,几次险些碰到了墙壁。那话滑到穴口,再一个冲刺,撞到最里面,引得徐子墨后穴紧紧缩起。  巨大的快感一阵一阵窜到徐子墨天灵盖。  他眼前发白。  呻吟几乎要自嘴边滑出。  可是,他不能!  他咬紧了唇,伤口又被咬破。尖锐的疼让他生生压抑住到嘴边的呻吟。他又尝到了咸苦的液体,大抵是又出血了。  大抵是冲刺得够了,徐子墨感觉体内动静一缓。  继而,一双冰凉的手探到他身前,一把握住了他的分身。那分身早在后穴冲击中已颤巍巍站起来,前端滴着水,被那手一握,更是硬得发疼。  徐子墨脑里其实只有一点清明了。徐子白过近的距离和熟悉的气息让他体内的火热更加压抑不足,身体泛起陌生的空虚。  好像......  好像想要上次的抚摸。  徐子墨咬紧了唇,疼痛中挤出一点清明,拼命一躲。  不要。  那只手握住他的分身缓缓撸动起来,快感一叠叠传至腿边肌肉,脑袋里炸开般发白。后穴也跟着收紧了,他禁不住绷紧了身子。  不能叫!  不能服输!  同时,徐子墨体内敏感那一点被猛然一撞,然后细细碾磨起来。上下各个角度,和前面手上动作配合着,让他浑身发麻,却没个歇息的机会。  徐子墨咬着唇。  疼。  他不能叫。  他的分身被撸动得越来越快,硬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却不肯在这人手里泄了。可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他根部捏了几下。  快感电流般窜过。  登时,他脑袋一白。  身体一抖,眼前发花,他控制不住,射了出来。  那人紧紧抱着他。  他没力气挣扎,偎依在他怀里。  那人将他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又开始撞击了起来。徐子墨身体弱,其实早就撑不住了,现下只咬着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其实已昏昏沉沉了。  他眼皮黏着,眼前一切模糊了。  依稀间,他被撞击得又射了一次,后穴紧紧地痉挛。徐子白也在这时释放了,灼热正打在他怀里。他已经没力气睁眼了  半梦半醒时,眼前只有一点红。  什么红呢。  是那种淡淡晕开的,又却艳丽的,像哭过的眼睛,隔着一层泪做得雾,白蒙蒙的里面,老远望着一点朱砂,望进人心里。  和那泪一起望进人心里。  徐子白哭了吗?  分明是他在强暴自己,他为什么还要哭呢?  ......  徐子墨睡过去了。第八章   徐子墨觉得自己睡了许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晕晕沉沉,在一片漆黑的田地里走着,脚下踩着的都是虚无,看不清前路在哪儿,也不知后路是何方向。  他挣扎着想醒过来,眼皮却黏住了般。  他在哪儿。  这里是哪儿。  他要出去。  他茫然打着转,面前只有澄澈干净的黑,一面一面的,从四边把他围起来。他想喊,却没有声音。渐渐地,那四面黑朝他重重挤压过来,将他压成小小的,方方的一小块,他整个人都被禁锢了。  忽然。  他看见了徐子白。  他在一片忽然腾起的白烟里,慢慢走了出来,起初极淡极淡的人形的白,像雾,后来慢慢便浓了,依稀认得出这是个人影了。  徐子墨站住了。  他看着徐子白。  徐子白也看着他,隔着一层缥缈乳白色的雾,他们兄弟俩对视着。他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发着红的泪眼,分明只有一点朱砂般的艳色,隔着迷蒙的白雾,却看得进人的心里。  他的眼里总是红得有泪。  他看见徐子白张了张口,说了两个字,看口型依稀是'再见'。但隔得太远了,模模糊糊听不清,他又疑心自己听错了。  接着,他看见徐子白一刀插在自己胸口,往下一划拉。  血。  红,血!  鲜红的血。  血飚射出来,将一片朦胧的白雾都染得发红。隔着红雾,他看得见徐子墨的脸色瞬间煞白,衣衫全被血打得透湿,胸口裂开一个大口,看得出里面的心。  一个赤红的心,干净的红。  "不要不要......"徐子墨极致尖叫起来,扑上去想抓他,"徐子白,你疯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徐子白!"  他奔跑起来。  可无论他如何用力,他和徐子白之间都隔着一层雾,一层朦胧的血雾,摸不着的雾。这一层雾,把他们隔开,他怎么都跨不过去。  不要!  徐子白,你不准死!  可他跑不过去。他被困在那红雾里,那红雾无边无际的,他怎么都跑不出去。徐子白总是站在他不远的地方,他却碰不着!  徐子白惨着脸,勉强笑了笑。  他又开始落泪了。  这一回,他眼里落的是鲜红的,像血的东西,不,真的是血。那一双朦胧艳丽的泪眼,流出了鲜红的血泪。  徐子白闭上了眼睛,微笑着,像告别。  "不要——"  徐子墨拼命伸手,想抓住徐子白,却怎么都碰不到他。  他眼睁睁看着徐子白身体越变越薄,最后,消失了。  他没了。  ·  "不要!"  无数次做了那个梦后,徐子墨终于睁开了眼。模糊的一切慢慢归位,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帐子,依旧是熟悉的赤黑洒金云纹的帐子,金色流苏在风中摇曳生姿。  这是他京城的房间。  他回来了?  他口渴得厉害,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想喊一声:"来人......"话一出口,才觉得喉咙又干又涩,疼得厉害,倒像几个月没说话。  老嬷嬷却听见进来了。  她正端着一个铜盆进来,一转进门,看见床上坐着的徐子墨,先是一愣,惊得盆都砸在地上,才颤抖着道:"二少爷,你终于醒了,老奴老奴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等了这么久......"  徐子墨干涩道:"水......"  老嬷嬷慌忙忙应了一声:"对,水。躺了这么久,二少爷您肯定要喝水的。您躺好,别动,我来给你倒水。坐好坐好。"  老嬷嬷递了杯温水过来。  徐子墨就着老嬷嬷的手喝了水,干炸了的喉咙才好些了。他推开老嬷嬷,心里又无数的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是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四少爷把您给背回来的。"  老嬷嬷又给徐子墨背后放了个靠枕,这才道,"我们当时都找不到您,把我们阖府上上下下都给急坏了。"她嗔怪地瞪了徐子墨一眼,"后来,七八天后,四少爷突然背着您回府了。"  徐子墨沉默。  徐子白会把他带回徐府他不意外......  没等徐子墨再问,老嬷嬷又道:"二少爷,您今天可算醒了。我求您了,您赶紧派人去找找四少爷吧?他他他......"  徐子墨陡然想到昏迷时的梦,心里被掐住般一紧:"他怎么了?"  老嬷嬷带着哭腔:"四少爷,给您解了毒之后,就说要走。一件东西都没带,还让人把家里的东西全给烧了。一件也没有留,服侍的人也都没带......就那么走了......"  徐子墨怔怔的。  徐子白......走了。  还把家里的东西都烧了......  他茫然望着,依稀记得,也是这个房间,一个白衣的少年,倔强地对他说,"不,我不离开徐家,我要留在这里,留在二哥身边......"  已经是过去了。  徐子墨轻轻合了合眼。  徐子白,大抵是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地方了吧。  "他什么时候走的?"徐子墨捏着拳头,面上却轻描淡写地问,"他有和人说过要去哪里吗?"  老嬷嬷摇头道:"没有。四少爷是悄悄走的。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她又急抬头望着徐子墨:"二少爷,四少爷从小锦衣玉食的,这就这么一个人走了,一个人都不带,这让我怎么放心的下......"  徐子墨闭上眼:"你去,叫外院总管事来。让他派几个人去找徐子白。"  老嬷嬷惊喜道:"太好了,二少爷,您一定要把徐子白找回来。"  "不......"徐子白语气极沉重疲惫的样子,摆摆手,"不,找到他之后,只是在暗中保护他,照顾他就行了。他......已经不想呆在徐家了,就让他走吧。"  老嬷嬷惊呼一声:"二少爷。"  徐子墨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再说了。  老嬷嬷只得退下。不多时,她又端了一碗药回来,依旧是有气般的,却还是尽责地道:"这是四少爷走之前吩咐下来的,给您准备的药,吩咐给您解毒后,要每日给您服用。"  徐子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解毒?"  老嬷嬷依旧带着怨:"四少爷忙活了整整两个月,终于把二少爷您身上的毒解了。您却......"她看了一眼徐子墨,闭了嘴,将青瓷药碗磕在桌上。  "解毒?"  徐子墨怔怔的,"当初圣手顾大夫不是说,这毒无药可解吗?"  老嬷嬷也十分茫然的样子:"四少爷没和我们说太多,只是偶尔提到一两句。说是,其实一直都有个法子,只是风险太大,他不敢用......"她心有余悸般的,"这一次,二少爷您足足躺了一个月才醒,每日每日的发着热,果真如四少爷所说,可真真是惊险了。"  徐子墨总觉得疑惑。  真有这样简单吗?  那为何前三年,徐子白不给他用这个法子呢?他是知道自己有多恨这中毒的身子的。却要等到如今,他究竟是做了什么?  他抬起头问老嬷嬷:"徐子白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老嬷嬷摇头:"四少爷一向不喜人多。给二少爷您解毒的时候,也不让人伺候。给您彻底接完毒,当天就走了。奴婢远远只瞧了一眼,四少爷步履匆匆的,面色发红,大概是有什么急事。"  是这样吗?  应该不是他想得那样吧。  老嬷嬷忽又小了声音:"四少爷说,这毒解了,只是保住了您的性命。至于您之前的武功......"她小心翼翼道:"您现在和普通人一样了。"  徐子墨释然了。  果然。  他就说这解毒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代价。  他淡淡道:"这样就很好了。"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隔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白窗纸,他隐隐绰绰看着一枝梨花,细小白花投在白窗纸上,是一个个小小的五瓣形的灰影,一簇簇挤在一起,灰暗地热闹着。  徐子墨忽然想起了白梅花。  他掀起被子:"我想去看看四弟的院子。"  "二少爷。"老嬷嬷忙拦住他,"您现在还不能起身,您太虚弱了。二少爷!"最后一声抬高了,已带上急色。  徐子墨却坚决要去:"你扶着我。"  老嬷嬷没办法。  穿过一个长长空空的甬道,再绕过一个花园,经过一个顶着白栏杆的抄手游廊,徐子墨站在了徐子白的院子门口。  白墙黑瓦的围墙长长一条拉开,最上头探出一枝干褐色枯枝。  嶙峋瘦削。  已是春日,这枝却无半分生机。  徐子墨偏头看老嬷嬷。老嬷嬷答道:"这是四少爷院里那株白梅花。四少爷放火烧东西的时候,伤了这树的根茎。这树就死了。"  徐子墨默然。  这棵树,是他和徐子白一起种下的。当年,他才十岁,徐子白才七岁,因为徐子白喜欢白梅花,他就特地找花匠讨了一株白梅树的小苗,领着徐子白亲自种在了他的院子里。  母亲还称赞他们兄弟情深。  一年一年,这树生得茂盛,亭亭如盖。  冬日里,在他院落里都能闻到这树的清淡白梅香。  这树......死了。  老嬷嬷犹豫着问:"花匠前两天过来问过,要不要再换一棵白梅树种上。白梅生得快,没过两年,这里又是一棵好树了。"  徐子墨摇头:"就算树回来了,也不是那树了。"  他推开门,进了院子,正中一间正屋,灰砖黑瓦,旁边各一个耳房。正屋前头院子里,种着一株白梅,已经死了,因此院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幽静得发冷。  老嬷嬷道:"四少爷烧得东西的灰烬没人敢扔,都在角落堆着呢。"  徐子墨看去,果然在白梅树树干处看见一片焦黑,底下是一人高的灰烬,大抵是怕风吹起散了,还用黑色毡布盖着。  他在正屋里逛了一圈。  家具陈设倒是还在,只是徐子白惯用的东西,一件不存了。空气中泛着旧未住人的冷气。尽管已是春日,偶然刮起的穿堂风却冷到骨子里。  徐子墨退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望着那白梅的枯枝许久,才拢了袖子,转头走了:"这院子放着,再别给人用了。还有,别让一些不长眼的下人随意闯进去了。"  他说:"把这里锁起来吧。"第九章   徐子墨的毒虽解了,可多年下来,身子底也损了。虽不像先前吹口冷风就要发烧,到底比寻常人孱弱,行动不能恣意。  老嬷嬷一日三餐地叮嘱他吃药养身子。  徐子墨也吃着药,心内却茫然。  他先前以为自己至多再活一年,早已心灰意冷。没曾料,他体内的毒竟有能解的一日。骤然得知自己能多活几十年,他竟茫然起来。  他原是想再去一趟北疆就此生无憾了。  现在,北疆自是要去的。  可是,去完北疆呢?  他身子到底损了,堪堪留了个性命,行动都比正常人弱几分。真要再次提枪上马,领兵打仗是绝不能够了。  不打仗,他徐子墨剩下几十年要怎么活呢?  他生来便是当将军的啊。  春风一吹,他惯性地拢拢坎肩,站在窗前,推开窗,他举目四望。  徐子白走了,伺候的人也都散了,人又少了许多。偌大一个侯府里,一时竟悄无声息的,死寂得如一口华丽沉黑的棺材。只偶尔有几声远处鸟鸣,啾啾啾啾,也只短短的,一两声就停了。  寻常这个时候,徐子白会过来和他一起用早餐的。  徐子墨忽然怔住。  他下意识出了院门,穿过长长的甬道,绕过抄手游廊,到了一条白墙黑瓦的的围墙前,仰头一看,看见一棵熟悉的枯枝。  春风吹过,四周的树都绿了,只那一棵执拗枯黄着。  他一怔。  方才出了神,他竟熟门熟路地到了徐子白的院子。  望着这已陌生的院落,他又有几分恍然。他母亲是承宁候正妃,只他和徐子白两个孩子。他和徐子白一向亲厚,感情自与别个兄弟不同。  母亲走后,一向遇上什么事,他都是惯常来徐子白这里坐坐的。  徐子白年幼言轻,帮不上什么忙。但只是在这里,和徐子白随便契谈几句,或者抵足而眠,他心情便会奇异安定下来。  他曾叹过血缘的奇妙力量。  今天,他茫然下,竟又走到了这里。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找人开了锁,他走到院子里那棵枯白梅树的底下。树有一房高,枝丫生到了瓦上,挤挤攘攘着,如极大的一个绿伞盖子。  花匠几次说要修一下枝丫,免得风大把树吹倒了,压着了房子。他都舍不得剪,只让家里的人好生看管着,下雨天格外留心些。  如今,树干被烧得只剩一大条一大条划拉下来的焦黑,像鬼脸。  徐子墨脑海里忽冒出一句话。  烧死的树也不是不能活的。  他想起了在北疆当小兵时,有个同帐篷的老兵痞子是花匠出身,偶尔和他们提起过,他平生最大的得意便是替县令府的千金救活了她被烧的玉兰花,得了十两银子的赏钱。  那这株白梅呢?  也许能活呢?  徐子墨徒手开始剥树干的死皮。  那个老兵说,只要把树的死皮剥下来,在伤口上洒水。如果伤的严重,便用湿布一层层把烧着的地方裹住。日日记得喷水上去。  他又寻了盖灰烬未用完的黑毡布,一层层将树干裹起来,洒上水。  一切弄完,他站在裹着黑布的白梅树前,忽然一笑。  人都走了。  他辛苦救这一棵树做什么呢?  可笑。  只是,出去时,遇上了徐子白院里的一个小丫鬟,他到底是嘱咐了两句:"你以后,日日记得给那院里的白梅树浇点水,莫让它干死了。"  小丫鬟喏喏应是。  半个月过去,树仍旧没活。  徐子墨日日推开窗望着,终于死了心。  他心这才慢半拍地凉起来,被人生生剜去什么的,生出尘埃落定的失去感。徐子白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这件事才有了几分尘世味,像真的了。  他心里空了一大块,呼呼灌着冰冷的风。这个亲胞弟,终是离开了。  走得这样决绝。  此生,他怕是都难再见徐子白一面了。  徐子墨觉得这感觉太陌生了,他强安慰自己。徐子白离了他,只怕才是更好。  离了他才更好。  小孩子自我壮胆似的,再三重复。  不能再这样了。  他唤来小厮,让他给收拾行李,再次启程:"我们去北疆。"无论他还能活多久,他终是想去北疆一趟的。  许是知道劝不住,老嬷嬷也帮着收拾行李,只是嘀咕着:"阖府里四个少爷。一个两个都在外面不肯回来。这么大个侯府就这么空着了不成,这个家还有什么家样子。"  徐子墨默然无声。  家人都不是家人了,如何有家。  ·  赶车的依旧是上次的牛老三,人依旧咋咋呼呼的。他和小厮上次都是被徐府的侍卫们一起带回来的。幸好,徐子白没让人怎么为难他们。  牛老三坐在车前,扭头和徐子墨道:"主子,我们这回走河西走道吧。东边现在不太平,不少马贼在那里扎了窝,不好缠。"  徐子墨皱眉:"东边何时多了那些马贼?"  胡汉三这才反应过来,捂着嘴:"没有没有,元帅,你听错了。我牛老三什么都没说。"这一情急下,连称呼也喊错了。  徐子墨看向小厮。  小厮低眉敛目,头都不敢抬。  他无奈一叹:"罢了,就走河西走道吧。"话一出,便放下了帘子。  三年不见。  北疆只怕也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了。  河西走道是南北贩卖商人常走的道,是南北交通交流的枢纽。要经过一个很大的沙漠,跋涉过两三天才能过去。  徐子墨一行花了六天到了沙漠里。  触目可及便是一片黄灰色。呼呼风声喧闹。沙丘一面被吹得极光滑,白日里光下,如丝绸般细腻,有和戈壁接壤的又极凹凸不平,像一大片接到天际的锈铁。  他们一行租了骆驼,乔装成过路的行商。  这一日,他们正好行到一处沙丘上。沙尘日日被狂风堆积。这里的地形比起山区的崎岖只多不少。大的沙丘足有百米高。他们脚下的小沙丘也有十几米高。  牛老三打头,小厮和一群人殿后,徐子墨在中间。  驼铃悠悠,一个驼队里,骆驼步调一样,铃声渐次撞响。一声接一声,在这空旷处,无遮无挡,铃声飘飘荡荡,水般漾的极远。  一众退伍兵士说说笑笑,讲着荤色玩笑。  徐子墨有一种安定感。  行不多远,牛老三忽然停下,眯起眼,朝着后猛一摆手:"沙暴要来了,看前面沙暴要来了。大家把赶快下去,把骆驼行李绑在一起,快,沙漠里最怕的就是走散了。"  沙暴可不是好玩的。  众人纷纷下骆驼,赶紧把骆驼绑在一起。  沙暴却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徐子墨体弱,行动也比别个慢不少。牛老三刚绑好自己的,准备过来帮徐子墨,却被一道先行扬起的沙子迷了眼,下意识闭了眼,停下来。  徐子墨也回身避开。  咻——  细小一声响,他的骆驼猛腾起上身,长长嘶鸣了一声,便发了疯似的乱踢乱撞,要往沙丘下面冲,驼铃被摇的要震聋耳朵。  "骆驼受惊了!"  徐子墨手里还拽着骆驼的绳子,被骆驼那么一拽,他猝不及防,一下被大力拉了起来,飞在空上,一下子重重砸进沙里,又控制不住地滚了下去。  "元帅!"  "主子!"  "快救人!"  ......  他满口满嘴都是沙,一头栽在沙里,整个被砸懵了。滚了不知多久,才停下来,肚子里排山倒海地干辊,一阵阵想吐。  他还没来得及翻身。  扯破喉咙的嘶鸣声不绝于耳,他耳朵里一阵阵嗡鸣,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抬头一看,才见一个大物朝着他压过来。  他拼命翻身一躲。  那大物砸中了他的腿。他顿时腾地浑身冒冷汗,眼前发黑,几乎当场晕厥过去。凭着最后一点力气,他才模模糊糊看清,砸下来的是那头发疯的骆驼。  这腿只怕要断了。  不能让骆驼把这腿压太久,否则这腿肯定保不住的。  徐子墨行军见过不少伤患,便是这么从此只能靠拐杖为生的。他强忍着钻心的疼,牙齿咬的发疼,也要把自己腿给拔出来。  用力——  用力!  他的腿出来了,却是有人把那骆驼扳起来了。  徐子墨仰头一看,视线模糊,依稀只看得出是七八个人,为首的黑红脸,独眼,脸上有刀疤。其余各个头戴白毡帽,腰上都别着锃亮的弯刀,面目不善。  马贼。  徐子墨疼得快晕过去了,隐约听得他们对话。  "快走,他们的人要找过来了。"  "快点拖人。"  "这人腿好像断了。"  "那就不要人了,把骆驼上的行李搬走。"  ......  徐子墨昏昏沉沉,几欲晕厥。  他强抠着腿上伤口,疼得直哆嗦着冒冷汗,让自己清醒。手摸到后腰藏着的软剑上,预备着这些人要杀人灭口。  忽然他被一个瘦脸马贼扳过了脸。  那瘦脸马贼盯着他看了半天,惊喜叫道:"老大,你快过来看看。你看看这个小白脸像不像马三少爷的那个新宠?"  "凤眼,有泪痣,细皮嫩肉的。"  那个黑红脸刀疤老大也过来看了一眼,登时乐了,"那就把这个小白脸也给带走。好好拾掇拾掇,说不定,还真能给咱们马帮带来点好处呢。"  "听说,那马三少爷就喜欢这型的。"  "咱们这回可捡到宝了。上次,苍狼帮送上去那个小白脸,马三少爷可真宠了一阵子,给他们带来了整整两万两呢。"  "这么多?"  "我们不是要发了?"  徐子墨咬牙,想抽出软剑,却后颈一疼,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第十章   他是在另一张床上醒来的。  起初脑袋空空的,恍惚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看见了正上方的朱红色轻纱帐。帐面上用金线绣着云纹,烛光下流着光,极近奢华。  四周很静,只有蜡烛霹雳爆开的轻响。  这是哪儿。  他挣扎着起身,伤腿被扯动,又是一疼。他咬紧牙,一声不吭,坐了起来,掀起了那朱红色轻纱帐,向外望去。  白窗纸亮得近透明,透进水色的阳光。  这是个白天。  他记得昏迷前还是黄昏。  他到底睡了多久。  徐子墨飞快扫过房间陈设,不大的一间房,外头应该有个小书房,再往外走是正厅。一重重门上都垂着朱色素面轻帘。  这家主人应当很喜红色。  这间屋里,除却一个罗汉床,便是一个衣橱,一桌一椅一榻,皆是红木。深深的红,背光的地方发着黑,笼罩着这房间,有一种庄重的感觉。  他一动。  钻心地疼从伤腿上传遍四肢,他忍着,试着伸直了腿,伤口被触动,疼得他冒冷汗,险些又要倒下去。  只要能忍住,也不是不能走。  这马三少爷和马贼一起,逼良为娼,真乃是个十足的淫贼。  不知胡老三他们看见标记没有。  若是他们能找到这里,他也能一举端了这淫窝,好好给那马三少爷一个教训,将那些被捉来的清白人给放出去。  ......  徐子墨又躺了一刻钟,一面攒些力气,一面观察着状况。这房间外有守卫,但并不严密,每隔一个时辰,会有小块的换防时间。  可趁这个时间逃跑。  徐子墨撑起身子,在房间角落里,找到自己原来的衣服换上。  他刚系好衣带,无意间一瞥,却见左边白窗纸下沿上忽然冒出一小个黑脑袋,时隐时现,泡泡般一上一下冒着。  是谁!  他们发现他要逃跑了吗?  他顾不得腿伤,立刻翻身上床,拉上被子,闭眼装睡,手放在软剑上,屏气等待着。  许久都寂静无声。  终于,门发出吱呀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音一步一步接近他。他也将腰间的软剑握得愈发紧了。  一片阴影投在他眼上。  徐子墨浑身紧绷。  他眼皮上一凉,像被一块玉触到了。不,这触感要比玉柔软些。徐子墨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双人的手,冰凉的手。  那双手摸索着他的脸。  从眉毛开始,眼睛,鼻子,嘴巴,下巴,耳朵,它来来回回摸了两遍。徐子墨一动不动,只随时严阵以待,握紧软剑。  这是谁。  它要杀自己吗?  很久后,就在徐子墨实在不耐烦,准备爆发时。那双手抽了回去,接下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道:"好丑啊。"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约莫才十三四岁。  好丑?  徐子墨愣了一会,才明白那女孩子在说他的长相。他长得丑?从小到大,关于他的相貌的夸奖,他听了太多太多,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长得丑的。  他只是依旧"沉睡"着。  又是脚步声,椅子拖动声,茶壶磕在桌面的声音,流水声,不一会儿,又都静了下来,只剩下床边的呼吸声。  呼吸声很近,如果徐子墨没猜错。那女孩是搬了个椅子,端了杯茶,在他床边坐下了。  徐子墨暗暗蹙眉。  几息早过了。  若这女孩还不走,他就走不掉了。  他却又听见旁边传来书页翻动声。  这女孩还看起了书。  徐子墨心中暗急,却又不敢动。等了许久,听见书页一直在翻动,他才敢飞快睁开一只眼,往旁边睃了一下。  一双深幽幽的黑眼睛望着他。  他正撞上那眼,咯噔一声,被发现了。稍慢了一秒,徐子墨反应了过来——那双眼没有神采。  这小姑娘是个瞎子。  而且是个很丑的瞎子。  女孩大概是烧伤过,从下巴拉到右太阳穴,是一整张凹凸不平的疤,暗红的。鼻子被烧掉了半个,只一双眼睛形状极漂亮,却看不见了。  他松了口气。  哒哒哒,门外却响起脚步声来。  他轻手轻脚起床,准备悄悄逃跑。不料,那女孩似乎听力惊人,立刻叫道:"咦,你醒了吗?"  徐子墨不吭声。  立刻抽出软剑,翻身而起,一面挟住哪姑娘,一面将剑比在那姑娘脖子上。  那姑娘轻轻呀了一声:"怎么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断有喊"小姐小姐......"的声音传进来。  小姑娘扭头应了一声:"我在这儿。"  徐子墨唯恐被发现,立刻翻身而起,一面捂住那姑娘的嘴,一面将姑娘抱起,不让她有机会再出声。  那姑娘"呜呜呜"叫着。  徐子墨一急,剑比着她脖子道:"别出声,否则......"  他话未说完,威胁意味很浓。  女孩浑身怔了一下,立刻抓紧了他的手臂:"呜呜呜,大哥哥!"  徐子墨厉声道:"不是让你别出声的。"  "你是大哥哥!"小姑娘仰头看他,抓着他的手,着急地呜呜道:"呜呜呜呜,你的声音很像大哥哥。你是谁。"  她紧紧抓着徐子墨,一个劲问着:"你是大哥哥,对不对?你一定是大哥哥,对不对?"  徐子墨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急,便要将小丫头劈晕。  小姑娘却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找我了。我等了你那么久......"  徐子墨手被扯下来,让小姑娘漏出话音。他急声道:"别说话!"  徐子墨话音落地,她便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啊,我在这儿。"  徐子墨忙捂住小丫头的嘴:"不许出声!"  "大哥哥,你要走是不是?"小丫头唔唔咬了他一口:"我......不......让你......走!"  徐子墨终于抽出手,正要照女孩颈后劈下来。  脚步声近了。第十一章门啪一下被大力推开,一行人已冲了进来,七嘴八舌地叫着"小姐,你没事吧。""小姐,你跑哪儿去了","小姐......"  徐子墨只得收回软剑,反手抱住小女孩,做出一副搂着小女孩的模样。  他望向来人。  一行约有十来人,男男女女,老少不一,看得出都是伺候小女孩的人。奇怪的是,他们面上也都生着疤,暗红的,与女孩脸上的一模一样。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看见小女孩,一下冲了上来,要抱走小女孩:"大小姐,总算找到您了。"  小女孩却不放手,扭头叫着:"马叔,你来了。太好了。我找到我的大哥哥了。"  徐子墨不做声。  中年男人顺着看向徐子墨。  对着中年男人的目光,徐子墨暗自警戒,不动声色,捏紧了软剑。  他也在打量这马叔。  两人对视一会,双双挪开目光。  马叔坚持要抱小女孩下来,哄着小女孩道:"大小姐,您出来又没有打伞。被太阳晒着了,就不好看了。"  小女孩哎呀了一声:"我忘了。"  她着急地看向徐子墨:"大哥哥,我现在被晒丑了吗?"  看着小女孩一张疤痕满布的脸,徐子墨望向名唤马叔的中年男子。马叔在脖子上比了个刀,眯起了眼,做了个口型:你知道怎么说。  徐子墨道:"没有,很漂亮。"  小女孩一下就松了口气:"太好了。"  马叔顺势哄她道:"大小姐,到中午了,少爷要回来了。您看,您要不要睡午觉了。我让人又给您准备了一箱衣裳,您要不要试一试。"  "对。"小女孩哒哒地跑了,忽然回来又拉着徐子墨的手,"大哥哥,你等我回来。一定不要走哦。我们拉钩。"  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徐子墨冷然望向马叔,马叔点头。  徐子墨才道:"好,我们拉钩。"  小女孩被仆人们带下去了。马叔却没走,等小女孩走远了,他才沉声问道:"你是黑风帮新送上来的人?"  徐子墨说:"我不知道那一队马贼叫什么。"  "你刚才对小姐做了什么?"  "你不是看见了吗?"  双方冷笑僵持着。  马叔哼了一声,眯起眼道:"三少爷去北疆了。一个月后才能回。你且在这里住着,等三少爷回来见过你,再行定夺你的去处。"  徐子墨一言不发。  马叔朝他腰间软剑望了一眼,淡淡道:"我们府上守卫森严,不少高手还是北疆徐家一手调*教出来的。曾是北疆战神徐子墨的麾下将士。所以,不要想逃跑,否则......"  徐子墨一愣:"哪个徐家?"  "北疆除了战神徐子墨的徐家,还有哪个徐家。"  徐子墨捏紧了软剑,怒气喧腾。  好啊。  他这马三少爷竟还强迫他麾下的战士作家奴!  简直胆大包天!  大抵是以为他被吓到了,马叔又冷笑威胁道:"所以,你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在我们三少爷回来之前,最好不要有什么轻举妄动,否则......当年那些突厥人怎么死在北疆军手底下的,你也自己做点准备!"  ......  徐子墨眯起眼看他:"哦?"  "你不信?"  "不是,"徐子墨轻吐出口气,此时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他低头,"只是,我只是好奇贵府是如何让那些战场上的北疆军将士为你们府中效力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马叔冷笑道:"难得大小姐喜欢你。"他递了一块面具:"以后,只要在府里,遇上大小姐,你都戴上这个。她不喜欢别人和她不一样。"  徐子墨一看,这是一块疤痕面具。疤痕是暗红的,凹凸不平,与小女孩脸上的一般无二。  他想起女孩摸了他的脸后,说了句:"好丑。"  他迟疑:"她?"  "她的事,你不用知道。"他沉声道:"你只需要记住,她生的很漂亮,是世间难得的好相貌,脸上的东西是人人都有的就够了。大小姐喜欢你,是你的福气。你只管陪着大小姐逗她开心便是了,若是让我知道,你敢伤害大小姐,我定不轻易放过你。"  疾言厉色。  徐子墨一把夺过来,看也不看他:"你现在可以走了。"  看不出这一家还有点良心。  只是淫窝还是淫窝。  "不知好歹!"马叔哼了一声,走了。  徐子墨出院逛了一圈,房间外果真多了许多守卫。他仔细观察这些人面孔,与训练时的列队编制,果真看见不少北疆军的痕迹。  堂堂北疆军如何成了一家之奴?  这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当天晚上,徐子墨在送来的饭食里,发现了胡老三等人的密信。信中说,只需七日,必定可以摸清这府中换防,将徐子墨救出。  徐子墨回了封信,让他们暂时按兵不动,待那马三少爷回来,再一齐探一探府中虚实。  敢奴役他北疆军。  徐子墨越写越急,一腔怒气翻腾,最后几字笔迹几乎透出纸背。  定要叫这淫贼好看!!  那小丫头日日都过来寻他说话。不过,每每都是呼啦啦一大群人。徐子墨只看在眼里,不露声色。  倒是小丫头沮丧地解释:"马叔他们太小心了。我上次偷跑出来看你,没带人出来,马叔把她身边的人都罚了一遍。"  小姑娘名叫,倾城,取得是倾国倾城之意。  大抵是一直关在家里,从未见过外人,小倾城性子单纯,问她什么便说什么,对人丁点不设防。尤其,她认定了徐子墨是她大哥哥,更是毫不隐瞒。  徐子墨问她:"大哥哥是谁?"  "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小时候,他经常陪我玩。后来,我和哥哥搬家了。我就再也没碰见过大哥哥了。不过,幸好,我又找到大哥哥你了。"  徐子墨又再三否认。  小姑娘却一口一个大哥哥,十分坚持。  徐子墨只得罢了。  从她口里,徐子墨还得知马三少爷是临时决定来北疆的。  "本来我们准备去南海坐船出海的。"倾城嘟噜着嘴,"哥哥接到了一封信,突然就要来北疆了。北疆这里冷死了,我箱子里都是夏天的衣裳,还是到了北疆才买的......"  "结果走了一个月,哥哥又说北疆危险,不让我去。自己一个人去了,把我扔在这里。"  "幸好大哥哥你来了。"  徐子墨一面探听着马三少爷情况,一面联系胡老三等人,只待马三少爷回来,好好看一看这马三少爷究竟是何人物。  竟可在北疆之地作威作福!  ......  如此过了两个月。  终于等到了一个灰衣小厮唤徐子墨:"三少爷回来了,请你过去。"  徐子墨应了声是,借口换衣服,进屋给胡老三他们发了个信,悄然拿起一把旧弩。弩是姜黄色,巴掌大小,可藏于袖内,只一扣机括,便可同时射出五根钢针。  这是他特地让人打造的,之前落在行李里了,否则定要那马贼好看。  终于要见到这厮真面目了。  出了院门,穿过府中一个小花园,又出了垂花门,穿过一条长长空空的青石甬道,进入另一处园子,穿过一个白石影壁,便见一处大湖。  坐船过去,行了没多远,他便见水天尽头,遥遥一处亭楼灯壁辉煌。小厮道:"这里名作墨停水榭。我们三少爷极喜欢这里的景致。"  徐子墨一挑眉。  这马三少爷倒是够骄奢淫逸,竟在北疆兴出了一处江南景致。  夜里起了风。  小船行得快,不多时靠了岸。  小厮停了桨,立住不动:"这里便是三少爷平素起居之所了。这里素来是不让外人进的,我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徐子墨下了船,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白石阶梯。  他拾阶而上。  石阶尽头是一小亭,四角点着灯笼。再往里走,便是一处雕梁画壁的高楼。  楼门半开,露出一条二掌宽的缝隙。灯光被裁成窄窄一条,从里头照出来,打在小亭地面上,融融的橘红色。  徐子墨悄悄将弩机上扣,咔一声细响。  背后忽然来了阵风,徐子墨头发被吹起来,门也被吱呀着吹开了。  徐子墨轻手轻脚,踏入房内。  房内无家具等物,空空荡荡的一整间,只在正中垂着朱砂色轻纱幔,随着风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房间变成了小小的四方的海,帷幔翻腾着,如起了红色的浪。  红纱幔上有一条影子。  那影子很模糊,在飘荡的红纱幔上一明一暗。  灯光下,影子在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显出一个人形,长发垂至腰间,腰臀纤细起伏出一条柔线。  这就是那个人了!  他悄无声息潜入房内。  淅沥沥的水声传过来,像有人在洗澡。  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玉色栏杆的水池的一角,乳白色热气蒸腾起来,将正中的一个人身影笼的朦胧了。  又起了风。  隔着朱红色的纱,那人赤裸的肌肤也被映成红色。风一吹,红纱幔在动,人影也跟着飞起来,仿佛在赤云间起舞。  徐子墨一呆。  这淫贼竟然美成这样。  "是谁?"人影忽然回头一喝。  随着是一个木皂盒飞了过来。  徐子墨一偏头,躲过了那木皂盒,同时扣动了弩机。他和胡老三等人约定的,只一动手,他们立刻上来帮忙。  咻——  钢针射出,接着是没入肉体的闷响。哗啦啦水声翻滚,那人闷哼一声,高声道:"来人来人......"  徐子墨急速退了出去。  他躲在一个柱子后面,静静数着节拍。虽然他武功尽失,多年战场经验对付这种酒囊饭袋的淫贼,还是绰绰有余。  他听见那人追出来的脚步声了。  "谁?滚出来。"  声音很远。  徐子墨将脚放在他必经之路上。那人似乎不防,一脚绊了上去。徐子墨窜出去,反手按住那人,膝盖跪在那人背上,正欲扳过那人脸。  只匆匆一瞥,他望见那人的侧脸,瞬间怔住。  那人却趁机挣了起来,扯住徐子墨的手,反手一摁:"给我跪下。"接着,徐子墨的手被他反锁在身后,膝盖被重重踢了一下。  徐子墨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背后传来那人清凌凌的笑声:"胆子够大,在我这里撒野......"。  徐子墨全程都未再反抗,只是颤着声道:"徐子赤......"  那人动作骤然一停。第十二章   那人将他脸捏住,扳了过去。  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徐子墨仰着头,再次看见了徐子赤。看见了那张长眉入鬓,一双飞起的桃花眼的脸。那张扑着一层橘红的光,鼻梁打出小山似的暗影,美到让人恍惚的脸。  这张他六年未见的脸。  "徐子墨,你怎么在这里?"  徐子墨慌忙摆过脸:"我......"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  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对峙的姿态,隔着六年生疏的时光。  "我再问一遍,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手腕被徐子赤扣住,很紧。徐子赤的手很凉,如傍晚湖边的凉气,又如一块清凉的玉。  "不说话。"徐子赤忽然一笑,讥诮道:"徐子墨,心虚了?当年在徐家那一场还嫌不够,现在上赶着过来杀我?"  他手臂上还插着根银针,在灯光下,突兀得一闪,冰冷白色的光。  "我是以男宠的身份被抓到这里的。"徐子墨无意识地解释着,"我以为这里的主人是......是......"  望着他的脸,徐子墨说不下去了。  "呵——"徐子赤嗤笑一声,轻描淡写拔掉针。鲜红的血彪出来,他却面不改色,"所以,你就要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徐子墨无话可说。  他一开始确实这么想的。  "徐子墨啊徐子墨,你可真是徐家的种!"徐子赤冷笑一声,"一样的虚伪道貌岸然!"  徐子墨又道歉:"对不起。"  徐子赤却冷笑:"要是道歉有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不被原谅。"  "既然这样,我......任凭你处置。"徐子墨退了两步,伸出手,一副全然不抵抗的模样。  他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一退就忽的踩空了,重心落空,身体后栽,伤的腿正好一下着力,点在地上。  嘶——  毫无预料的,他一下疼的冒出了冷汗,人也朝后倒去。  徐子赤两三步下来,一把拽住徐子墨的手,将他拉得站稳了。还未等徐子墨反应,便蹲下身,将徐子墨的长袍掀起来,按压着他的腿,问:"你的腿怎么了?"  两个多月,他的腿基本痊愈了。寻常也可以简单走动,只是如方才那样猛然触到伤口,依旧会痛的厉害。  两人挨得极紧,呼吸交缠。徐子赤的手按在他的伤腿上,手心异常的热,仿佛贴着赤裸的肌肤,给人一种亲密的错觉。  徐子墨呼吸一滞。  面前,徐子赤的腰身弯成漂亮的弧线,与红纱幔后那一截腰臀重合起来。  徐子墨下意识退了退。  徐子赤手中一空,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他垂着头,半晌未动,忽而轻轻的笑了一声,清凌凌的,无端让人觉得冷。  徐子墨也没料到自己的反应。他慌乱解释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子赤却不动,半晌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然是我傻。"  徐子墨弯下腰,想去把徐子赤扶起来:"我不是故意躲开的。"  徐子赤站起身。  他避过了徐子墨的手。  徐子墨的手悬在半空,愣了一会,才自己默默收了回来。  徐子赤一个人孤零零站着。黑影子被拉得很长,斜倒在湖里,脸被湖水的涟漪弄皱了,像哭了。  "是我傻了。"  徐子赤笑了,极轻极轻抬起头,问,"我不该脏了你们徐家的人?"  "不,不是这样的。"徐子墨慌忙解释着,"你听我说,三弟,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刚才只是,只是......"  他没办法解释清楚。  "说啊。"徐子赤浅浅笑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像在笑着勾人。这是刻进骨子里的风流。  他分明笑着,声音却冷的透骨:"你说啊,徐子墨,你还能说出什么?"  徐子墨说不出口。  气氛僵持住了。  "淫贼,你放开元帅!"忽然,湖边哗啦啦动起来,一群湿漉漉的人窜出来,顺着台阶爬上来,一溜站成排,挡在徐子墨身前。  刀剑对着徐子赤。  沉默。  死一阵沉默。  双方对立,静的让人害怕的氛围。只有一滴滴从那些人身上的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轰——  徐子墨脑袋一下炸开了。  这个场景!  当年就是这个场景。  也是一个黑夜,他站在一旁,看着那么多人围成一团,对着中间小小的徐子赤喊淫贼。  之后......  之后,他浑身血液冻结住,不敢往下想。  胡老三他们为什么该死的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那个憨大汉还死死把他挡在身后,密不透风,浑身紧绷,一副要替他挡剑,英勇就义的模样。  徐子墨低低地呵斥:"你们怎么出现了。"  胡老三坚定地说:"我们不熟悉地形,迷了一会路,现在终于找到你们了。元帅,你没事吧。您放心,我们来了,就不会让这淫贼得逞的。"  "你!"徐子墨又气又急。他看了眼徐子赤,果然徐子赤脸上又扬起了笑,平静地看着他们,神色很苍凉。  "他不是淫贼,他是我弟弟。"  "啊。"胡老三叫着,"可是......"  来不及和胡老三纠缠。徐子墨忙和徐子赤解释:"三弟,这只是个误会。我不知道他们会突然出来......"  "淫贼?"徐子赤低着头,轻轻重复了一遍,慢慢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淫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会当着我的面这么叫我。"  他越笑越大声。  他笑弯了腰。  他笑得捂住了肚子。  他笑出了眼泪。  他笑着,依旧惊心动魄地美丽着,一种恣意张扬又苍凉戒备的美丽,像一场戏最痴狂最激烈时旦生的燃烧的剪影。  众人面面相觑。  徐子墨却越来越心凉。那笑声一声一声,如薄凉的小刀,一刀一刀插在他的心尖上最嫩的那块肉上。  当年......  当年也是这样。  徐子赤......这样笑着,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之后就是天南海边,六年的不见。  直至今日......  "怎么着?"徐子赤依旧笑着,风飒飒吹起他的纱衣。纱衣被吹得贴在身上,勾出袅娜的身材。  他如一只瘦削的大红鸟,要飞了。  "接下来,是不是还准备叫老头子过来,再把我赶出家门一次。"他长长地看了眼徐子墨,"哦,我忘了。现在的家主是你了。徐子墨......"  他笑着,讥诮的笑着。  "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理我这个已经被逐出徐家的淫贼?"  徐子墨看着他。  夜依旧是黑的。  风阴凉地吹着  他们只隔了两三步,和中间一排湿漉漉的人。徐子墨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徐子赤,却又感觉此生再也碰不到他。  他们中间隔了一个透明的世界。  徐子赤回了过去。  他被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现在。  连呼吸都不会在一片天底下,纠缠在一起了。  大抵是难堪,又或是愧疚,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徐子墨又不愿意去想。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徐子赤的表情,又停住了,徒然解释着:"三弟,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你三弟。"  徐子赤骤然收了笑,冷冰冰的道:"你们徐家当年不是不认我这个不肖子的吗?现在又何必这么巴巴地上来认我。"  一提起当年,徐子墨便涩然无言。  当年的事,至今回想起,仍是一笔乱账。无论母亲如何向他解释过前因后果,他都觉得,于徐子赤,他是有愧的。  这份愧疚,让他现在无言以对。  "三弟......"徐子墨垂下头,茫然喃喃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这一切都是个巧合。"  "巧合?"徐子赤冷声一笑,"巧合到和当年的场景一模一样?徐子墨,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徐子墨涩然道:"三弟,对不起。"  徐子赤先是一愣,继而笑得极冷:"假惺惺。"他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呵斥道:"都给我滚!"  一众人被赶了出去。  徐子墨看着那尊楼。黑暗里,一座山似的稳稳盘坐着,无情无绪,垂暮老人似的。  "元帅"胡老三缩着头,模样怯怯的,"我是不是做错了事了?"  徐子墨看了眼他。  偌大一个汉子,浑身泡的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头发还在滴水,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他摇头,轻轻道:"不关你的事。"  春寒料峭,这时节的水依旧冰人的。徐子墨展目一看,一排人都茫然站着,不知所措,缩成一团,浑身滴着水。  他轻声道:"你们先回......"  他顿住。  他们该回哪里呢。  方才在徐子赤面前,他们已经暴露了,再隐藏也无必要,而且,以徐子赤的性子,也不会让他们出这个府邸。  他叹了一声:"跟着我走吧。"  他的院子里有个小厨房,可以暂时烧些水,应付一下,让他们赶紧洗个热水澡,免得把人冻病了。  战士,也终究是血肉之躯的人。  回到房间,徐子墨让他们去自己先去照顾自己,然后一个人来到房间,直接倒在床上。  一闭眼,眼前画面纷乱变换着。  一会儿是那红纱幔后面一截赤裸腰臀;一会儿是徐子赤那张昳丽的脸;一会儿是徐子赤夸张又讥诮的笑。  画面定格在那笑上。  另一张脸出现了,依旧笑着,却青涩许多。那是才十三岁的徐子赤。那个同样一身红衣,却倔强得浑身是刺的少年。第十三章   他至今记得母亲第一次与他说起那女人时的模样。  那时,他十七岁。因为母亲病重,他从边疆赶回来侍疾。连盔甲都没来得及脱,他便跪在母亲床前。  母亲望着头顶的素白暗纹纱帐,眼睛无神地瞪着,说胡话:"有些人,生来就是让人嫉妒的。只看一眼,便知道她是你这辈子都达不到的。"  虽然没指名道姓,他却直觉感到这是在说徐子赤的母亲。  那个名叫绾情的女子。  徐子赤走后,他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他母亲的事。  绾情是父亲的青梅竹马,当年艳冠满惊华的人物,与父亲也定有婚约。  可惜绾情家中有人得罪了圣上,举家被流放。她和家中女眷一起皆被充入教坊司,成了官妓,不知去处。  后来父亲被家里逼着娶了母亲。  若是这样,便也罢了。  偏偏,在婚后一年后,父亲却误打误撞,在一家花楼发现了绾情。官妓不得赎买,父亲只得悄悄将绾情藏了起来。  徐家势大,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母亲最终是发现了。  "绾情,我恨你......"母亲落着泪,眼珠浊白,如冤死的鱼,"我恨你,既然当初你已经走了,为什么要回来,要回到他的面前。"  房间里一色的黄褐色家具。从雕花圆拱门到窗户衣柜罗汉床,都是笨重暗沉的颜色,带着沉沉的暮意,连正午阳光照进来,似乎都变的昏沉了。  旧时光的旧事也是昏沉的。  "他,我至今记得在梅花树下,他回头,对我浅浅一笑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春天来了。"  她脸上出现少女似的晕红:"我爱他。"  "可是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回来。"母亲陡然提高声音,嘴角抽搐着,脖子上冒起青筋,"你一回来,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我了。"  "你生孩子,我也生孩子。"  她的声音在暗沉的房间飘着,似乎也粘上陈暮的灰尘,涩涩的难受:"可是,他只守在你身边。而我,一个人生完了孩子,连孩子抱给他看都做不到。"  "凭什么。"  "我生完孩子才第二天,浑身虚弱地说不出话。他突然来看我了。我当时多开心,你知道吗?"  "可是,你知道他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说:'把这个孩子记在你名下好不好?'"  母亲大笑起来,疯狂的,尖利的,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连身子都在剧烈颤抖。  徐子墨不由得倒退一步。  眼前的人忽然变得好陌生。  他从不知道,一贯温婉端庄的母亲,竟也会又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  "他根本就不是来看我的。他只想你的孩子得到嫡出的地位。他的眼里从来没有我。"  母亲骤然收了笑,咬牙道:"从那一刻,我就恨上了你。为什么你可以拥有那么多,容貌,才情,他真心的爱。"  "你死了。难产死了。"  "那一刻,"母亲喃喃说着,"我开心极了。我想,老天终于开眼了。他终于可以回来看我了。"  "一天一天,他只记得你。"  "我想,不要紧。只要我好好对你的孩子,总会让他看到我的好的。可是,可是,他居然想把你的孩子作为徐家的继承人。"  母亲尖利叫了起来:"那个小蹄子凭什么,他只是个娼妓的孩子。"  "看着他站在书房里,对着你的画像站了那么久。我终于才明白。原来,你早就赢了,就在你死的时候,已经彻底地赢了。"  "我输了。"  "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输了。"  徐子墨默然。  说起来,几个兄弟里与他感情最深的,不是同胞兄弟徐子白,而是徐子赤。因为年岁相近,他和徐子赤是作为双生子一起养大的。  日日同寝同食,直到十三岁。  那一年,徐子赤促然走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听徐子赤的去处,却从来没想过主动去见他。过去的一切黑压压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的关系生生压断了。  "所以,我让孩子的舅舅和姨母找到了他。说起来,我也算做了件好事了。让你的孩子认回了你的亲戚。只不过,那些人,呵呵在教坊司长大的人,除了喝花酒,玩妓女,赌钱还会什么......。"  "我只需要稍稍纵容一点。"  "一个小孩子会有多少定力呢。他只要看着你的孩子这么堕落,就会比谁都恨那孩子。"  "那天的事,一开始真的只是个意外。可是,在哪个女人出现后,我就知道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只要把这次机会把握住。"  "所以,我收买了那女人的家人......"  ......  "他果然被赶了出去。"  "徐家是阿墨的了。"  母亲似乎累了,眼皮重重合上了。  许久,她才微弱地呢喃着:"阿赤长得很像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喊了我十三年的母亲,我......对不起他......"  徐子墨捏着母亲的手。  枯黄瘦削,五指骨节硕大,瘦得脱了形,像老人的手。这些年,自从徐子赤走了后,母亲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  短短四年,她才三十出头,便已病得不成样子了。  当年的事,回忆起依旧是惨烈的红......  ......  那是他十三岁时。  因为母亲的坚持,他十二岁就去了军营。才过了大半年,他听说父亲要把徐子赤也送过来。  他开心极了,还给徐子赤写了好多信,叮嘱他多带些冬衣,北疆这地界可要把人耳朵都冻掉的。  信都如石沉大海。  再后来,他突然受到家里的急召,回家一趟。  刚进家门,他便被母亲告知了徐子赤不是自己的胞弟。尚未反应过来,门外便嚷开了。他拉住一个路过的粗使仆妇。仆妇仓皇地说:"三少爷玷污了一个女子。"  怎么可能!  他不顾母亲阻拦,匆匆赶了过去。  那是个冬日,才下了一场雪。雪色的白从屋顶延伸到院子中间,再到另一片屋顶,铺满了整个视野,如未曾落笔的皑皑的画。  苍茫的白里,他一眼看见了一条艳丽的红。  是徐子赤。  他靠在墙边,目光狼般戒备。才大半年不见,他瘦了许多。寒冷的大雪天,他只穿了件大红的单衣,裹出一身伶仃的少年瘦骨,瑟瑟发着抖,如风中的烛火。  远远地,他惊喜地叫了声:"三弟。"  徐子赤抬头,望着他的方向,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反抗性地偏过了头。  徐子赤顺着他看去。  是父亲。他沉着脸,五官森冷,素白长袍,如一尊冷掉的石像。  父亲不是最宠爱三弟的吗?就算三弟不是母亲的孩子,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他来不及想清楚,就被一阵哭喊震到了。  一个粉衫女孩缩在距离徐子赤最远的角落,垂着头,嘤嘤哭泣着。旁边围着十来个衣着粗陋的人,男女老少皆有,看模样应是女孩的亲戚。  "我这黄花大闺女啊,今年才十五岁,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就该把这个淫贼碎尸万段......"  这一声点燃了愤怒的火。  众人都站起来,团团将徐子赤围起来,举着十来个棍棒农具,对着最中间的他骂道:"淫贼——"  "小小年纪就成了淫贼——"  "贱种——"  ......  徐子墨站在高处,看见小小的徐子赤被他们围在中间,缩成了小小的红色的一团,仓皇惊恐又戒备地望着不断逼近的人。  少年身量单薄,他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  "父亲,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胡闹。"徐子墨着急地看向父亲,"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们怎么能这么逼阿赤。"  "还有什么好查的。"父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徐子赤,冷声道,"他做了这件事,这是他应得的。"  徐子墨震惊地望着父亲,仿佛他是个无情的陌生人。  他又看向徐子赤。  徐子赤茫然怔了一瞬,慢慢低了头,轻轻笑了一声。  多年以后,徐子墨对于这一刻的记忆或许已经模糊了。只这一声笑,杂在众人叱骂,议论背后的这一声清凌凌的笑,他记得清清楚楚,一如新闻。  原来伤心至极时,人是笑得出来的。  徐子墨急声道:"父亲,阿赤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娼妓的贱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徐子赤如一团浇满油干柴轰地被点燃了。  他赤红着眼,抓过酒瓶,砸在那人脸上。不等那人叫唤,他又上前两步,揪着那人领子,把将那人摁在墙上:"你给我再说一遍试试。"  许多人上去揪开他。  父亲眉眼冰冷,暴喝着:"徐子赤,你还敢嚣张。"  徐子赤把那人扔开,丢在地上。他倔强地仰头,盯着父亲,像是逼问又像是故意激怒:"他骂我的母亲,难道我不该打他吗?"  "你还有脸提你的母亲。"父亲冷冷的,只这么说了一句:"不知道绾情当年拼了命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东西。"  徐子赤看见徐子赤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那一瞬间,徐子墨似乎看见赤色的温暖与骄傲被从他身上抽走了。  雪中,他依旧一身红衣,却冷得没了温度。  父亲冷冷转身,"你走吧,绾情没有你这个儿子。我们徐家也不需要你这么一个败类。"  "好。"徐子赤盯着父亲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从今天起,我和徐家再无任何关系。"  徐子墨冲上去,推开那些围着他的人,拉住徐子赤的手:"阿赤,不要。"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急急解释着,"父亲只是一时气急了,你不要冲动。"  徐子墨的手被缓缓推开了。  徐子赤盯着门口。那里,父亲刚刚走了进去。  他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直到只剩一件旧底衣:"除了底衣。这些都是徐家的东西。我不要。"  "还有这一身武功。"他顺手抓起一把长剑,在右手手腕狠狠一划,剑尖翻了几下,鲜血顿时彪了出来,落在雪地上,如点点红梅,"我也不要你们的。"  "从此,我再也不会踏入徐家半步。"  徐子墨厉声尖叫着:"徐子赤,你疯了!"  手筋挑断了,这辈子右手连端碗都使不上劲。  徐子赤置若罔闻。  他回头,朝着大门口,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那些围着他的人似乎也被他吓到了,纷纷往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血他手腕上流出来,在雪地上蜿蜒出一路血色小溪。  徐子墨追了出去,匆匆脱下自己的墨黑色斗篷,披在徐子赤身上:"不管怎么样,天寒地冻的,好歹披件衣服。"  他抓住徐子赤的手。  徐子赤轻轻挣开了。  徐子赤回头看他,唇色苍白。他轻轻笑了一下,喊了一声:"二哥。"  话只吐了一半。徐子墨见徐子赤又抿了唇,红着眼,抬头望着自己。  他也看着徐子赤,看着肤色如雪,墨色长眉,横飞入鬓,红红的桃花眼含情的徐子赤。他看着徐子赤轻轻笑了一下:"我走了。"  白与红的鲜明对比着,他决绝坚强的如一团燃烧的火。  也是这一刻,他第一次领略到他这个三弟疯狂燃烧着的,火一般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徐子墨看怔了,急急地道:"你要去哪儿,告诉我,我去找你。"  "二少爷,夫人找你。"这时,一个灰衣小厮匆匆从门里跑出来,气喘吁吁的,"夫人突然犯病了,让您赶紧过去。"  他看向徐子赤。  徐子赤唇角轻轻弯了弯,只露出一个极浅极平淡的笑容:"你母亲叫你呢。你快过去吧。"  "不。"徐子墨回头匆匆对那仆人道,"说我马上就过去。"转头又对徐子赤道,"你好歹给我留个地址,我去找你。"  徐子赤笑了笑,没说话。  那小厮不走,只是在旁边再三道:"二少爷,夫人她......"徐子墨回过头,烦躁地喝了那人一声,"等会儿。"  再一回头,面前却没了人。  他追了出来,苍茫的一条长街,白茫茫延展出去,空空长长的一竖条,却平整如常,看不出任何人行走过的痕迹。  天空又飘起了雪,一片一片雪白的,落在人肩上脸上,化作冰凉的泪。  徐子赤就这么不见了。  像一缕赤色幽魂,凭空地不见了。  只回头了那么一瞬间,他就把徐子赤弄丢了。

  从此天各一方,上天下地,六年时间,他都没有再见过他。

第十四章   一众人回到徐子墨住处不久,管家马叔便过来了。他扫视了一眼众人,目露精光,垂下了头:"三少爷吩咐我,给你们安置住处。"  胡老三等人面面相觑。  徐子墨点头道:"你们也累了。去吧。"见胡老三几人依旧犹犹豫豫的,他又补了一句,"以阿赤的性子,若是他想对付你们。你们是没法安全地走到这里的。"  话刚说完,他便感到一股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他扭头看去。  是马叔。  徐子墨回望着他。  被发现偷看了,马叔也不躲,只是朝他低头笑了笑:"徐少爷,之前不知您与我们三少爷有故。招待多有不周之处,望您多多包涵。"  徐子墨面上淡淡道:"无妨。"  心却咸涩地怅然无言。  与他朝夕相对,无话不说,亲密无间的亲兄弟时隔多年再见,也只是有故而已。  马叔转身出去了:"诸位,给你们安排的去处在外院。"  胡老三等人看了徐子墨一眼。徐子墨轻轻点了点头。他们才跟着马叔,排成一溜,渐次走了出去,消失在墨黑夜色中。  房间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黑色的寂寞一下占满了整个房间,将徐子墨广广地笼罩住了,走不脱逃不出。周围静的细微风声都一清二楚。时间在这样的寂静里,也被拉得格外漫长了,给人一种夜晚的寂静永远不会过去的错觉。  徐子墨躺上了床。  他原以为自己会失眠,或者至少要辗转反侧许久。出乎意料的,今晚他睡得很快,一沾上枕头便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被困在一个赤红的房间前面。  房门半开着,是雕花回字纹的红木门,门里飘着一片赤红色,像纱像雾的材质。那一团雾最深处有个窈窕模糊的暗影。  那暗影有着一截赤裸的腰臀。  他被蛊惑了般,径直走进去。走进那一团雾里,来到那一团暗影跟前。望着那赤裸的腰臀,他失了魂般地伸手,却在触到那暗影时,猝不及防被烫的往后一退。  原来,不知何时,那暗影已变成了一团烧的明红的火炭。  他惊醒了。  外面天还黑着。四周幽静,整个府邸都昏然沉睡着。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黑色的远处,湖边那座楼融融亮着。  漆黑夜里,只有那一点亮,分外耀眼。  一如他的主人,无论人群怎样汹涌,他永远都是那个最鲜明的,能让人第一眼印在心上,魂牵梦萦,忘不掉。  ......  徐子赤并没有限制他的行动。  第二天一早,他便去外院看了胡老三等人。他们被安置在一个客房院子里。一人一间房,还有仆妇招待饭食,也未曾被限制活动。一应款待十分周全,好像他们真是来做客的。  徐子墨到时,他们刚吃过饭,正聚在胡老三房间里,围坐在厅堂里,商议着事情。  徐子墨匆匆扫过众人。  一众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  徐子墨一进来,一群人便立刻站起来迎接:"元帅,您来了。"还有人给他让了上座,"元帅,您坐这里。"  徐子墨摆摆手,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  将将坐定,徐子墨一抬头,便见胡老三便两三步走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垂着头,大声嚷着认错:"元帅,昨天的事,甘愿受罚。"  徐子墨一愣,随即轻轻摇头,起身伸手去扶胡老三,苦笑着道:"这件事,你没有做错。"  他也没料到马三少爷会是徐子赤。  胡老三不肯起:"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我做错了。"他仰起头,望着徐子墨,小心翼翼道,"昨日那样羞辱三少爷。三少爷似乎生气了。元帅,我能去和三少爷当面道歉吗?"  望着胡老三的憨厚歉意的脸,惴惴不安的神色,徐子墨拒绝的话卡在喉间,却说不出口。  只是,徐子赤还会见他吗?  他含糊说道:"等以后我和他说起这件事,再给你安排。"  这一句话出来,徐子墨看见众人都松了口气。  气氛也终于松下来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太好了,看昨天那样子,我还以为元帅和他弟弟有仇呢。幸好......"大抵是觉得太静了,气氛不对,说话的人陡然闭了嘴。  一句话像断了半截的锈剑横插在空气里,不上不下。  无人接茬。  空气里都有着陈腐的铁锈味,像血味。  太静了。  徐子墨觉得不安。他不该把气氛弄成这样的。只是,在那句话出来时,他的心被什么利器戳中了,一刹那疼得他实在不知如何接茬。  场面太僵了。  他笑着缓和气氛:"你们不知道也正常。我这个弟弟很小就离开家了。这些年,我在边疆打仗,他在中原行商,接触的不多。"  呼——  他听见众人齐齐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才呵呵笑着,七嘴八舌地说着"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倒是一道渊源了"打着圆场。  场面尴尬地活了。  徐子墨松了口气,说了几句场面话:"无论如何,住在这里暂时是不会有危险的。"  几人脸色又怪异起来。  胡老三起身关了门,又让众人挪椅子,坐得更近些,才压低声音道:"元帅,我发现这里的侍卫都会北疆军的招式。"  另一人补充道:"我看见过几个军中的老面孔。"  "堂堂北疆军将士,怎么会在一个商户家里做护卫?"  徐子墨心道一声果然,便将马叔的话与他们说了:"他们还不知我身份时,曾经和我说过,这里的守卫确实不少都是北疆军里出来的。"  徐子墨边说边盯着几人。  他们果然露出悚然之色。  胡老三忍不住,腾的一下站起来道:"他奶奶的,敢逼我们的北疆军当侍卫。他以为他是个谁?简直太嚣张了。看我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北疆蛮牛的厉害......"  旁边的人偷扯着他的袖子  胡老三傻乎乎的,还咋呼了一声:"干啥扯我袖子......"  徐子墨看见胡老三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向自己。胡老三吓得几乎跳起来,反应过来了,立刻找补:"元帅元帅,我没有想说您弟弟,我真没那个意思......"  徐子墨不看他。  他只是盯着众人,仔仔细细的,一丝一毫表情都不放过:"所以,你们也不知道这些北疆军将士为什么在这里?"  众人对视几眼,慢慢摇头。  "胡老三刚说这些北疆军将士都是被强迫的。"徐子墨环视着众人,缓缓道,"可是,我仔细观察过这些将士。他们并没有任何被逼迫的怨怼之色。"  胡老三登时就愣了,随即想明白了般,神色骤变,跌坐在椅子上,头垂得低低的。  其余人也尽皆沉默。  徐子墨有一种悲凉的预感,扔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这几年,北疆到底成了什么样子了。"  这一句出来,室内更静了。  只有窗外风声细碎,呼呼的,吹一阵歇一阵,将远远的仆妇玩笑声卷了进来。隐隐约约的,似乎是一群人起着哄,让昨夜打叶子牌赢了的请客。随着进来的,还有春日的幽冷花香,不知是什么树,寻常不起眼,一开花竟如此芳香浓艳。  无人说话。  沉默。  室内的安静让院子外仆妇们的玩笑声愈发清晰了。  徐子墨冷冷地道:"你们不肯说?"  胡老三突然抬起头,站起身。徐子墨望着他:"胡老三,你愿意告诉我吗?"  "元帅......"胡老三分明极有勇气的。却在徐子墨看了他一眼后,忽然挪过了眼,说不出来了,"我......"  "元帅,你别听他胡说。"一个人腾地站起来,把胡老三扯下来,摁在椅子上,"这个胡老三嘴上向来没把门的,信不得......"  徐子墨静静看着他们。  空寂的房间只有他一人的声音,突兀尴尬。  那人也说不下去了,讪讪坐下。  "你们不肯说,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方式知道。我只想听你们说。你们是我最信任的部下,在战场上,我们都是把命交给彼此的。"  "所以,我想听你们的答案。"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如果不愿意说,可以点头或者摇头。"他顿了顿,捏紧了拳头,强行压抑住心口的悲凉,深吸一口气,才问出口:"如今,北疆太平吗?"  空气沉默着。  许久后,才有个人轻轻摇了一下头。  徐子墨等了一下,确定了答案,才慢慢说道:"我知道了。"  他慢吞吞站起来,摇晃了一下,扶住了椅子才站好。有人要来扶他,被他推开了。  他慢慢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才想起什么,回头匆匆嘱咐了一遍:"你们......你们现在此处住下,等......"  等......  他说着,自己也茫然了。他原是要说,等过段时间,便离开这里的。可现在,他该去哪儿?  北疆也不太平了。  徐府他也回不去了。  天地之大,他该往哪儿去呢。  "等我以后再来安排吧。"他只能扔下这一句,逃也似地匆匆走了,"你们且好好住下。"  舌尖泛起苦涩,是眼泪的咸。  他回了房间,找到了墙角的行李箱笼。行李箱是胡老三等人找到了那群马贼,抢了回来的,特地带了来。  他打开箱笼,拿出一把长枪。  这是父亲送他的,请了全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银白冰凉的枪身,在阳光下凛凛发寒,枪头发白,锋利得让人望之胆寒。枪头的红缨招摇着,如一团燃烧的血。  他又想到了他第一次上战场。  那时他才十三岁,在军营里当了一年的伙头兵。终于能够跟着老兵上战场,清理伤兵尸体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色彩斑斓的"肉"  血红的肉,被刀剑捣烂了,细细的成了肉糜。发白的肉,是伤口失血过多,被冻僵了,黑色的肉,是被火枪火炮打中了,烧焦了。站在城楼上,往下漫漫一看,雪色的平原如一副绚烂烂漫的浓彩画。  人的尊严在死后还不如个畜生。  他强忍着想吐的冲动,跟在队长后面走着,帮忙找寻伤兵,将他们抬回去,让军医治疗。  走在路上,他被一个老妇人抓住了手。  老妇人大概以为他是大夫了,哭着叫着,让他救救她怀里的小儿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一支箭斜着射穿了脑袋死透了,脸是一种暗沉的灰白色。  他无力解释着:"我只是个小兵,不是大夫。"  老妇人歇斯底里地问他:"你是北疆军吗?"  "我是。"  "你是北疆军......";老人凄然地质问着,"既然是北疆军,为什么不能保护我们的安全。我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突厥的枪下。两个女儿都被他们糟蹋了。"  "你们在干什么?"  ......  "我在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那一天晚上,在同帐篷里的老兵的一高一低的鼾声里,在远方的草原上狼的长长地呼啸里,他抱着那一把长枪,睁着眼,看着头顶被血迹染红的帐篷,一夜未合眼。  从那一天起,他就立誓,要还北疆一个清明太平。  四年。  他花了四年时间,把那群突厥打的不敢再犯了。又领着人,将这一带的马贼全给肃清了,给田派地,把那群马贼安置了。  北疆人民难得安居乐业了一段时日。  可现在......  他又想起了院子里的北疆军将士。  那一个个都是跟着他打过突厥,追过马贼,流过血喝过酒的汉子。他成了废人,不能上战场了,可他们并没有。  他们为什么会到这里。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却不敢想。  他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连这一支枪他都抡不动,他凭什么说保护北疆人。  ......  他闭上眼,握着枪头。  血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存在。  他该怎么办?第十五章   那一日起,徐子墨更沉默了。  面对很多事情,他渐渐觉得无话可说。  偶尔胸中翻滚起万丈豪情,滔天愤懑,过了一瞬,也平和至漠然了。在无力改变的沉重而黑色的现实面前,言语单薄得一触即破。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微笑,淡淡的。  无力改变。  千言不如一默。  就像个苍老的老者,看见很多事,张了张口,又觉得没有必要,轻轻叹一声,也就罢了。  他又做了个几个梦。  梦里画面支离破碎,千奇百怪,不成逻辑。  他梦见过手下败将们。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的黑色恶鬼,青面獠牙的,身躯被扯得像软面条,异常高大,围着一团,将他包围了。  他也经常梦见那张老妇人。  一张灰白色的脸,坐在脏乱战场上,哭泣着,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他。可他什么都听不见,静静看着她,像看一部悲情的黑白戏,因为没有声音,就格外荒诞。  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一丝泪。  他也时常睡不好觉。  盯着头顶的大红云纹帐幔,睁着眼,一盯就是一整夜。也不起床,不想动,或者觉得没有动弹的必要。像个老掉的人,外表还是鲜活的,内心却已经枯成了苍灰色。  他也梦到过战场上的他。  以一种淡漠的旁观的视角。看见那个身着墨色甲胄,骑着一匹高头红马的年轻的徐子墨,面对着千军万马,骄傲的,意气的。  他会觉得陌生。  这人是他吗?  他竟也有过如此骄傲又意气风发,觉得未来都是希望的时候?  过去的一切荣光,都像是他的黄粱一梦。梦里太过灿烂辉煌了,再过回现实,如尝过一碗五味陈杂的茶后的一碗白开水,索然无味。  胡老三他们大抵是察觉出什么不对,日日来寻他,蹩脚的安慰他。  徐子墨笑笑。  他们以为他会再寻死么?  不会了。  没有尝试过那种每日一睁眼,就会数着日子,过生命倒计时滋味的人,是不会明白活着,哪怕是狗一样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而且......  他垂头淡淡一笑。  就算是为了当初那个清傲孤冷的少年,含着眼泪,倔强的那一句,我不会让你死的。他也不会再死了。  说起来,徐子白走了也有很久了,不知道徐家的护卫找到了他没有。  他一向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  没有等到徐子白的消息。  他却先有了徐子赤的消息。  徐子赤病了。  那一日的见面后,徐子墨以为徐子赤至少会找他,或是发脾气,或是冷漠以待,或者就是单纯地要把他们送走,眼不见为净。  可是他什么都没等到。  和徐子赤没回来时一样,他一日一日被撂在一边。徐子墨只以为徐子赤不愿见他,便把他丢在一边,晾着他。  直到小姑娘倾城寻了过来。  小姑娘一进来,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仰着头:"大哥哥,哥哥病了。我给他讲了几天的故事。都没有时间来找你玩了。"  徐子墨给她倒茶的手一顿。  徐子赤......病了?  倾城趴在桌上,还在小声埋怨着:"我觉得哥哥太任性了。自从要出海前接到那封信,哥哥就......疯掉了。"小姑娘皱眉思索半天,才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对,就是疯掉了。"  "明明我们的行李都准备好了。他却立刻要往北疆来。到了这边,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一个人跑到了北疆呆了两个多月。"  "他的身体不好,北疆又冷,听说他都不好好休息,天天到处乱跑,还说要找什么东西。"  "结果一回来就病了。"  ......  小姑娘倾城应该是真担心徐子赤的。和徐子墨说了几句话,便道:"大哥哥,我怕要去照顾哥哥了。你这几天自己好好休息,我以后再来找你玩。"  还递给徐子墨一本特制的盲文书:"这里有本书,如果你无聊了,可以去拿去看。"  这小姑娘竟是怕自己闷了。  徐子墨谢过了,望着小姑娘,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说,你哥哥是接到一封信后,才临时决定要到北疆来的?"  倾城点点头:"大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徐子墨忙摇头:"没,没有。"他又小心地问:"那你,那封信,是什么时候来得?"  "那封信啊......"倾城掰着手指算着:"我们路上走了快三个月,哥哥又出去了三个月,应该是五个月前。"  五个月前接到信。  那么信寄出去大概是快六个月前。  那时候,正是他第一次去北疆。临行前,他写了许多信,装在一个盒子里,让半年后寄出去。后来他回来了,信自然也放着了。  不是这些信。  那么是,徐子白寄的信?他去北疆没有通知徐府诸人。徐子白为了找他,以徐府的名义广撒网发了许多信,其中就有徐子赤和徐子青。  后来,他被徐子白找到了。  又是快三个月的昏迷。  徐子白后来给徐子赤和徐子青回信没,他也不知道。  徐子赤不会是来北疆找他吧。  徐子墨一阵心慌,像是无意间握住了一个黑色魔盒,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要打开,里面有他不能接受的事,一面却被蛊惑着,手放在了黑盒盖上。  不可能的。  他徒然否定着。  不可能的。  徐子赤怎么会找他。  他应该是恨自己的。  他十六岁时,派人找过徐子赤。那年他当了徐家家主,能动用徐家的力量,自己做主了。第一件事,就是让徐家上上下下务必找到徐子赤。  虽是如此说,心内犹不敢相信会真找到。  两年后,突然有一天,家下仆人告诉他。他们找到了徐子赤的消息,问他该怎么办。  徐子墨怔住了。  就像是很期望一件希望渺茫的事,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以为等待才是正常的状态了。偶然有一天,事情解决了,反而会有一种莫名突兀之感。  于是,他知道了徐子赤在行商,生意做得很大,过得不错。至于具体做的什么生意,却调查不清楚,只说太多太杂了......  他一直关注着他的消息,却从未联系他。  他不敢。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徐子赤才会遭遇这么多。  他对不起徐子赤。  直到那年徐子赤十八岁生日。  他亲自写了封信。油灯下改了写,写了改,足足花了一天,才让人带给徐子赤。他说明了当年的真相,并在信后许诺。无论他想要什么,他都可以补偿给他,包括徐家的家主之位。  半个月后,他等到了徐子赤的回信:"六年前,我亲眼看着你母亲找的那女孩的家人。"  他惶恐得无法呼吸,心痛如刀绞。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这背后的事。  徐子墨想起徐子赤离家的那个雪天,自己再三要他留个地址,他却只不做声,原来是恨他的。他又想起,明明徐府就在这里,徐子赤这么多年,都未再和他联系过哪怕一句。  他颤抖着那封信贴身收好,却再未敢打开看一眼。  徐子赤怎么可能会来北疆找他。  不可能的。  他拼命否定着,却克制不住地想,一切的一切都太巧了,或许,哪怕是或许,会有这种可能呢。他该不该去看徐子赤呢。  徐子赤会把他赶出来吗?  他沉默了太久了。倾城握住他的手道:"大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  徐子墨拼命摇头:"没什么。"他干咽着口水,又觉得口干,拎起茶壶,伸手给自己倒水,手一慌,却碰掉了茶杯。  茶杯在地上咕噜噜滚出了老远。  他弯腰去捡。  忽然看见他的伤腿。  那夜,听闻他受伤,徐子赤是想看他的伤腿的。徐子赤是想关心他的。对,他是想关心他的。徐子墨腾地站起身:"倾城,我能去看看你哥哥吗?"  倾城毫无察觉,开心道:"好啊。哥哥知道您去看过他,一定很高兴。"  徐子赤又站在这座楼前。  通身红漆的楼蹲在湖边,仍凭着湖面随风轻颤着,依旧一声不吭,不动一动。斜照过来的日光是崭新的,将这座楼也照出明红的光。  像徐子赤的眼睛。  徐子赤住在二楼。  进门穿过大厅,他跟着小丫头上了楼梯。小丫头倾城登登登跑得很快,将楼梯踩得很响。  徐子墨在后面,一步一步却越走越慢。  楼梯转了个弯后,他停在两段楼梯间的平台上,望着大红楼梯向上延展着,穿过漂浮着淡红的灰尘的空气,仿佛会无意中走入一个兄友弟恭的团圆家庭。  他终于走了上来。  楼上是通彻的一整间,无家具等物,高高空空的宽敞。一重重大红帘幔都垂着,房间里一片晕红的日影,是一种暧昧昏沉的红,充斥着整个空间。  只在左边靠墙有一张床,无声无息坐着。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  他站立许久,颤抖伸手,掀开了那厚重暗沉的红帘幕。他看见了徐子赤。暧昧昏沉红光下,病着的徐子赤,苍白的像个京剧里的旦生,华丽漂亮,却抹了过多的白粉,透着病气。  徐子墨轻轻呼吸着。  天地上下只有这呼吸声了。  他睡着了,像个无害的孩子,竟不像昨夜的他,美丽得锋芒毕露。  和十三岁时的他一样。  徐子墨想要去摸他。  "徐子墨......"他听见徐子赤在梦中咬牙道:"我恨你!"  他后退两步,无意识发着抖,牙齿咔咔地响,却笑了起来,越笑心越痛。是啊,徐子赤凭什么不恨他呢。如果不是他母亲,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他怎么会成现在的样子。  徐子赤嘤了一声,蹙着眉,在大红被子里拱了拱。  大红锦被很厚很大,铺满了床面。偌大的拔步床像一片红色的深海。白色的徐子赤陷了红浪里,显得愈发苍白单薄了,整个人看起来毫无攻击的美。  他整个人都小小的。  难受地,徐子赤又嘤嘤哭了起来:"二哥,我难受!"  从地狱到天堂。  徐子墨脑袋炸开,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十三岁前,徐子赤每每病中都会朝他撒娇时说的话。第十六章   十三岁前,他都以为他和徐子赤是双生子。两人同住一个房间,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习武。徐子赤淘气,他们一起受罚,亲密得好像一个人。  两个男孩子日日相处,怎么会没个龃龉。  双生子更喜欢争个大小。  他们出生只隔了几息,徐子赤坚持认为他才是大的,定然是父母弄混了。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徐子墨,徐子墨,仿佛这样就有了哥哥的气派。  一管好声音,清凌凌的。  徐子墨这三个字被咬得极漂亮。  他生得又漂亮,纵是如此跋扈,也让人生不起气。  徐子墨每每只一笑而过。  徐子赤体弱,又是弟弟。他自小就被父亲教导着要友爱弟兄的。  徐子赤便越来越嚣张。  每每两人一起出去见客,徐子赤总是抢先着介绍,说是徐家二公子自己,说完就得意地瞥他。徐子墨只好笑笑:"我排行行三。"  时间久了,外面也弄不清徐家一对双生子熟大孰小了。  父亲偏爱徐子赤,每次外出总会给他带各种稀奇玩意儿。  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过嫉妒,只是徐子赤生得出众,又天生体弱,年少时愤愤然过后也就罢了,年纪大了也不在意了。  徐子赤每回一得了好东西,总会先拿回来,扔到徐子墨床上,故作嫌弃道:"什么破玩意,一点都不好,给你吧。"  他若不收,徐子赤登时就会落下脸,直接把东西摔烂了,谁都不准用。然后冷着脸不理他,无论他怎么赔小心都不行,五六天才能消气。  实在是骄纵任性。  只有在病中,徐子赤才会乖乖叫他二哥。  大抵是娘胎里的不足,徐子赤打落地起,每年春夏之交,总要病上几场。  每次他病了,都要一个人躺在床上养病,一趟就是半个月,不能出门上学习武,无聊得紧。徐子赤这个娇娇儿,哪里躺得住。  他便去闹徐子墨。  每每他要出门的时候,徐子赤就会望着他,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巴巴地叫着:"二哥,我难受。"  徐子墨只得去照顾他。  又是煎药又是叫大夫,自然就耽搁了时间。  徐子赤盯着漏更,等过了开课的时辰,就会掀开被子,一下子跳下床来,得意道:"这下你也去不了学堂了。"  太淘气了。  晚上,他生病烧得难受,掀着厚重墨色床帘,腆着脸,娇声撒娇道:"二哥,我难受。"下一句总是:"一个人睡太冷,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只穿着白里衣的他小小的一只,单薄又可爱。  徐子墨最后答应。  徐子赤便会耶一声,飞快钻进他的被窝,抱着他的腰,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挤着取暖。两个男孩子的被褥,暖的像火炉,热得徐子墨也会比平常睡得香甜百倍。  那时的空气里总有一股温馨安宁的旧色气息,  多数时候,徐子赤第二天早上就会痊愈。然后,又边急哄哄地穿衣服,边趾高气昂地叫他:"徐子墨,你的床睡起来真难受。"  娇惯的不行。  ......  "二哥,我难受......"  他有六年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不知道这些年,他病了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嫌一个人睡太冷,是不是也会难受地红着眼睛,小声哼哼。  "大哥哥,你哭了吗?"  小姑娘轻声道,"我听见你哭了。"声音顿了一会儿,才又带着小心翼翼地说:"大哥哥......你很难过吗?"  徐子墨强撑出一个笑,想起她看不见,又道:"没事,只是沙眯了眼睛。"  倾城一本正经道:"是哦,北疆这地方确实风沙特别多。"  看破不戳破,客套安慰着,得体又善良地避开徐子墨不想说的地方。顺着徐子墨说,仿佛他说得不是一句蹩脚的谎言,而是多么正经的大事件。  徐子墨笑了。  这小姑娘被教的很好。  也不知这孩子和徐子赤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要叫徐子赤哥哥。他应是没见过这孩子的。难道是徐子赤母亲的亲戚?  他摸着倾城的头:"你哥哥吃过药了吗?"  小姑娘歪着脑袋道:"哥哥刚刚吃过药了。大夫说今天不用再吃药了。"她趴在徐子赤床前,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好。"  一个小孩学着老人叹气。  徐子墨露出浅浅笑意。  "哥哥就是身体一直不好。"小姑娘小声嘟噜着。徐子赤嘤了一声,翻了个身。大红锦被拱了拱,发出窸窣的声音,像起了阵红浪。  徐子墨眼尖的看见徐子赤怀里露出墨黑色的一角,像毛皮的。  "这是......"  他不由自主上前,扯住那墨黑色的一角,缓缓地用力,从徐子墨手里抓出来。  这是......  一角慢慢扩大,变成一张被紧紧抓着的墨黑色毛皮。  是徐子赤离府的那个雪天,他脱下来,披在徐子赤身上的墨黑色斗篷。  六年了。  徐子墨的手颤抖着。  他以为......这件斗篷早就没有了。  它居然还在......  小姑娘嘟噜着:"哥哥有时候也特别奇怪。比如,哥哥有件旧斗篷,都破了,还不让扔。每次病了都要抱着睡,不然就睡不着。"  徐子墨心里翻江倒海。  这些年,他一直在好好保存他送给他的斗篷。他以为,他以为,徐子赤早就把他生命里关于他一切都给剔除干净了。徐子赤......  徐子墨舌尖冒出咸涩,像眼泪。  他以为徐子赤会恨他的。  可是他却会抱着自己的衣服入睡。  徐子墨手不住颤抖着,喉头上下滚动,一下一下抽着喉咙想哭。  他怕被倾城听出不对劲,强扯出笑。目光扫过床上,却促然对上了一双惺忪的情眼,微微泛着红,不笑都似带着笑,暧昧地传情。  徐子赤,他醒了。  "阿赤......"徐子墨还拎着那件斗篷,手足无措。  徐子赤连着咳嗽了两声,先朝小姑娘温声道:"小城,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不需要你照顾了。你看你,这几天没睡好,都不漂亮了。"  小丫头惊呼着:"啊?我不漂亮了?"  徐子赤温和地笑着:"是的,回去好好养神。"  徐子墨望着他。  望着他的另一面,那样温和耐心的样子,丝毫不同于寻常的或骄纵或任性或讽刺的面孔。原来徐子赤当了哥哥是这样的温柔。  小丫头登登登下楼了。  徐子赤还一面咳嗽着,一面嘱咐她小心脚下。  声音渐渐消失了。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了。小姑娘走着,似乎将空气里的闲适也带走了。房间陡然窄了,空气也干涩涩的,压抑的人呼吸困难。  徐子墨喉咙干了。  徐子赤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忽然朝他伸手:"还给我。"声音很沙哑,显然是还没好全。  徐子墨呆了一下:"什么。"  "披风。"徐子赤理直气壮地道。徐子墨和他素昔斗嘴惯了的,也不知怎么突然来了一句:"这是我的。"  徐子赤一把夺了过来道:"堂堂北疆战神,送出去的东西还会往回要?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  那样嚣张,那样自然而然,那样肆无忌惮地确信自己会包容他。面对这样的徐子赤,他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徐子赤小心翼翼把披风抱在怀里,又盖上了被子,拱了两下,竟打算又睡了过去。徐子墨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被晾着了。  徐子赤回头,似笑非笑看他:"不走,打算留下来陪我睡觉吗?"  徐子墨忙扭头就走。  "慢着。"徐子赤坐了起来,又咳嗽了两声:"我让你走你就走,我怎么不知道北疆战神这么听话了。"  徐子墨看着他。  看着大红锦被从他胸口落下来,露出白色里衣,隐约透出朦胧的身躯。厚重的红与单薄的白,徐子赤在这两色交界处,一种被调和了漂亮,又张扬又懵懂。  徐子墨呆了一呆,微微后退:"你要我怎么样?"  徐子赤勾了勾手指:"过来。"  犹豫着,徐子墨走了过去。  徐子赤拍了拍旁边的床铺:"躺下,暖床。"  "啊?"  "怎么不愿意?"  徐子墨摇头:"不是......我只是......"  徐子赤嗤笑:"怎么,不愿意了,不伺候我这个被徐家赶出来的人了?"  徐子墨迟疑:"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徐子赤不耐烦道,"你上不上来。"他理直气壮被宠坏着,骄矜任性,肆无忌惮地行使着他的特权。  美人和被爱者的特权。  徐子墨慢吞吞地上了床,躺下。  徐子赤把衣服一扔,环住了他:"这下舒服多了。"然后闭上了眼。第十七章   徐子墨浑身僵硬。  大抵是发了烧,徐子赤的体温很高,手臂环在他腰上,像一小截火炭,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咽了一下口水。  空气中越来越干燥,世界好像成了个火场,腾腾蔓延着。大红帘幔打下来,将床铺隔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孤岛,他和徐子赤二人紧紧相拥,得以苟且偷生。  全世界似乎只剩他们二人。  两人陡然亲密起来。  他侧躺着,腰被徐子赤环着,背上贴着徐子赤的脸。徐子赤总喜欢这样抱他,弓着腰,奶猫般蜷着。每次都弄得他必须曲着腿睡觉。  两人的姿势还是一模一样。  可不一样了。  隔了六年,什么都不一样了。  六年了,他和徐子赤再也不是十三岁了。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起,纵是床铺宽大,也总会觉得别扭与空间逼兀狭小。  大红平金绣幔招摇起来。在太阳影子下,那绣幔红得透明了,厚重的质地仿佛也变薄了。窗外一截树干支楞着,红绣幔上透出一截纤细的暗影。  徐子墨盯着那暗影。恍惚起来。  像......  像那晚帘幔上,那一截赤裸的腰臀......  他一惊,为什么他会想起这个。他和徐子赤是亲兄弟,他怎么能想起这个!他挥手扯起大红平金绣幔,想将上面透出的那一截纤细的暗影扯碎。  手却一不小心掀翻了床边的白瓷药碗。  叮的一声响,茶碗摔在地上,碎了。  世界都静了一秒。  "徐子墨。"背后的徐子赤幽幽地出声,冷笑,"我就那么像洪水猛兽吗?不愿在这里,可以立刻下去。"  徐子墨忙道:"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咬唇不语。  在弟弟床上想起了他的......  他说不出口。  背后,徐子赤咳嗽起来。  他咳嗽时整个人会蜷成一团,胸腔震动着,呼吸破风箱般困难。半晌才停下来。徐子墨听得心疼,想回头给徐子赤拍拍背。声音却停了。  徐子赤轻轻呼了一口气。  徐子墨更不敢动了。  徐子赤大约也是尴尬的,从方才到现在,他僵硬着一个姿势,一动未动。两人紧紧贴着,像两个刺猬,既不能靠近,又不忍分离。  静了许久。  "徐子墨......"背后冒出徐子赤的声音,"我恨你。"  未等他反应,肩窝处一阵剧痛,接着是灼热的呼吸扑了上来。徐子墨下意识要缩,却忍住了,"对不起。"  是徐子赤咬住了他的颈窝。  徐子赤打小就有咬人这毛病。父亲总打趣他是小花豹,生气时就喜欢咬人,牙口又好,每每总能把人咬的皮开肉绽。  徐子墨以前屡屡受难。  徐子赤呼吸声在耳边,急促的,压抑的,灼热的,烧得他耳朵发烫:"为什么......"他声音益发含糊低沉。  徐子墨感觉皮肉被牙齿嵌进去,生切开般锐疼。他脸色发白,却一声不吭。  徐子赤哑着嗓子道:"你的心怎么这么硬!"  徐子墨哑口无言。  一滴接一滴温热的水打在他颈窝里,顺着流入衣领里,一路痒到了心里。徐子赤的呼吸声也轻微到几乎没有了。他僵硬的不敢扭头,握紧了拳头:"对不起。"  徐子赤哭了吗?  许久,徐子赤松了口。  徐子墨的肩窝火辣辣地疼,灼热黏湿,又是口水又是牙印,似乎还有血。他不敢伸手去擦,轻声问着,"好些了吗?"  身后的呼吸平定了,徐子赤语气客气:"刚才失态了。"轻描淡写地将纠结爱恨一笔带过。  徐子墨只得顺着他寒暄:"这六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听说你在做生意?"  "嗯,贩马。"  "生意容易做吗?"  "这几年行情不错,也多少赚了一点。"  ......  彬彬有礼,像两个陌生人的寒暄。  徐子墨忽然滑稽得想笑。  在这个封闭窄小的床里,在这暧昧干燥的空气里,两人血缘羁绊最深的人,以最亲密的姿势相拥着,却作着最体面疏离的寒暄。  时间地点人物都错了个彻底。  徐子墨摸到了墨蓝色斗篷的一角,被提醒般地捏紧了,道:"那天,你走的那天。我只回了一下头,你就不见了。"  背后没了声音。  徐子赤沉默了。  两人间的和平是虚伪脆弱的,如初春的冰面,只略提一提旧事,便碎得七零八落。  徐子墨只好尴尬笑笑。  湖上时常起风。大抵是哪里的窗户没关好,风灌进了房间,将一重重垂着的大红帘幔吹了起来,房间里明红日影水波般翻滚。布料在风中被大力扯直抽打着,发出哒哒的脆响。  哒——哒——哒——哒——  徐子墨无意识数着拍子。  哒了十八下。  他正准备数第十九下,徐子赤说话了。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个样子。"徐子赤这里的语气是嘲讽自己的,更尖锐的,更讽刺的,"很可怜。我不想被你可怜。"  他又笑了一下,缓和气氛似的,"你对徐家附近一定没有我熟。当初为了逛青楼,我可是和那些纨绔子弟逃了多少次家的,连徐家有几个狗洞都知道。"  徐子墨轻声道:"我没有可怜你。"  "我知道。"徐子赤低声道,"但我没办法接受别人那样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怪物。"  徐子墨心狠狠抽了一下。  那年,阿赤才十三岁。  从小被娇惯大的他正在最骄傲敏感的年纪,却惨烈地与前半生的温暖决绝了。  许久后,徐子墨干涩道:"我是在母亲死时,才知道的这一切的。她让我和你说,她对不起你。"  他也想道歉,可说不出口。  徐子赤沉默许久。  "我还是恨她。"  徐子赤声音沙哑着,却异常平静,"在十三岁以前,我一直都当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在父亲误会我时,我还哭着求她安慰。"  "直到我看见她找到那个女孩。"  "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在帮我善后,直到第二天事发。"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害我。"  ......  徐子墨心疼如绞。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徐子赤的失望与伤心可想而知。  他有不原谅母亲的权利。可自己呢,一边是徐子赤,一边是母亲。他夹在中间,谁也怪不了,只能当自己是个罪人。  "我听说......"被子簌簌收缩了一下,徐子赤缩着身子,语气茫然,"她是因为我死的。"  徐子赤提起母亲,总是用一个她字。  他这个字,真是一个汉语里涵义最广泛的字,表示着一切的不明确。在无数场合,指代着语焉不详,不堪提起,令人回避的一切人。  "不关你的事。"徐子墨强挤出笑,故作轻松道:"她只是身体不好。"  他不想让徐子赤背上内疚。  "她是因心病去世的吗?"徐子赤轻声道。  "不,不关你的事。"徐子墨说服他,也说服着自己,仿佛这样便可以遮掩伤疤,粉饰出一片歌舞升平,"别多想了。"  "这样吗?"徐子赤喃喃道。  "徐子墨,你在信上答应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吗?"徐子墨的腰被徐子赤搂得更紧了些,背上紧贴着他温热的脸,"只要我要,你什么都可以答应我。"  "嗯。"徐子墨道。"只要你想要的。"  "如果我想要......。"徐子赤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却在最后一个字时硬生生被掐断了,只留下短促的气音,听得人一颗心吊着,不上不下。  徐子墨没听清:"什么?"  身后是徐子赤的笑声,淡而无味的,"我是说,我先记下了。"  空气又安静下来。  后知后觉的,徐子墨才忽然猜到那最后一个字可能是什么。  他的心陡然就乱了。  小小床上,两人背贴着胸,紧紧挨着。互相看不见,却听得见彼此,能用最原始的触摸感受彼此。两人的呼吸都交缠着,仿若一人。  暧昧狭小的空间里,当生理距离被压缩到极点,紧挨的两人莫名会生出生死相依的柔情,不自觉地放松了心防。  许多平时不敢想的,也会暗自滋生。  "徐子墨......"  徐子赤道:"你......"他说了一半,又不说话了。  一截话半拉拉地悬在空中,像鞋子只落了一半,总让人疑心随时会咚的一声巨响掉下,寂静中吓人一跳。  徐子墨安慰地笑:"怎么了?"  "没什么。"徐子赤笑了笑,"你的名字又不贵,就叫你一下不行吗?"  大概是心思变了,徐子墨很容易察觉到徐子赤的颤抖与试探。  他也在害怕吗?  也许,徐子赤并没表面上表现得理直气壮,笃定自己一定会顺从着他。或许,徐子赤的骄傲都是虚张声势,为了试探着他的反应。  徐子墨陡然心疼起来。  徐子赤,那个天不怕地不怕,骄纵任性的徐子赤,怎么会如此患得患失。第十八章   "徐子墨?"徐子赤轻唤着。  "嗯。"  "你在想什么?"  "我......"  徐子墨陡然惊醒。  他在想什么!  在这暧昧的空气里,他太过放纵自己了。无论他刚才在想什么,或是徐子赤方才是什么意思,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  徐子赤是他的弟弟。  亲弟弟。  "没什么。"徐子墨僵硬地讲了个笑话,"我在想,你刚才说我名字很好听的话,我觉得好好笑。"  徐子赤不吭声。  一个很冷的笑话将场上空气冻住了。  红帷幔里很安静。他和徐子赤一高一低的呼吸声起伏着,在人不注意的地方有自己特殊的节奏,他们两个人仿佛也因此有了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  徐子墨沉默片刻,笑了一下:"你刚才说,我答应过你的,只要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  "嗯。"背后的徐子赤呼吸一紧。  他闭上眼,强迫着自己将话说完,残忍地将一切生长在阴暗暧昧里的错误种子掐灭:"但是,我给不了我不能给的。"  徐子赤呼吸慢慢松懈下来,讥诮地笑了一声:"什么是你给不了的?徐子墨,你说清楚,你给不了什么。"  徐子墨握紧拳头。  指甲嵌入肉里,尖锐地疼。  他强迫着自己说着:"兄弟情谊之外的。"  两人藏在语焉不明的对话里的心思被挑明在空气里,让房间一时静的厉害。  徐子墨企图制造一个情感的灰白荒原,寸草不生。  "滚!"背后传来徐子赤的嗤笑。猝不及防的,他被推了一把,从床上摔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帘子被唰的拉上了。  "给我滚。"  徐子墨狼狈地爬起来。  他回头。  大红平金绣幔轻颤着,将里头遮得严严实实。  风吹过颈窝的伤口,他无知无觉地被冷得抖了一下。  他慢一拍地想到那件墨黑色斗篷还在他怀里。他犹豫要不要把斗篷递进去。徐子赤本就病了,没了这斗篷,若是再睡不好......  床帘促然被掀起。  徐子墨抬头,正对上徐子赤的脸。  他半坐着,眼神讥诮:"你怎么还不走,准备留在这里陪我过夜吗?"  徐子墨嗫嚅:"我只是想把斗篷给你。"  "现在不怕过了兄弟情谊了?"  徐子墨沉默片刻,扭头就走。  "站住。"徐子墨停住,却没回头。  身后是徐子赤咄咄逼人的声音:"徐子墨,你在怕什么。怕我对你做什么吗?放心,我还没有那么饥渴。"  "我不是怕你......"徐子墨道。  "你回头,看着我。"  徐子墨缓缓回头:"阿赤......"  一重重帘幔里,是一个昏沉的房间。大红平金帷幔,大红锦被,红木家具,都是沉暗厚重的红。唯独徐子赤,宽大白色里衣的徐子赤,亮得如雪砌的人,昳丽非凡。  "既然不怕我,你在躲什么?"徐子赤目光如刀,咄咄逼人地质问着:"兄弟之间抵足而眠而已,我们以前也做过千百次的。你为什么躲?"  徐子墨捏紧了斗篷:"我......"  "所以......",徐子赤轻眯起眼,一字一顿道,"根本就是你心里有鬼对不对?"  徐子墨如遭雷击,茫然反驳:"我不是,我没有......"  声音却越来越小。  他一抬头,对上了徐子赤的眼睛。  那一双总是含情的笑眼,此刻格外严肃,里面燃着灼灼的光,火一般燃烧着。徐子赤半坐着,因这种光,而亮得如神龛里的佛像,绽放出一种过于艳丽的美丽。  徐子墨想到了一种鸟。  一种一生只能歌唱一次的鸟。它出生就在找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用生命拥抱她,唱出最凄美动人,婉转天籁的歌声,然后以身殉歌。  如果世间有这样一种鸟,那一定就是徐子赤。  "不是?"徐子赤下床,走到徐子墨面前,咄咄追问:"你不是,你敢对你母亲发誓说你没有吗?"  "阿赤,不要......"徐子墨垂头,捏紧了拳头,"不要逼我......"  "你不敢。"徐子赤一步步逼近着徐子墨,冷笑:"徐子赤,你不敢。因为你在怕!你在恐惧!你在怕你自己控制不住你的心思。"  "因为你喜欢我!"  哗——  徐子墨无力靠在墙上,面上血色尽褪。  他不敢承认的,在心里纠结的东西,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心思,全被血淋淋地挑明在青天白日下了。他如赤身裸体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只想逃逃逃。  "不要!"  徐子墨厉声喝道:"不要说了!"  徐子赤却越发抬高了声音:"你还在怕礼法,你在怕道德,怕违背了这世间一切人们认为理所应当的规则,害怕成为人们眼里道德沦丧的人,害怕成为一个异类!"  空旷的房间里,徐子赤的话如一把尖锐薄凉的刀,狠狠划破了徐子墨的所有遮掩,将他最深的恐惧扯了出来。  徐子墨一步步后退:"不是的......"  徐子赤道:"你还在怕父亲母亲,怕徐家会失了脸面,怕徐家百年清誉毁在你的手上,怕徐家的名声上有哪怕一点污点。"  "因为你根本就是为了徐家而活的。"  徐子墨拼命摇头:"不不不......。"  徐子墨还在继续:"你是人人称道的北疆战神,你是完美的道德君子,你是背着徐家牌坊的活僵尸,唯独不是你,徐子墨!"  掷地有声。  声音消失许久了,空气似乎漾着回音。那余音震出很远很远,也震醒了十几年前,在徐府正房走廊下,独自一人哭泣着的他。  他恍惚想起他也淘气过的。  大约四五岁时,他会偷偷跟着族中子弟玩,少写一两张大字,偷偷逃一节练武课。一两次后,被父母发现了。  他们罚他的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不准任何一个人和他说一句话。  他整整站了一天,起初还觉得轻松。  可他慢慢发现自己被世界隔离了。面前的人穿梭往来。可任凭他怎么尖叫怒骂哭泣,他们都不搭理他,好像他是个隐形人,罪大恶极,不容于这个世界。  他被全世界抛弃了。  他哭了一整天,又饿又困。  父亲才背着手过来,沉冷地说着:"你是徐家的嫡长子,是徐家的脸面,代表着徐子墨们整个徐家,你必须优秀,必须听话,必须做到最好,比如让所有人都知道徐家的百年荣光......"  那一天后,他一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时隔多年,童年记忆都模糊了。  只有那怕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时隔多年,想起时依旧会让他瑟然发抖。  徐子赤讥笑道:"你永远都在考虑要为别人做什么,要做父亲母亲,北疆百姓眼里的徐子墨。你问过你自己你心里想要什么吗?"  徐子墨如被击中般后退。  他脑袋空白,茫然无措:"我......"  他想要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第十九章   "徐子墨,你说啊。"  徐子赤步步紧逼,直到和徐子墨近到鼻子紧挨着鼻子。  徐子墨从不知道,两个人身体距离太近时,呼吸交缠着,会连心似乎也没了隔阂,挨在了一起。  心慌意乱里,他望进了徐子赤的左眼里。  那是一双热烈干净的眼睛。  那光滑镜面般的瞳膜上,他看见了他的眼,一只仓皇的眼,躲闪着,软弱着,早已溃不成军却拼命维持着脆弱的坚持。  那一刻,他知道他完了。  他动摇了。  他下意识立推开徐子赤,拼命往外跑。他越跑越快,耳朵被呼呼风声充盈着,世界似乎只剩呼呼风声。他恍惚错觉,是不是只要能跑过风,跑过时间,就能甩掉这所有一切的荒唐。  他咚咚下楼。  楼上传来徐子赤的厉喝:"徐子墨,只要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你我生生世世为仇。你包括你以后的家人,所有你爱的人,我见一次,杀一次。我得不到,也不要其他人得到。你知道,我做的出来。"  明明隔着两层楼梯,和高高空空的红房子,这一声却格外清晰,清晰到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烟花般在脑内炸响。  生生世世为仇。  徐子赤,你怎么说得出口。  你怎么这么狠。  你明知道明知道......  明知道我舍不得......  徐子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不敢往外走。  楼梯咚咚响着,徐子赤下来了。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接近,一步一步接近着他,在他身后消失了:"徐子墨,我需要你的一个答案。"  徐子墨痛苦道:"我......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徐子赤走到徐子墨背后,贴上了他,双手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声音很轻,似乎带着笑:"否则,我就在这里上了你。"  "徐子赤!"  徐子墨仓皇回头:"你疯了!"  徐子赤的手被挣开,也不恼,只轻笑着,挑衅地笑着:"你放心,我很清醒。这个楼平时没人会来。你的人都在外院,而且他们都知道你和我的关系。除非你想要他们看见你和你的弟弟搅在一起的画面,你尽可以放开喉咙叫。"  徐子墨浑身发抖:"徐子赤,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他低头,轻轻笑了声,"我这怎么能算逼你呢。你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我在帮你,也在帮我自己。这怎么能算逼呢?"  "阿赤......"他求着饶。  "生生世世为仇。见你一次,我就杀你一次。或者在这里,我们做爱。"徐子赤重新正对着贴上去。地上两人的影子叠成了一个,姿势猥亵,如同交媾。他的声音很轻,像魔鬼蛊惑着人心,"徐子墨,你必须选一个。"  "别逼我。"  "一!"  徐子赤的手伸入徐子墨衣服内。  徐子墨浑身僵硬。  "二!"  徐子赤的手放在徐子墨的腰带上。

  徐子墨脑里无声尖叫着。 

"三!"  徐子赤要扯下徐子墨的腰带。  "我......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徐子墨按住腰带,抬头,面对着徐子赤一张昳丽张扬的脸,疲惫而痛苦,"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你知道,这对于我太难了。"  "好。"  徐子墨松了口气。  "你需要多久。"徐子赤伸出一个手指,"最多一天。"  "一天太少了。"徐子墨恳求着,"我至少需要七天。"  "五天。"  "三天。"  "好,就三天。"  等走出小楼时,被湖面凉风兜头吹过来,徐子墨才觉得重新踏入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一切都是原来模样的世界,千篇一律,亘古不变的世界,因为熟悉,所以让人安心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回来的。  路上似乎碰见了谁和他打招呼,等那人走过了,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谁?记不清了,他只想回来,躲起来,在一个小小窄窄的环境里,把自己藏起来。  他一脚踢在房间门槛上,向前一扑,膝盖磕在地上,破了一个大口。  一瞬间疼得他全身麻痹。  徐子墨却笑了起来。  还好,他还会疼。原来,他还会感到疼的感觉。  靠着这疼痛,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在梦里,一个狂乱迷幻,世界颠倒的梦里。  他咬紧了牙齿。  徐子赤,你怎么能这么狠,如此决绝地给他们的关系下了定义,非此即彼。壮烈的如同飞火的蛾子。  他到底想要什么?  是和徐子赤成仇人还是成恋人。一个个问题逼问着他,他没有回答的力气。  他真的太累了。  浑身的力气都在那短短几息的对峙里抽空了,疲倦从四肢百骸里涌上来,他连动一动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睡一场长长久久的觉,不要醒不要醒。  徐子墨没想到徐子赤会过来。  在第二天。  他们挑明关系的第二天。  听见敲门声,开门的那一刹那,徐子墨看见外面的徐子赤都愣住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啪地立刻把门扇上了。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徐子赤。  门外是徐子赤的冷笑:"徐子墨,你放心,我说了给你三天的时间的,就说话算数。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上了你。"  这个人!  徐子墨沉默半晌,拉开门:"你来做什么?"  "亲兄弟,我难道不能来看看你吗?想你了,就过来聊聊。"徐子赤旁若无人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杯水,"听说那小崽子把你的毒治好了?"  "那是你弟弟。"徐子墨无奈道。  徐子赤嗤了一声:"我可没这么个鼻子长到天上的弟弟。"  徐子墨头疼,不想理这些乱账。  徐子赤和徐子白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打小就看不对眼,小时候,互掐互相告状都是常事,长大了也是互相鄙视,徐子赤说徐子白鼻子长到天上,眼里就看不到人,徐子白说徐子赤花枝招展的,又娇气又任性,不像男人。  徐子墨夹在中间,每每都里外不是人。  等等。  "你怎么会知道我中毒的事。"徐子墨脱口而出。不止中毒,还有解毒,这些都是瞒着外界的。对外为了稳定民心,朝廷只说他是生病了,不久就能痊愈。  徐子赤看了徐子墨一眼,挑眉一笑:"徐子墨,你知不知道,从十四岁开始,我就每天都想着怎么睡你了。你的消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子墨又惊又怒:"徐子赤!"  "好好好,我纯洁的二哥接受不了。"徐子赤耸耸肩,"那我就不说了。"  半晌沉默,倒是徐子墨主动提起:"那我当初给你那封信......你为什么,为什么给我那样回......我以为你恨了自己六年。"  "当时,我还没有能力得到你。"徐子赤一盯着徐子墨,像狼盯着他的猎物,兴味十足,"所以,只能等待。"  徐子墨灌了一大口水,咳得撕心裂肺:"别说了。"  这个世界肯定是错的,错的太离谱了。他以为了六年的东西,居然都可以错的这么彻彻底底的。还有会是什么是真的,什么会是假的。  "好好好,是我不该提起这个。"徐子赤道着歉,却没半分诚意。  徐子墨张了张口,却又闭嘴了。  他实在不知道他现在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徐子赤轻巧地挑起一个话题,"你想过了吗?"  "我不知道。"  徐子墨沉默了一会。也就是在沉默里,他想起了一件小事。小到他以为他早就在时间里忘记了,再也不会记起的事。  那是他七八岁,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出猎。他胆子小,看见了一只活梅花鹿,不敢杀。父亲握着他的手,把刀插在鹿的脖子上。血喷满了他全身,喷到他嘴里,腥甜的臭味。他当场吐了个昏天黑地。  当晚,他做了噩梦。  父亲赶过来照顾他,不知为何,那天他的脸色很温和。他大着胆子和父亲说:"父亲,我想做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  "就是那种可以自由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一辈子没有大成就也可以活的很快乐的人。"  "你是徐家的嫡长子,你要支撑徐家百年荣光,你要护卫北疆,你要做徐家最骄傲的子弟,你永远不可能普通。"  "可是我不想做怎么办?"  "你没有权利选择。"  他究竟想要什么,他没有权利选择啊。  所以,他只能沉默。  徐子赤轻声问:"你还想当北疆战神吗?"  徐子墨惨然一笑:"就我现在的样子,可能吗?"  "嘴上这么说。"徐子赤道:"可是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吧。你盯着我府里那些北疆的将士,可是看了一个多月了。"  "北疆,是我的责任。"  徐子墨凄然一笑:"徐子赤,你一直在问我我真正想要什么。可是,阿赤,人活在世界上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每个人都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  "我也是。"  "哪怕这种责任不是我主动选择的。"  "可是,比起那些出身在贫寒人家,连饭都吃不起的人,仍人唾弃辱骂,仍不得不坚强求生的人。我从小锦衣玉食,我一出门就有仆从千万,我出去游玩一趟,都会有商贩主动送东西给我。这一切都是徐家给我的。我比别人多享受了这么多,也就要多承担一些责任。"  "这是推卸不掉的。"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  徐子赤沉默半晌,才哂笑一下:"好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了。却还是想问一回。"  徐子墨没说话。  徐子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个字一顿的,清晰洪亮:"既然放不下,你为什么还要逃避?身体真的是你的借口吗?"  徐子墨反驳道:"我没有逃避!"  "你还是在逃避。徐子墨,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懦夫了!"徐子赤冷笑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等你看过这个地方,你再回答今天的问题。"  话说完了,徐子赤却没走。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徐子墨不明所以,凑过来。  下一秒,他的后脑被人摁住,动弹不得。徐子赤的唇探上来,在他嘴上用力啃咬,要把人吞进肚里似的,含糊道:"我说我不在这里上了你,可没说其他的。"第二十章   徐子墨没想到徐子赤会带他去北疆。  一路快马,迎着北疆的干冷的风,他们在午后到了呼伦,北疆最南的一个城。  灰褐色的方砖城墙,高高大大,从几个世纪前就伫立在这里,直晒在上面的日光也是陈旧的。城墙外是一大片绿色草原,与天连成一条线。在北疆,绿是豪放的绿,一大片泼洒着,如北疆的男人女人们。  徐子赤勒紧马缰:"到了。"  "还没呢。"徐子墨也勒了马缰,畅快笑道:"这才到呼伦,刚刚到北疆的边界呢。"呼吸着北疆的风沙,徐子墨也似从里至外地活了,心情难得畅快起来。  徐子赤静静望着他。  可怕的静默里,徐子墨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对了,隐约的不安如一块大石悬着。  他颤声道:"这里就是北疆了?"  "这里就是北疆了。"徐子赤道。  "阿赤,别和我开玩笑了。"徐子墨紧攥着马缰,挤出一个笑:"这里哪里就是北疆了。北疆还要至少一天一夜的快马才能到呢。"  徐子赤静静望着他:"再往北就是突厥的地方了。"  徐子墨的笑风干在脸上。  一块石头终于咔哒落了地,咔哒将他砸懵了。  这怎么可能就是北疆。  从十二岁起,他在北疆呆了四年。当年纵马北疆,他的马蹄可是踩过了北疆的每一寸土地。他呼吸着北疆的空气,他的名字写在北疆人的口里,他是北疆血肉的一部分。  还有谁比他更懂北疆。  "这明明是呼伦......"他喃喃回望着,"这才到了北疆的一个边呢......"  呼伦城是北疆最南的一座城,是北疆与朝廷沟通的枢纽,也是北疆版图里最小的第一部 分。若是北疆的边界已经成了呼伦城了。那么,北疆至少丢了五分之四了。   他的北疆被人抢走了。  徐子赤站在他身边:"为了找你,我在北疆呆了两个月,看到了听到了也知道了很多东西。这几年气候苦寒,突厥粮草不够,兵强马壮,屡屡进犯。北疆战事不断。边关将士溃不能当,朝廷指挥不当,已经连连丢了四城了。"  大周朝一共十七城,这一丢就是四分之一的疆域。  徐子墨喉咙涩然:"哈奇,洛城,桐城,安庆......"  一座一座都是北疆的城。  哈奇是他十五岁打下的。当天,他和胡老三他们在城楼上喝了一夜的酒,满城的姑娘都出来邀他们下榻。  洛城是北疆的腹地,他的府邸就在那里。他平常没事,最喜欢在洛城城外练马。  桐城是他花了一年半才拿下的。为了它,他在雪堆里窝了整整半个月,打了一场漂亮的埋伏战。  ......  没了。  全没了。  "走吧。"徐子赤扬起马鞭,朝前方疾驰而去。徐子墨也扬鞭跟上。  他们在呼呼的风里狂奔着。这是北疆的风,凛冽如刀子一样的风,就算是春日了,也不肯有半分柔软,硬气得生长在这里的人一样。  徐子墨的牙齿咬得很紧。  他的恨如风呼啸着。  靠近呼伦城的地方,徐子墨看见了一个三丈宽的大坑,顶上头是一层不到半年的褐色新土。过路的无论是行车的骑马的还是走路的,都会过来郑重地磕上几个头。连马儿在这里也奇异的安静下来。  徐子赤下了马,把马栓好,走上前去,在坑前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徐子墨站在他旁边,颤抖着,喉咙再三滚动,终于问出了口:"这是?"  徐子赤道:"北疆城破时,突厥这里活埋了十万人。"  徐子墨浑身颤抖。  "畜生。"徐子墨勒紧了马缰,好像那马缰是突厥人的头,勒断他!勒断他!"一群畜生!"  "是的。他们是一群畜生。"徐子赤望着哈伦城的城楼,"可是我们却没有屠杀畜生的猎人。"  徐子墨重重合上眼,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坑前,也重重磕了三个头,又三个头,再三个头。  突厥!  他将这两个字嚼碎了,咬烂了,吞在心里,黑白的方块字边角却依旧,在肚子里仍冷寒硌人。这是深切的恨意,世代累积的白骨与尸体的恨意。  他们进了城。已是春日,往年这时候西方的游商早该骑着骆驼在城外吆喝了。今年却格外安静,来来往往的人各个都沉默,悲苦的沉默。  大街上不时会窜过光着脚的小孩,讨饭的老人,一句一句叫着:"行行好,行行好......赏我口饭吃吧。"  徐子墨给了一个花脸孩子一个馒头。  小孩子狼吞虎咽三口就咽了下去,又朝他伸手:"还要。"  徐子墨又给了他一个。  小孩子珍惜地揣在怀里,跑远了。  一大群孩子马上哄然挤过来,将徐子墨团团围了起来。他们年纪在六七岁到十六七岁不等。料峭的春日,身上都只一两件单薄的布衣,冻得瑟瑟发抖。有的朝徐子墨求着:"叔叔,我饿了三天了。"更多的是直接伸手在徐子墨身上抓。  徐子墨的荷包、干粮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群小孩还不散。  徐子墨只得将一双鞋也脱了下来,穿在一个最小的孩子上。他小小的脚上已经冻裂了,翻出暗红色的肉,滴滴答答流着污黄色脓。  小孩走了,徐子赤才过来。  见他光着一双脚,徐子赤将自己的鞋脱给他:"你身子弱,穿上。"  徐子墨推开了:"你给我了,你怎么办。"  徐子赤按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说道:"不穿的话,我就在这里亲你。"  徐子墨唯恐被人看见,用力推着他:"现在在外面呢!"  徐子赤几乎贴着他道:"穿了鞋,我就松开你。"  徐子墨感觉到周围人不时投过来的目光。静了片刻,他穿上了鞋。  徐子赤笑了下,径直走了。  路边有个小娘子扔给他一双鞋。徐子赤看了眼徐子墨:"徐子墨,你会吃醋吗?"  徐子墨偏过头:"别胡闹。"  "生气了。"徐子赤朝笑着婉拒了小娘子:"多谢小娘子了。"  徐子墨唯恐被小娘子看出什么,垂头飞快走了。  徐子赤光着脚走着,从容自若。  人都说先敬华服后敬人。可偏有一种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哪怕衣冠再不整,也只能让人觉得风流恣意,哪怕是破衣破衫,也能耀眼到让这个衣服有了他的气质。哪怕他披个连个破布都会被赞一声名士风流。  徐子墨看着他光着的脚。  那一双脚形状精致,肌肤如雪。这样的一双足,合该好好收起来,在大红床被中一个人把玩,方的其妙处。现在,他抬头望了一眼,过往的人无不驻足偷看徐子赤的足,小声议论着。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招摇!  他沉着脸,走到一个成衣店,直接要了一双鞋,又想起自己没有带钱,出去找徐子赤要钱。徐子赤一直微笑看着他,直到徐子墨把鞋仍在他脚下:"穿上。"  徐子赤还笑着:"徐子墨,你吃醋了。"  徐子墨断然否认:"别胡说,把鞋穿上。"  "死鸭子嘴壳硬。"徐子赤吹了个口哨,扬声笑道:"谢谢二哥。"  徐子墨装死,当听不见。  徐子赤又领着他去了一个祠。  祠堂在人烟最鼎盛的城正中。一个两进三间的祠堂,白墙灰瓦,红顶雕梁,建筑很新,看模样应该刚落成不到两三年。新祠一般是少人来的,这个祠人来来往往的人流却如市场般多。  徐子墨迟疑着问:"这是?"  徐子赤不答:"进去看看吧。"  祠堂很静,空气都是幽幽的。并不是绝对的安静,而是无人喧哗,怕打扰了谁,因而而闹市里就显得格外静谧。  徐子墨一眼望进祠堂,愕然呆住。  正中一间大门敞开着,一个黑色甲胄,手持长枪,身骑白马的少年将军高坐在石台上,傲然回视着。虽然只是个石头漆出的人像,却仿佛也能窥见一二分这人当年的英姿与勇武。  这是当年的他。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徐子赤道:"这个庙叫徐子祠,是北疆战神病重养病后,北疆民众集资来修建的,用来祈祷用来供奉北疆战神的。官府没有出过一分钱。这个徐子祠落成后,香火就络绎不绝,每日都有数百人过来供奉。"  徐子墨看向周围。  石像前一溜七八个蒲团,跪满了人,男男女女年纪不一,姿势神态却如出一辙,一跪一起,虔诚地祈祷着:"求菩萨保佑。让咱们北疆的战神快好起来吧。"  "徐将军是我们北疆的大恩人,我愿意折寿一年换徐将军的病好。"  "现在的北疆需要徐将军......求您让徐将军快好起来吧......"  ......  下意识地,他扭头就走。  他不配。  不配被这些百姓这样对待。  走的慌慌张张,他没抬头,不提防撞到了一人身上。那人刚要骂咧,忽然抬头惊叫起来:"你你你怎么和石像上长得......你是徐将军?你不是徐将军吗?徐将军你回来了?"  这一声惊醒了祠堂里的人。  "徐将军回来了?真的吗?"  "徐将军在哪儿?"  "徐将军真的回来了吗?"  ......  徐子墨一瞬间觉得无数的目光都落在他背上,如箭如针。他的软弱与无能都在一瞬间被看了个彻彻底底。  他对不起北疆百姓的信任。  他无地自容。  "我不是,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我不是......"他慌张地道歉,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挤了出去,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幸好,他被徐子赤的一双手拦住了,"小心。"  徐子墨慌乱嗯了一声,逃窜到背对着祠堂的地方,靠在墙上,仰起了头。  他强忍着将眼泪倒回去。  他不是徐将军。  他不配当徐将军。  他又看见了那个花脸小孩子。  他靠在徐子祠的围墙上,身边坐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脸脏脏的,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馒头。小男孩一面给小姑娘擦眼泪,一面道:"阿花,你等着。等我长大了,徐将军一定也好了。到时候,我跟着徐将军去打突厥去。只要把那群突厥赶走了。咱们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徐子墨望着他们,想了很多,多到日后他连当日的所思所想的一个字都记不起。  他只记得,那一日,北疆的太阳很亮很亮了,照的他眼睛发花,有种想落泪地冲动。他在太阳下站了很久,看周围的一切,看他熟悉又不熟悉的北疆。  究竟看了多久,他自己也忘了。  时间在这一刻,也许只是个虚无的东西。  徐子赤站到他身边:"我府里的那些北疆军将士,都是城破后,要被斩首的战士。我收留了他们,是因为他们为北疆付出了这么多。不忍心看着他们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  "我知道了。"徐子墨沉默点头,半晌道:"我累了。"  徐子赤并未多问,道:"今日时间仓促,我们赶不回去。我在这里安排下了住处,就在徐子祠附近,要一起过去吗?"  徐子墨嗯了一声。  一路走到客栈,上楼,到房间里,他都很沉默。  徐子赤也陪着他沉默,两个人一路不说一句话。他觉得他太累了。累到一个程度时,开口说话都能耗掉全身的力气。他很感激徐子赤没有找他说话。也许徐子赤是懂他的,他在进屋前,抱了他一下。  安慰性的抱。  他叫住了徐子赤,抬头正视着他的眼睛:"大家都瞒着我,为什么你要带我看这些。"  徐子赤沉声道:"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希望在任何时候,你的人生都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哪怕所有的人的隐瞒都是为了你好。你的选择还是要你自己做。"  "你可以是北疆的战神,这是你的责任,你也可以不管,因为你的身体确实受不了了。你愿意退缩,愿意站出来都可以。"  "但是那必须是你自己的决定。"  "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徐子墨。"  徐子墨涩然无声:"我......"  徐子赤轻声道:"二哥,我只是在想,那个会为了一个老妇人的哭泣,一夜不眠的徐子墨,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忍了一天,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哽咽着,他颤声道:"阿赤,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第二十一章   徐子墨一夜未眠。  呼伦是一座老城了,前朝时就已建成,历经百年沧桑,战火,改弦更张,后一直由徐家守护着。  徐家是开国将门之一,也是本朝先祖的异姓兄弟。建国后,帝王疑心重,许多将门都不得不解甲归田,唯独徐家得以屹立百年,历经数朝,始终守卫着北疆这一片土地。  徐家是北疆的保护神。  北疆是徐家牌匾的魂。  可现在......  徐子墨望着窗外,望着笼罩着这座城市的沉重的悲苦,如夜色一般浓到不可化解。劲烈的风声如十万冤魂的悲鸣,在静谧的城市上空一声接一声泣血悲喊着。  北疆。  突厥!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肉里。  一夜未眠,他眼下一片青黑。他唯恐被徐子赤看出行迹,只一直垂着眸。还好,徐子赤只略略扫了他一眼,就转了话题,一径与他聊着他行商期间所闻所见的奇闻异事,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徐子墨松了口气,又心酸地苦笑。  临走时,徐子墨骑在马上,遥遥回看了呼伦城的城墙一眼。  高高地灰褐色的城墙伫立着,狂风中岿然不动,如同沉稳的老人。  等我回来。  走出没多久,徐子墨绕路到了那个巨大的土坑边,翻身下马,又无声磕了三个头,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回来上马时,徐子赤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朝徐子赤勉强一笑。  徐子赤轻叹一声,也翻身下马,也磕了三个头。  他们走的是行商人惯走的路,时常会遇上些南北贩卖的商人,驼队熙来攘往,驼铃声人声交织在一起,十分热闹。  今日却不同。  路上格外安静。  徐子墨朝徐子赤瞥了一眼,小声道:"有点不对劲。"  徐子赤朝他点点头:"嗯。"  徐子墨回头,悄悄攥紧了缰绳。没走多久,果听不远处有人呼救。  徐子墨徐子赤对视一眼,两人扬鞭加速往前赶。  一对主仆正在被五六个突厥战士架马追赶,慌乱逃命。  奴仆约摸四五十岁,灰黑长衫,看得出功夫颇厉害,正挡在主人面前,胸口有大大小小十来处伤口,狼狈不堪。  主人约摸十六七岁,清瘦少年模样,神色仓皇,不知所措地用包袱砸着一个窜上来的突厥士兵:"走开,你们走开。我要杀了你们。"  似乎是看见了徐子墨二人,他疾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徐子墨尚未靠近。  几个突厥士兵也回头瞧见了他们。徐子墨只听他们商量着:"又来了一个,这个看起来很肥,肯定有不少钱。""那个红衣服的看起来好漂亮,不知道摸起来怎么样。""嘿嘿嘿,一起上。"  两个突厥士兵便围了上来,用蹩脚的中原话道:"下马,不然我要了你们的命。"  徐子墨要被气笑了。  突厥!  又是该死的突厥!  打劫,还想劫色?  他又想到了那十万人的巨墓,丢掉的四座城,不知多少在突厥士兵下枉死的冤魂。去死!这些人都该在中原滚出去!  他扬鞭催马,箭一般窜了出去,取出箭弩,朝着几个突厥士兵嗖嗖嗖射了十来下。  霹雳声骤起!  钢针在风中呼啸出破空声,空中留下残影。  三根钢针簇簇簇三下打中了一个突厥士兵的眼睛。他顿时翻下马,捂着眼睛惨叫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另一名突厥士兵立刻警觉,朝徐子墨的马腿割了过来。  伤敌先伤马,这是骑兵的做派。  徐子墨经验何等丰富,目光冷冽,一下勒紧马鞭。马儿在半空中腾起半个身子,堪堪躲过了那一刀。趁着那突厥士兵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一弩出去,三根银针,打中了这人的眉心。他惨叫一声,掉下了马。  剩下几个突厥兵听见了动静,纷纷赶过来支援。  这时徐子赤和护卫也赶了上来。  徐子墨与护卫们一起,绞杀着剩下的突厥士兵。他们人多,三两下就结束了战斗。护卫们把人扔在徐子墨面前:"二少爷,这人怎么办?"  几个突厥士兵犹在叫嚣着:"你们该死的中原人。"  "等着我们的铁蹄踏破你们的呼伦城!"  "快放开我们......"  ......  徐子墨恨意翻腾:"都扔去城墙前祭奠北疆百姓的亡魂。"  几个护卫看向徐子赤,徐子赤向他们微微点头。  护卫们一阵风似的驾着马去了。  徐子墨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觉出浑身酸疼,手脚都抬不起来了。  他苦笑。  这才杀了几个人而已。  徐子赤驭马到他身边,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壶酒。  徐子墨痛快地一饮而尽,将酒壶摔在地上,一抹嘴巴,要将胸腔里所有空气耗尽似的,长长嘶喊着:"啊——"  自始至终,徐子赤都站在他身边,无声陪伴着。  那对主仆是中原人,到北疆来行商,在路上遇见了这突厥士兵打劫,与商队走散了,被人追杀至此。  那老奴跪下来求徐子墨徐子赤两人:"求求两位老爷,收留我们小少爷一阵吧。等我们到了城里,就立刻联系上商队,到时自有重谢。"  徐子赤皱了皱眉,望向徐子墨。  徐子墨微微点头:"路见不平,帮人一把。"  徐子赤淡淡道:"既如此,你们就随我们回去吧。"又吩咐人给了他们些食物,让他们与护卫们共骑一匹,随他们回城。  一路平稳到家。  徐子赤在分别时叫住了徐子墨:"二哥,北疆之事非一日之功,也有多方面的原因。有朝廷的多方掣肘,你也不用过于自责。"他顿了顿,又道:"我那日说你被徐家的责任束缚着,想让你想一想你真的想要什么。今天我还是这个话。"  徐子墨沉默。  "徐家......"他轻哼了声,极轻蔑地,"徐家如此,也未必有好结果。"  徐子墨知道他对父亲的心结,嗯了一声。  "我之所以带你看这些。只是不想你以后做了任何决定后,会后悔。"徐子赤又敛眉笑了笑,道,"本来准备晚一点带你去的。之所以提前了,是因为我怕明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  徐子墨身子一僵:"明天......"  明天是第三天了。  他和徐子赤约好的,三天后给他一个答复。  徐子赤仰头望着他:"二哥。"  徐子墨嗯了一声。  徐子赤按住他脑袋,轻轻吻了上来:"二哥,我喜欢你。"  徐子墨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静静站了几息,还是轻轻而坚定地推开了徐子赤。  他立即转身回房,不敢看背后的徐子赤。  第三天,一整天徐子墨都坐立不安。他怕徐子赤来找他,来质问他。可是,如果他不来呢......他不敢想,他不敢承认他是怕徐子赤的退缩的。  一直到下午,都没人过来。  他一个人僵坐在桌边,一杯一杯灌着茶。  他从来没觉得这房间这样空过,偌大的几间房里,只有料峭的春风,一切都太静了,随便弄出一丁点声音都异常响亮,好像退休的华丽舞台。他就是一个寂寞孤单的主角。  晚上了,徐子赤都没来。  徐子墨凄然一笑。  他不会来了。他肯定是嫌他太被动了。  他不来了也好,不来也好。  门锁突然咔嗒一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响亮。  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阵风起来去开了门:"你过来了......"  一句话骤然刹住:"倾城,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摸索着进屋。徐子墨给她倒了杯茶。  她一进屋拉着徐子墨的胳膊摇:"大哥哥,你和哥哥出去玩,都不带我。也没给我准备礼物!"  徐子墨歉意一笑:"我准备了,只不过现在在箱子里,没拿出来,明天补给你。"  明日给小姑娘补一份吧。  小姑娘未经世事,为人单纯善良,着实少见。  徐子墨是希望自己能维护住她那份单纯的。  倾城开心地笑了,又趴在桌上,神秘兮兮地问:"大哥哥,我们院子里是不是来了客人啊。我听见他的声音好好听,就是人太冷了,我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我。"语气很委屈似的。  徐子墨道:"你又偷偷溜出去玩了是不是?人是过来行商的中原人,刚受了惊吓,可能有点认生。"  他心里却想着,要提醒马叔,这两天得把倾城管住,外面的人不懂规矩,怕在倾城面前说漏了嘴。  "这样啊。"倾城嘟噜着说,"我就觉得他怪怪的。"  徐子墨无奈地笑。  两人又说了会话。  倾城突然才趴在桌子上,怏怏道:"哥哥今天叫了阿绫去了他的水榭。阿绫可高兴了,还说今天要在哥哥那里过夜呢。"  "阿绫?"徐子墨一愣。  "是啊,哥哥的朋友。"小姑娘说,"是底下马帮里的人送给哥哥的。听马叔说,阿绫长得可漂亮了,比女孩子还漂亮呢。马帮里给哥哥送了好多人,就只阿绫最漂亮。"  徐子墨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也是被马帮送上来的。当时他的身份是——男宠。  小姑娘自顾自说着:"哥哥以前总让他们给他唱唱歌,弹弹琴......哎呀。"她惊叫一声,"大哥哥,你千万别和马叔说我知道这些。他最不喜欢我管哥哥的这些事的了。"  徐子墨腾地站起来,把椅子给带翻了。  哐当巨响。  倾城吓得声音都抖了:"大哥哥,你怎么了?"  徐子墨连连摇头:"我,我,我没事。"他无意识喉咙滚了滚,又道:"你,你哥哥以前找阿绫多吗?"  倾城摇头:"哥哥不喜欢阿绫。哥哥好像谁都不喜欢。以前,他从来不让任何人在他的水榭过夜呢。不过,阿绫可喜欢哥哥了,今天他都开心死了。"  "哦,这样啊......"徐子墨喉咙发干,但觉得在这时候,他一定要说一两句话,说什么都好,"这样也挺好的,挺好的......"  倾城道:"大哥哥,你怎么了?你声音好像不太对劲。"  "我没事......我没事。"徐子墨想挤出一个笑,缓和一下气氛,可不知为什么,  他完全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心慌,仿佛脚底下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渊,他连同他所在的世界,正在不断下坠,下坠,下坠。  倾城被他弄得惴惴的:"大哥哥,你真的没事吗?"  "我真没事。"徐子墨强忍着使自己的声音正常一些,"就是有点累。我想先休息一会。"  小姑娘很懂事:"那我就先走了。大哥哥,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徐子墨笑着看着她背影走出了院子,才一下子抽空了力气般,靠在门框上。  他该怎么办?  哐当——  不知哪儿起了一阵风。窗板被吹得一下掉在地上,砸出重重的一声响。  徐子墨吓得几乎跳起来。  他回头望着,偌大干净的几间房里,陈设家具都是一色的红,在黑暗中也成了寂寥暗沉的颜色,空空荡荡的,犹如一个孤单的鬼城。  他不要呆在这里。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走。  去他最想去的地方。  走得越远远好。  他奔跑着,气喘吁吁后,才停了下来。一抬眸,眼前赫然是徐子赤的水榭。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如被烫着了一般,扭头就想跑。  刚扭过头,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头,盯着那水榭,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手放在红木雕花门上。  他只是看一眼,看一眼那个阿绫长什么样子。  看一眼就走。  手放在门栓上,他却久久不敢动手推。  哗一声。  门突然开了。  徐子赤站在门正中,被背后的橙红色的光照耀着,漂亮的雪人般耀眼。他目光灼灼望着徐子墨。"我,我走错了......"徐子墨慌乱解释着,扭头就走。话未说完,却一把被人拽了进去,身子一个调转,背压上了冰凉的墙,热烈的吻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挣扎着。  徐子赤说话着,热气喷在他脸上:"你来了,就别想走了。"  徐子墨慌乱叫着:"阿赤,放开我......"  "放开你?"徐子赤一口咬上他喉结,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你在乎我,你别别否定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徐子墨无声拒绝着。  他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狼一般盯着徐子墨:"徐子墨,你没有胆子拒绝我的。你就是喜欢我!"  无比笃定的语气,恣意骄纵的姿态,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徐子墨对他的纵容。  徐子墨闭上了眼。  徐子赤,你明知道......  明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  "二哥,你让我喜欢你好不好?"徐子赤疯狂吻着他,嘴,鼻子,眼睛,低了声音,哀求着。  这样卑微地语调。  徐子墨望着他。  望见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情眼里,含着晶莹的泪。  他哭了。  徐子墨心里某根弦啪地断了。  他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睛,任由徐子赤反身将他压在墙上,啃咬起来:"徐子墨,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第二十二章   我早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徐子墨想。  唇齿碾磨之间,他的唇被徐子赤撬开,唇被湿润的舌尖挑逗性地舔舐啃咬着。徐子墨的呼吸愈来愈重,他的耳朵边扑着热气。他听见了徐子赤低低的轻笑:"徐子墨,你爱我。"  徐子墨重重嘤了一声:"嗯。"  两人鼻子贴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连呼吸和笑声都成了一个。两人都不自觉地压缩着距离,靠近一点,再近一点。身子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成年男人骨头硬,两人的骨头挤压撞击着,徐子墨感到了疼痛。  疼痛在这时,反而愈发成了一种迷醉的催情剂。  轰——  他的欲望如一千个炮仗般炸开。  "哥,你硬了。"徐子赤轻轻笑了声,一偏头,手探入徐子墨衣襟,揉捏着。一只手伸到徐子墨的下方,隔着春衫,握住了那话儿,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小家伙长大了啊。"  他笑着。  一个妖精般笑着。  房间红成一片,窗户,屏风,蜡烛,一重重风中的飘摇的帷幔,明红浅红暗红绯红,明明暗暗,深深浅浅,飘飘荡荡,高高低低,像一团团炸开的火。在风吹进来时,瞬间燎原了,罪恶的的情欲也随即迸发。  整个屋子成了沦陷中的孤岛。  被背德与堕落的性裹挟的禁地。  罪人在禁忌中狂欢。  徐子墨的呼吸重了,被徐子赤牢牢扣紧了腰,边亲边啃。他喘着气:"徐子赤,喜欢你的亲哥哥,你怕过没有。"  "怕。"徐子赤低低笑了一声,"怎么会不怕。可我他妈的就是离不开你。就是想上你。都快想疯了。怕死了也要爽一回。"他抬起头,狼一般盯着徐子墨:"徐子墨,这是你欠我的。"  他没逻辑地怪罪着一切,笃定被爱人的任性。  爱他的人只能包容,甘之如饴。  徐子墨吻上了他的唇:"好。"  去他妈的道德,君子,纲常、伦理,亲情、家族、徐家,责任。一切不相干的人与事。  这一刻,他只要爱他。  "这是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徐子赤笑了一声,伸出舌头,歪着头,斜睨着他,一路顺着他的脖子舔了上来。  徐子墨僵硬着,盯着他,盯着他的粉红的舌柔软地顺着那一条硬朗利落的颈项曲线,凸起的喉结,略微粗糙的下巴,柔软性感的唇,刀削的鼻梁,微阖的眼皮一路舔上来......  徐子墨呼吸一声比一声紧。  这是个妖精。  妖精。  海妖。  一个能让一座城池倾覆的妖。  他看着徐子赤的脸,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粘上粉红,魅惑与暧昧。这样的的气质,便没有容貌,撩起人来,也不需言语,只一眼神,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神魂颠倒,七荤八素,五迷三道了。  当他有了妖孽的容貌后,便可直接升仙了。  徐子墨这个妖仙。  还有没有人见过他这样子?  阿绫?  或者其他的男宠?  徐子墨想到那马帮头头的话,马三少爷最是风流不过,一个男宠可以宠上几个月。那么,是不是也有人见过这样的他?  徐子墨喘息着:"徐子赤,你还和别人睡过吗?"  "有啊。"  徐子赤轻轻在他耳边吐出一口气,舔了一下他的耳垂,"很多呢?"  "都是谁?"徐子墨捏紧了拳头。  徐子赤吃痛地叫了一声,眉毛一挑,却笑了:"徐子墨,你吃醋了。"  徐子墨把他摁在墙上,抬起他的下巴:"他亲过你吗?"  徐子赤头被迫高高仰着,斜睨着眼睛:"亲了,而且亲的非常火热,比刚才还亲热。"  这个妖精!  他反着压住了徐子赤,捏住了他的下巴,手放在他脑后,唇舌狠狠压下去。以一种军队进攻式的霸道的力道,强行挤开了徐子赤的唇舌,舌长驱直入,几乎以掠夺徐子赤口腔里所有的架势,搅动着徐子赤的唇舌。  徐子赤被逼得强行后退。  "他摸你了?"徐子墨节节逼近,直到将两人与背后的墙的距离压缩在极致,"是不是?"  徐子赤笑着:"是。"  "徐子赤!"徐子墨沉重的呼吸着。徐子赤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送到了他耳廓深处,玲玲撞击着。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以他都未曾听过的陌生语调,喘息着问,"你还和他们上床了,是不是?"  徐子赤的笑容愈发灿烂,声音也愈轻佻:"我们不仅亲了摸了,还上床了,我还睡了他。他们比你年轻,比你听话,比你会体贴,他还比你主动......"  徐子赤话未说完,徐子墨就堵上了他的嘴,用近乎惩罚的方式吻着他。  "轻点。"徐子赤勉强退开一点,嗤笑道:"徐子墨,你这是饿了二十年吗?这么猴急。"  徐子墨喘着气,又把他按了回去:"徐子赤,你在勾引我。"  徐子赤渐渐有了呻吟之声,笑着:"可是,你也被我勾引上了。"  他的胸口也有了一只手,他的裤腰带被解了下来,飘然落在地上。一只手还探入了他的裤子,在他的大腿上来回抚摸着,揉捏着。他的皮肤开始战栗,每一寸肌肤都做好了战斗准备。  整个的屋子都成了一个火场,里面燃烧着欲望的火焰。他从里到外都要被烧着了,烧成了灰烬。  猝不及防地。  他被徐子赤扶着腰,转了一个身,按在了墙上。  他盯着徐子赤的眼睛,那一双火红的眼睛,烧着热烈的火,其实徐子赤和徐子白很像,两人都有一双漂亮泛红的眼睛......"徐子墨,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徐子墨扑上去,要抓着他亲。  他不要听。  不要听。  徐子赤用一根手指轻轻抵在他唇上。他认真地道:"徐子墨,是你。全都是你,十五岁的你,十六岁的你,十七岁的你,十八岁的你,在梦里,我已经和你上了无数次床了。"  徐子墨呼地吐出一口气。  "梦里次数太多了。"徐子赤亲了上来:"哥,我现在都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了......"  徐子墨一把推开他,猛的亲上去,巨大的力道,把他亲得连连后退,后退。  退。  退。  退。  衣服开始碍事,他们彼此需要赤裸的,毫无阻碍的接近。徐子赤扳起了他的腿,手指探上了徐子墨的后臀,一下一下重重揉捏着。  徐子墨也握紧了徐子赤的那话儿。  两人都用了力。  退。  徐子墨一下脚下踩空,落在了池子里。  哗啦啦啦的水溅的老高。这是徐子赤的温泉池。水都是温热的。  两人都未预料到,愣了一会,齐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徐子赤压了上去,迅疾地将徐子墨摁在池子边上,疯狂的蹭着。他的手指探入了徐子墨的后穴。  徐子墨微微一僵:"徐子赤......"  徐子赤也盯着他,毫不退让的,以动物掠夺式的目光:"徐子墨,我说了,我要上你。"  徐子墨想过和徐子赤做爱。  但......  他望着徐子赤。  徐子赤的目光明亮灼人,丝毫不退避。  罢了,就是再多让一次好了。  他揽住徐子赤的胳膊,重重地吻了上去。  温热的水探入了其中,徐子赤的手指一下一下做着清洁,然后急不可待的塞入了冰凉的膏体。徐子墨放轻松,咬着徐子赤的耳朵。又舔又勾又咬。徐子赤毫不顾忌的,一下挤了进来。  他背靠着浴池,两只腿被架在徐子赤肩上,大腿打开,后穴暴露了个彻彻底底。  徐子赤握着他的大腿,一下一下挺着腰往里冲着。  徐子墨闷哼了一声。  徐子赤长长喟叹一口气,继而飞快冲刺起来。  徐子墨的胸前的红缨也被咬住了。重重的,巨大的快感袭来。  他犹如被填满了一般,一下一下,感觉体内起了一阵漩涡。  后穴的冲击越来越快,耳边是徐子赤灼热的呼吸,徐子墨渐渐尝到了甜处,巨大的快感从身体深处传出,双腿痉挛似的抽动着,他忍不住抓住了徐子赤的背,手指甲在他的背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徐子赤咬住了他的喉咙。  徐子墨毫无防备,最脆弱的脖颈被尖利的牙齿咬住,感到了一种猎物被咬住动脉的生死威胁感。  徐子赤要杀他。  绝不手软的。  巨大的疼痛威胁着。  他望着徐子赤,剧烈喘息着:"阿赤......"  徐子赤喘着气,目光如燃尽一切的末日之火般燎原:"徐子墨,你要是敢离开我,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徐子墨抓着他的头发,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拉进,深深地一个吻:"好,同归于尽。"  徐子赤终于喷发在他的后穴里。  两人都喘息着痉挛,静静等待高潮后的余韵褪去。  徐子墨背靠着池壁,徐子赤懒骨头地趴在他身上,头枕在他肩膀上。  徐子墨忽然听见徐子赤的笑声,在耳边高兴得如十三岁的少年:"二哥,二哥,我好高兴。我真的太高兴了。你快掐掐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好困啊,我都三天没睡觉了。这三天,从你让我等三天开始,我没有一刻能够闭眼。我在害怕。徐子墨,我怕从你口里吐出哪怕一个拒绝的字眼。"  徐子墨一动不敢动。  "二哥,你让我抱着。我喜欢抱着你。你不知道,过去的五年,我都是靠着想着你和我睡在一起才能睡着的。想着想着,我就想,我一定要睡了,你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徐子墨轻轻嗯了一声:"我们会在一起的。"  徐子赤自顾自说着:"你知道吗,前几天你和我说,你不能有兄弟情谊之外的东西时,我觉得世界都塌了。二哥,你真是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我喜欢你六年啊。整整六年,你一句话就想要断了所有的可能性。  不可能。  我不许。  我让你滚开,可是我舍不得。我有一种预感,要是你走了出去,我们就只能当一辈子的兄弟了。我怕。所以,我要赌一把。你不知道,其实抱着你让你选要么成仇人,要么成爱人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我当时一个劲地在想,如果你选了和我成仇人怎么样?我是应该把你绑起来,还是把你捆起来,打断你的腿,还是给你下药。总是,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们不可能做仇人的。你别说我说话不算数,对,我就是说话不算数。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那一刻,我甚至在想,要不,来一场大火,把我们两个人烧死在那个大房子里吧,这样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了。"  徐子墨整个僵住了。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赤,你你你你!  你怎么能......  他的声音低了,自嘲地笑了笑:"二哥,你会觉得陌生吧。我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自己好陌生。你还记得,十三岁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追一遍,她不跟我,我扭头就走。  他看不上我是她瞎了眼。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成天只想着阴谋,这么卑微乞求着一份爱的,成为了当初我最不屑的人。  所以,我很想恨你。  徐子墨,都是你把我变成了这么卑微。  每天晚上我都在恨你,我说了一万倍,徐子墨我恨你,你不要在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可是第二天,只要再听见一点你的消息,或者看见你,我就控制不住了,这是我的徐子墨,我的二哥,我多么为他骄傲,多么爱他啊。"  徐子墨的眼睛酸得颤抖起来。  怪不得。  怪不得,你恨我。你一开始对我那样冷淡。  怪不得......  "所以,徐子墨,不要想着抛弃我。"耳朵上被印上一个轻柔的吻,是徐子赤轻到听不见的声音,"是你把我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徐子墨,我恨你。徐子墨,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爱你。"  声音渐渐小了。  徐子墨略一偏头,他原来已经睡着了。第二十三章   徐子墨随手披了件衣服,将徐子赤抱起来,走上楼,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他也在徐子赤身边躺下,盖好被子,细细描摹着徐子赤的眉眼。徐家的几个兄弟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徐子青温润如玉,徐子赤笑眼含情,徐子白泪眼朦胧。  论最惊艳,还是徐子白。  那一双朦胧发红的泪眼,但凡看一眼,便如在心膜上滴了一点朱砂、无论事后怎么抹,都会留下浅浅一道红痕。  他总是想起子白。  最近尤其频繁。  方才和阿赤在一起时,更是如此。一闭眼,就仿佛看见徐子白,那个会含着泪说哥我喜欢你,我一定会救你的男孩子。  他的胞弟。  "想什么呢。"背后轻轻响起一个声音:"怎么不睡觉。"  是徐子赤的声音。  "你怎么醒了?"在徐子赤床上,抱着他想起别人,徐子墨有些内疚,慌乱地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我怕你跑了,所以要睁眼确认一下。"徐子赤抱住了他,轻声道。  徐子墨温声道:"别瞎想。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徐子赤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像小孩子抱自己玩具般搂得紧紧的:"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哥和徐子白吧。  "不。"徐子墨慌乱地断然拒绝,"不行。"  不能让徐子白知道。  不能。  他不能再伤害那个清傲的少年了。  他伤害他够多了。  徐子赤爬上了他的背。徐子墨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为什么?"  "他们会接受不了的。"徐子墨干巴巴地说,"我们是兄弟。"  "可是,只要我们在一起。他们总会知道的。"徐子赤的声音很平静。  徐子墨抓住徐子赤的手,想转过身,望着他:"能瞒一时是一时。至少不要现在......"现在,他怕那少年再做出什么事。  "徐子墨,你和他们......"徐子赤垂头笑了笑,仿佛是故意的,依旧不肯正视徐子墨,"徐子墨,关于徐子白,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徐子墨浑身汗毛一下炸起,"没有。"  阿赤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他和徐子白的事?  可是阿赤那样骄纵的性子,如果知道了,又怎么会不计较?  "徐子墨......"徐子赤轻轻说了一声,极缓慢极缓慢地抬起头,望着徐子墨道,"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样子,特别明显。"  徐子墨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徐子赤轻笑一声,"徐子墨,别看你在战场上杀伐果断。面对亲近的人,你的心比女人还软。"  徐子墨喃喃着:"我......"  "睡吧。"徐子赤打了个哈欠,将他圈在怀里,"我不管,我只知道。你答应过我的,要是你离开我了。我就杀了你。"  徐子墨无声听着背后的呼吸声,浑身抖成一片。  他想起来了。  他昨天问了那么久,徐子赤有没有过别人,为什么徐子赤没有问他。  湖边夜里容易觉得冷。冷气泛起,顺着未关好的窗户窜进来。他瑟缩地一抖,觉得冷,起身去关窗。  遥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鸟振翅而飞,树枝哗啦啦地抖了几下,透过那枝丫,他往见了窗外一轮又冷又白的圆月。  阿赤,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子白呢?他还在恨自己吗?  他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起了床,穿过几重垂花门,找到胡老三等人的院子。把刚起床的胡老三等人逮了个正着,吩咐道:"你们再去催促催促府里,看跟着四少爷保护他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了。看看四少爷怎么样?"  胡老三道:"那要告诉四少爷吗?"  "不了。"徐子墨一口拒绝,随后又觉得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安抚性地道,"你们只好好保护他。"末了,他又认真地补了一句,"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胡老三奇怪地看了眼徐子墨才走。  晨起空气冰冷,徐子墨又在外面站了许久,待平静下来,才去厨房端了早饭。  刚到水榭门口,就碰见跌跌撞撞跑出来的徐子赤,穿着睡衣,还光着脚。两人险些撞了个正着,他一个转身,才将将稳住盘碟,"阿赤,一大早怎么这么慌。"  徐子赤笑了一下:"我以为你走了。"  徐子墨又好笑又酸涩:"你放心,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徐子赤嗯了一声。  饭菜摆好,徐子赤与徐子墨简单用了早餐。徐子墨才对徐子赤道:"阿赤,我要锻身。"  徐子赤缓慢地抬头:"你说什么?"  徐子墨有些不敢看徐子赤的眼睛:"我要锻身,我要重新练武。"  "好。"徐子赤笑着,声音却越来越虚,渺渺茫茫的假,听的人牙酸,"我会替你打点好的。锻身应该会需要很多药材吧,还需要大夫照顾,我到时候会给你准备一个没人打搅的大房间......"  "阿赤......"徐子墨剪断他的话,颤声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徐子赤冷冷笑着:"我还需要说什么吗?徐大将军不是都想好了吗?"  徐子墨一愣:"可是,我觉得我们现在,我应该和你商量一下。"  "你也知道是商量。"徐子赤腾地站起来,将碗筷一摔,叮然地响,"徐子墨,如果我不答应呢。"  徐子墨愣住:"阿赤。"  他去拉徐子赤坐下:"锻身是多重要的事。你也知道。只要锻了身,我就可以重新上战场了。我之所以没有提前和你商量,就是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我想要上战场的。"  "是啊。你觉得我一定会理解。我也确实是理解你想要上战场的心情。"徐子赤怒喝道:"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锻身会死人的。"  徐子墨沉默。  徐子赤笑道:"你只是通知我而已,我自然也只和你商量。"  徐子墨唤了声:"阿赤。"  徐子赤还是转身就走了。  徐子墨一个人在桌边坐了很久才走。  锻身,相当于重新锻炼全身,需将习武者全身经脉打成寸断,用秘制药材药浴,改造经脉,来回共五次。这是一种人为改造不能习武之人体质的秘术,是所有不能习武者的希望,但因需要五次在经脉全毁时,泡药力强劲的药浴,几乎无人成功过。  锻身,几乎等于和阎王抢命。  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徐家和北疆都等着他。  徐子赤真如他所说一般,对徐子墨锻身所需的一切大开后门,派专人采买药材,还打听合适的大夫,派人收拾房屋。越是这样,徐子墨越觉得不正常,几次想要和徐子赤好好谈谈,却屡次被关在门外。  徐子墨吃了两天闭门羹后,终于决定强硬闯门。  他这才发现徐子赤病了。  真病了。  乍暖还寒的初春,跑北疆吹了两个月劲风。回来又病了一会,还没好全,就撑着身子三天不睡觉,只等徐子墨一个回答。事情刚定,又在温泉池里滚了那么久,饶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徐子赤一场一场地烧,总是不见好转。  徐子墨围在床边,跑前跑后照顾着,煎药喂药一应都不假人手。  徐子赤却只终日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  全城的大夫流水似地来过一趟了,依旧不中用。  也是恰巧,正好有马叔手底下的人来报:"街上来了个游医,说是医术出众,经常替人义诊。据说所经手的病都是药到病除,十分灵验。"  马叔问过徐子墨。徐子墨自然说请。  恰好有丫鬟报说要煎好了。  徐子墨便去厨房看着火候。  一回来,他望见站在徐子赤床边,被马叔与丫鬟围着的那人,登时愣住了。  徐子白。  他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徐子白。  时隔半年,他瘦了,戴着大大的土黄色竹斗笠,长长的沿边垂下来,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半边玉白的脸。他穿着宽大的灰色的僧尼长袍,头发也梳成圆道髻,拄着一个碧色竹竿做拐杖。  十六岁的少年,神情却如僧尼般古井无波了。  他出家了?  怎么都没人来和他说。  那些人一直都说他过得挺好的。  明明他们跟踪的人说他一直过得挺好的。  为什么会这样。  他呆呆站在原地,只知道盯着那个背影,那个清瘦的身躯,只短短半年,怎么会有那么浓重的风尘仆仆和死寂。  他想上去问一问他过得好不好。他以为他回去找他师傅的,怎么会一个人,又怎么出了家。没有他师傅带着,他一个人才十六岁,这半年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他一向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轻声问着:"府上可是姓徐。"  "是。"  "敢问顾医师如何得知?"  "只是脉象和一个故人很熟罢了。"  徐子墨想喊他,喉咙却被堵住了。他发不出声音,他不敢喊。  他没脸。  他又听见了徐子白的声音。他复述着脉案,让伺候的丫鬟记下来,又淡淡道:"府上少爷早年习武,手腕却受过伤,经脉多年阻塞,与身体不利。加上素年体弱,每年春夏之交都会生病。这回病上一场倒是好事,否则以后一齐发作,只怕更是凶险。"  众人面上俱是惊异之色。  马叔连连道谢,并让人去拿银子:"顾医师,这是我们府上的谢礼,多谢今天跑上一趟。"  他低着头,却不接:"府上可有一文钱。"  "一文钱?"  "我行医只收一文钱。"他淡淡道,"府上可有一文钱。若有,让我出去买个包子。若没有,我只去寻下一个病人就是了。"  "有有有。"马叔连连应是,忙从衣兜里找了好久,翻出一文铜板,"这里是一文钱。"  徐子白伸手。  马叔将钱放在他手上。  他手一合,倒了声谢,转身便走了。  经过门口徐子墨身边,他像没看见般,拄着碧色竹竿,径直走了过去。  徐子墨浑身发着抖,等他走出了好几步,才颤抖着喊了一声:"徐子白。"  他看见那个背影顿了顿,接着轻声说了句:"施主,你认错人了。我姓顾。"  徐子墨一怔神。  顾?  他认错了?  不可能。  他朝徐子墨的方向略弯了弯腰,又平静地拄着竹竿走了出去。  徐子墨将药碗往过路的丫鬟手里一塞,追了上去。  他走得很慢,似乎不用看路,却走得很稳,不过许多地方还需要用拐杖探路。徐子墨越看越奇怪。他不会是伤了腿吧?一路不敢也不知说什么,只沉默跟着。  刚出了门,顺着灰墙黑瓦的院墙走出一段路,徐子白就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没站稳,摔倒了。  斗笠也掉了。  徐子墨赶紧上去搀住他。  他却一面慌慌忙忙摸索着他的斗笠,一面甩开徐子墨的手:"放开我。"  徐子墨这才看见他的双眼。  那一双漂亮的泪眼不见了,眼窝里只剩下两个灰白色的圆石头嵌着。  他瞎了。第二十四章   "你......"徐子墨无意识地咽着口水,手抖得几乎落下来。  他脑袋一阵阵嗡鸣,无数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叫嚣,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外面的世界被抽空了声音,成了一个真空的透明罩,静得人心脏紧缩。他被罩里罩外巨大气压差挤压着,几近爆炸。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如洪钟般撞响:"你,你的眼睛。。"  他以为他看错了。  不。  这一切根本就是假的。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徐子白。徐子白一直是那个如白梅花般清傲的少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被泪水泡过的朱砂般朦胧的红眼睛。  那一双眼睛曾经无数次看过他。  隔着朦胧的岁月。隔着往事乳白色的雾,隔着一层又一层难堪的旧事,那一双眼睛一直似哭未哭地望着他。  他似乎是魇住了,脚下发虚,如同踩在雪白轻飘的云彩上,一步一步都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  泪眼的那一点红,如心口的朱砂。  朱砂被一只脏手抹黑了。  他几乎落下泪来。  "松开。"那个人几乎是激烈地甩开了徐子墨的手,急促喝道,"别碰我。"  徐子墨被甩得退了好几步。  "我......"徐子墨徒然说着什么,这一刻,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人弯着腰,慌张地在地上摸着斗笠。  这是一条青石板路,由四四方方的石板拼成。灰青色石板四角上生了墨绿色苔藓,竹编斗笠就斜躺在正中。那人的手上下左右摩挲着,好几次手指都要碰到那斗笠宽大的边沿了,却又徒劳避开了。  他看不见。  徐子墨心狠狠抽了一下。  他弯腰,将斗笠捡起来,轻轻放在那人的手心上。  那人手顿了一下,轻轻道了声:"谢谢。"这才抓住了斗笠,低了头,将斗笠往头上盖,又往下压了压斗笠沿。黄竹编斗笠的沿边垂下来,再次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个玉般的下巴。  他继续拄着拐杖扶着墙往前走。  他平静的表情表明这对他只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等等。"徐子墨喊道。一出口声音沙哑得简直像老了十岁,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重新咽了咽口水,才颤声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人平静道:"天生的,一直就看不见。"  天生的?  徐子墨直觉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想不到怎么反驳,愣住了。  "刚才谢谢您。小僧不习惯别人的碰触。所以,抱歉伤到了您。"那人轻轻朝徐子墨点点头,转身欲走:"小僧要走了。请您不要再跟着了。"  徐子墨立刻跟了上去。  才走出两步,他又回头:"施主,请不要再跟了。小僧不是你要找的人,也不认识您,请您不要再跟着小僧了。"  徐子墨喘着气,声音很急促:"对不起,但是你长得和我的弟弟很像。"  那人迟疑着问:"你弟弟他?"  "我找不到他了。"徐子墨声音黯然。  是的。他找不到徐子白了。现在他就站在面前,也不愿意见自己了。他答应母亲要好好照顾子白的。可是他没照顾好他。他把子白弄丢了,"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不肯见我了。"  过了一瞬,那人才低低说了声:"真是抱歉。"  徐子墨自嘲道:"该道歉的是我。"  那人不做声。  两人一同沉默。  这个北方的巷子一边是高高的白墙黑瓦的围墙,另一边是一户一户或开门或没关门的院门。这个时间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午饭。巷子里根本没人出来晃悠,只是一家人家门口一只大黄狗望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尾巴。  汪——  那狗似乎不耐烦了,叫了一声。  那人再次一鞠躬:"施主,我真的要走了。"  徐子墨坚信他就是徐子白。不,他一定是徐子白。  他手藏在袖子里,紧捏着拳头,朝他道:"对不起,我知道可能有些冒犯。但是,你和我弟弟真的长得太像了。我想,能不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一谈。"  "不。"那人语气很无奈,"小僧下午还要给病人看病。"  徐子墨几乎是哀求了:"我和你一起去,我给你打下手。我保证不打扰你。你长得太像我弟弟了。我对不起我弟弟,我实在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样回去。"  他仔细地盯着这人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如果他是子白,应该会露出任何行迹的。一定会的。他总会知道的。他就相信,这一定是子白。一定是的。  那人也犹豫起来。  徐子墨走上前与他并肩。  那人刻意往另一边靠了靠:"既然施主坚持,小僧也只有答应了。"  徐子墨不动声色。  这个人真的很怕别人碰他。  两人并肩走着,却一路无话。  徐子墨一直观察这人行走姿势与动作习惯,并无意说话。而这人似乎性格内敛,向来少言,一路也沉默着。  走过小巷,又顺着东大街走了一段。那人停在一个包子铺前面,拿出刚才马叔给他的一文钱,换了一个菜包。老板还买一送一,给他多捎了一个馒头。  那人连连道谢。又走了没几步,顺着一个青砖大屋拐了个弯,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  他的人缘似乎很好,一路走来摊贩和菜农们都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顾医师,您好啊。"  而他都只腼腆笑笑。  "到了。"他停在一户门前,摩挲着开了门,才又徐子墨道,"施主,小僧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徐子墨道:"就让我进去看一看。我只想看一看。"  那人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院子很小,进门三间青砖大房,正中一个大房,旁边一个门口摆着各种干枯的褐色药材,大概是药房,另一侧门半开着,大概能看到锅碗大灶。房子大概有些年岁了,屋檐都发黑腐烂了,下雨天大概要漏雨。  院子里地面很干净,只是太安静了,空气显得有些寂寥。  徐子墨注意到,院墙角有一株瘦瘦小小的白梅花。  院里有一口井。他就坐在井边,准备吃那个包子。大概是想起什么,他掰下一半,递给徐子墨。  徐子墨摇头拒绝了:"我不用,谢谢。"  他便一个人吃着。  刚吃完,便来了一个戴着黑头巾的老婆婆,头发花白,走路也不大利索:"顾医师,您回来了。俺的心口,今天又疼了。您给俺看看。"  他来不及多坐一会,便走过去:"您慢点,别摔了。昨天让您吃的药又没及时吃是不是?我给您看看脉。唉,您这样子不能再拖了。以后一定记得吃药,没有药,就到我这里来拿。"  徐子墨上去搀了一把老婆婆,便一直帮着打下手了。  ......  病人直到日落西山才散尽。  徐子墨粗粗算了一下,他这一下午少说看了十五个病人,多半都是附近穷苦的老人,没爹没娘的孤儿,没钱吃药,他就白送,收钱也只收一分钱。一下午下来,竟亏了不少。  看他却只是不在意的样子。  "你一直这样给人看病吗?"  "嗯?"他正拿着馒头往厨房走,准备摸索着生火做饭。徐子墨上去帮忙,他朝徐子墨的方向笑了笑,"谢谢。他们这些多半都是穷人。得了病生活不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也只是尽了我能够做的事。"  "你一直叫我施主,自称小僧。你的法号是什么?"  "这个......"他表情难免有些羞涩,"小僧是俗家弟子。师傅说小僧尘缘未尽,等半年后再去找他,方可有法号。"  徐子墨一愣。  尘缘未尽?  他又问:"你说你姓顾,你叫什么名字?"  "顾容,容貌的容。"  顾容。  徐子墨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才又找他套话:"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通县。"  岭北那边,和北疆隔得很远。  "听你的口音不像?"  "这些年走南闯北,口音遍了也是有的。"  是这样吗?  徐子墨又若无其事地问,"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行医。你身体又不方便,你家里人呢?他们怎么放心你出来?"  那人舀水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才道:"家里人都去世了。只有我和师傅相依为命。前段时间,师傅云游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  徐子墨又拐弯抹角问了不少。  这个叫顾容的一直都对答如流。  这般自然的表现,几乎让徐子墨都以为自己是认错了。或许,这个少年只是酷似徐子白而已。  不。  他又肯定着自己。  不会错的。  一个人的信息什么的都可以编,但是感觉不会变得。  他一定是徐子白。  顾容蒸好了馒头,又慢吞吞吃完,才对徐子墨无奈道,"施主,小僧要休息了。对不起,实在不能留您了。"  徐子墨实在找不到理由留下来,只好先走了。世上真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吗?他如果不是徐子白,那究竟会是谁?他如果是徐子白,那一双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是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  或许,他是在躲着自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徐子墨心就疼得一哆嗦。  徐子白?  还是顾容?  一切到底是什么样子?  徐子墨心事重重回去了,踩着台阶下来。正欲进屋,却被一个人在院子门口撞到了。清瘦的少年,十五六岁,站在台阶上,被黄昏半明半暗的灯光显得神色有些仓皇:"对不起,对不起。"  是他们从北疆救回来的那少年,一直住在外院,听说这两天和商队的一两个人汇合了,但还需要住一段时间,等大部队一起来再走。  徐子墨淡淡说了声没事。  一低头,却望见了他怀里似乎抱着的黄色的画像上,有一笔线条十分熟悉。  "等等。"徐子墨喊住了他,"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看了徐子墨一眼,"您说这个啊。这是我们商队带来的。说是在北疆那边到处都在贴的一个寻人榜。听说突厥那边丢了个公主。正在找呢,悬赏特别高,十万两黄金呢。"  他摸摸脑袋,颇不好意思地道:"您也知道,我们商队行走这边,总是要知道一些走向的,所以就领了几份,让底下的人都看看。"  "还有多的吗?"  "啊?"  "给我一份。"  "哦。"那少年递了一份给徐子墨,"有有有。有的。"  "您还有事吗?"  "没有了。"  "那个......"少年觑着徐子墨脸色,小心翼翼道,"我想跟着您手下的将士学艺。您听说了吗?"  "听说了。"其实徐子墨并没听说,"你打算上战场?"  "算是吧。"他挠挠头,笑的很单纯,"就是很向往那种生活。"  "嗯。好好学。"  徐子墨收起东西,拍了拍他肩膀,对于任何想要上战场杀敌的少年,他总是万分和善。  少年一溜烟走了。  徐子墨回到屋,又将那份告示看了几遍,去了徐子赤的水榭。  到了门口,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门进去。徐子赤睡着。他松了口气。阿赤病着,他却为了子白的事奔波了一天。现在看见阿赤他总有种负罪感。后来从丫鬟嘴里得知今天徐子赤醒了一回,他没碰见,这感觉更强烈了。  像是补偿的,第二天他亲自端药倒水,伺候徐子赤,更比平常精心百倍。  一直等到徐子赤醒了一回,见过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安置徐子赤睡下。  他这才又有底气出门去找顾容了。  这一回,顾容似乎不在家。门关着,他敲了几遍门,没人应。  徐子墨推门。  院子里也空无一人。  人走了吗?  他皱着眉,直到听见了一点甜腻的呻吟。他快步推门进了屋,一眼看见了床上的顾容。  他大字型躺在床上,四肢被用粗黑布条紧紧捆着,面色潮红,衣衫因为挣扎已经半开,露出雪白的胸膛。看得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却还是禁不住的呻吟,显然是......动情了。第二十五章   房间很小,对着门摆了一张小窄床,素白床褥。床边有个不大的乌木方书桌。房间背阴,光线昏沉,桌角点着灯,一盏小小的白蜡灯。蜡烛的红火在灰秃秃的烛台上扑腾扑腾跳动着,仿佛顾容压抑着,不时溢出的喘息。  细小的橙黄色的光下,顾容的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上都被笼上一层朦胧的黄色的雾。  极其香艳的美人图。  房间里气氛暧昧起来。  "谁。"顾容喝道。  徐子墨猛然惊觉,自己看的太久了。  "是我。"  或许是为了掩饰方才的片刻失神,他慌乱地上去要帮他解开绳子:"......顾容,谁把你绑住的。我来帮你解开......"  顾容没反应过来似的轻声呢喃:"......二?"  徐子墨没听清,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顾容怔了一下,偏头不吭声。  顾容身上被绑得很严实,便是徐子墨一时也解不开。见此,徐子墨又是气从心来,心口发疼:"谁干的。畜生。"  顾容却扑腾的往里缩了缩,躲开了徐子墨的手,"不用。"他气息不稳,说话也是一歇一喘,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呻吟,"你走开。我一个人就好。"  徐子墨一愣道:"可是你......"  "我让你走。"顾容翻过身去,将自己的背对着徐子墨,声音抬高了,"滚啊,你。"  从见面开始,顾容就是一副清清淡淡的好脾气,虽待人疏远冷淡,但徐子墨还未曾见他发过怒。  徐子墨不由地愣了一晌,还是咬牙道:"顾容,你现在这样子不行。我,我帮你把绳子解开。"  "滚啊!"顾容又喝道。  他拼命地将床头的一个大白瓷瓶扫在地上,啪地摔碎了。  徐子墨退了两步,皱眉。  不对劲。  这一切不对劲。  如果是旁人绑的,为什么他来这里没有见到人。顾容这种状态,他也有见到过的,曾经他中了媚药时,镜子里的他也是这样......顾容一定是中了媚药。可谁会下了媚药后,把人干晾着呢。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容,你中了毒。我带你去看大夫。"徐子墨不会医,解决不了媚药,便想把他抱到大夫那里去。床很小,他单膝跪在上面,手伸到蜷缩着的顾容的背后,准备搂住他:"听话,别闹。"  他的手才碰到顾容的肩膀,他便剧烈挣扎起来:"走开。你给我走开。"  徐子墨被顾容双脚同时踢中了肚子,跌在地上。他却不觉得疼。  他死死盯着前面,方才的挣扎中,他扯下了顾容肩上的衣服。他胸前领开大口,露出一个白里泛红的肩膀,如一团浑然天成的玉。在肩膀的正中,在有一块一指长的淡白牙印痕。  这是徐子白的胎记。  他真的是徐子白。  真的是徐子白。  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还来不及细想,徐子白又缩到墙边,面对着墙,只留给徐子墨一个雪白后背,紧紧绷着,如一张拉紧的弓:"滚啊。你给我快走。我不想看见你。你快走......"  知道是徐子白后,徐子墨心疼得声音又软了几分,不顾他的抗拒,诱哄似的道:"乖,听话,你中毒了,我带你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不......"  "滚啊,你给我滚开!"  ......  徐子白边喘着气,边竭力嘶吼着,雪白的脖颈上,深色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大概是说话太多,他喉咙哑了,最后一个走字都吼破了音。  "乖,听话,别闹了。"  徐子墨是知道中了媚药后,浑身发热,会格外渴水的,又怎么容得这样大喊大叫。他心疼得只吸气:"别喊别喊,我去给你倒点水。喝了水,我们还是要去寻大夫。"  徐子墨回身,寻着水壶。  水壶在床边的乌木桌上,一堆高高的蓝皮医术旁边,粗白瓷暗蓝纹的。他给徐子白倒茶,一眼却瞥见了那一堆蓝皮手抄的医书下,压着一份信。信展开着,隐隐约约有"徐将军"三字。  他禁不住抽出来看了一眼。  这是顾医师寄给徐子白的,看日期应当是四个月前。信的内容很简短,徐子墨却看了很久。  "徒儿自徐将军身上转移的毒。我已有了些头绪,不日当有进展。万望徒儿保重身体。此外,若每次媚蛊发作,须得人求助方是。此蛊虫认第一次结合之人为主,须得寻一可靠之人。切记不可硬抗,此毒不得抒发,恐蛊虫侵入眼耳。  切记切记切记。"  他愣在原地,手抖得不像话。  外面的风依旧在呼呼的吹,似乎要将整个屋顶掀翻般暴怒。巨大的嗡鸣像要将屋顶整个掀翻,一声声从窗户里灌进来,吹起了徐子墨和徐子白的衣裳。徐子墨冻得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心猝不及防大痛起来。  痛得他不想呼吸,连脑袋略动一动都是一种负担。  原来,这才是真相。  什么四少爷找到了解毒的药。  什么我一定会救你的。  什么二哥你不准死!  全都是假的。  假的。  真相就是这个傻子,这个傻子给他转移了毒......  "徐子白......"徐子墨的心也如这风般掀起巨浪:"这封信......"他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这些事怎么回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微弱。他发不出声音,他太痛了。心口仿佛被生生剜掉一大块般剧烈而直接的疼痛。  徐子白背对着他颤抖了一下。  他没作声。  "徐子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子墨骤然提高音量,用尽全身力气般嘶吼着,冲了过去,抓住徐子白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你的眼睛,你的毒,到底是怎么回事?"猝不及防地,他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他哭着,跪倒在床上哭着:"徐子白,你给我说啊。"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子白依旧一动不动。  他连压抑的喘息都没有了,他沉默得像冰冷的石像。  "谁稀罕这条贱命啊。谁让你救我了。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徐子墨疯了似的喊叫着。不,他觉得他根本就是疯了。痛得疯掉了。痛得没办法思考了。他的亲弟弟,为了他瞎了眼睛,丢了这条命,还被他误会赶了出去。"徐子白,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决定自己的生命。"  徐子白不做声也不解释。  徐子墨使劲摇晃着徐子白,将他强行掰过来:"徐子白,你说啊,谁给你的权力。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有个意外,怎么对得起母亲,怎么对得起父亲,怎么对得起我......"  猛然间,他却看见徐子白的脸,那一张漂亮到苍白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徐子墨怔住了。  徐子白又默默转了回去,肩膀细小地抖动着,带着微弱的哭腔。他说:"二哥,你走。你走好不好。"顿了一会,他才紧紧蜷缩成一团,压抑地哭道:"二哥,你走。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子。"  徐子墨的拳头软了下去。  窗外风吹着,寒气侵了进来。风声吹得树簌簌而动。外面渐渐似乎还下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飘了进来,打在徐子墨的手心上。冰冷的。和泪水不同的温度。可为什么温热的泪水会比冰冷的雨丝更冷更痛。  他幽灵般起身,关了窗户。  房间里静得厉害。  一种黑色的,潮湿的,死的静默。  徐子墨坐回了床上,轻声问:"你的眼睛还能好吗?"  徐子白不做声。  徐子墨又道:"我看了那封信。信上说,我上次中的是媚蛊。你把那蛊毒和我身上原来的毒一起转到了你身上了,对不对?"  徐子白蜷缩的更紧了。  徐子墨低头笑了笑:"难怪上次我足足睡了两个多月。我还说,为什么解毒需要这么久。解毒当然不需要这么久。可是要转移毒,一定是费了很多功夫,对不对?"  徐子白还是一声不吭。  "我身上中的是叫媚蛊吧?"徐子墨自嘲的笑了笑,"之前,你好几次要和我说这个媚药的事,都被我打断了。就是想说这是个媚蛊,会定期发作的,对不对?"他也没等徐子白回答似的,又道,"所以,现在是媚蛊又发作了?"  徐子白肩膀无意识抖了抖。  "信上说,蛊毒发作,必须和第一次交合的人才能缓和。我第一次是和你的。我不在你身边的这几个月,你怎么办的?"徐子墨轻声问。  徐子白缩得更小,抗拒性地道:"我累了。你走吧。"  徐子墨不管他的话,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顾徐子白的挣扎,将他的衣袖撸了下来。一条细瘦到嶙峋的胳膊上,深深浅浅十来根排列着的疤痕,时间久的已经淡成了白色,新近的还刚刚结痂,"自残。"  "我早该想到的。"  徐子墨笑着。现在他只会笑了,笑着他傻,笑着他蠢,笑着他没用,要让他自己的亲弟弟用命来救他。他内疚到眼睛发疼,哭都没有眼泪了。"我早就该知道的。我活着就是害人。你,北疆的百姓,阿赤......我到底害了多少人。"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又笑出了眼泪,笑到无声恸哭起来,"我就是个罪人。"  徐子白一声不吭。  徐子墨望向徐子白。居高临下的,他看得见他的脸,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坐了两个字的口型,却最终还是没有说,眼泪无声地往下滑。  "不管怎么样。"徐子墨将他掰过来,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必须给我活下去。"  徐子白望着他。  那一双漂亮的朦胧的红泪眼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灰白的眼珠,无声地望着天花板。  徐子墨弯下腰,轻轻吻着他的眼睛,"徐子白,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  徐子白轻轻颤了颤,闭上了眼。  徐子墨忽然发了狠,一把将徐子墨的裤子给扒了下去,强行掰开了他的腿,用膝盖压住他挣扎的腿,疯狂的说道:"徐子白,你给我记住。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听见了吗?"  "不。"徐子白拼命躲闪着,拼命推着徐子墨,"徐子墨,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不要。"  徐子墨一声不吭,径直褪下了自己的衣裤。  "不要。"徐子白不停挣扎着,抽泣着,"放开我,我不要。"  徐子墨却格外强硬。  他强行分开了徐子白的腿,然后用手握住了徐子白的那话,上下滑动着。徐子白立刻尖声叫了一下。只一声。他立刻就咬住了唇。徐子墨望着他,望着他把嘴唇咬得发白,咬破了,出了血。  直到他牙齿深深咬进肉里,他也没再出声。  他只是僵硬的躺着。  徐子墨闭上了眼,再睁开,动作愈发坚定。他玩弄着他的那话,顺着柱身一路抚摸上来,感受着那话儿在手心里瞬间胀大。等抚摸到了顶端,他又握着顶端打了个转,用指尖轻轻勾了一下马眼。  很生疏的动作,徐子墨努力凭着甚少的经验,想要做得完整一些。  他不清楚到底什么程度才能让媚蛊释放,只得尽全力。  嗯——  又是一声闷哼,徐子白浑身绷紧,脖子上绷起了青筋,整个人如渴水的鱼般紧绷着,挣扎着。徐子墨花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住了他。凭着这挣扎,他判断徐子白大概还是有感觉的,便弯下腰,含着那话儿,收紧牙齿,重重吸了一下。  咚——  徐子白整个弹了一下,身子绷得紧紧的,抖了两下。  徐子墨感觉他嘴里被射进了一些又咸又苦的东西,他明白那是什么后,便抽了出来,任凭那东西射到了他脸上。  徐子白把头偏到一边,眼泪一点一点滑下来。  徐子墨知道他不愿意看自己,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将脸上的那东西刮下来,涂在自己的后穴上。他不知道蛊毒到底要怎样才能解毒。但,和第一次一样总归不会错的。而且,面对这样的徐子白,他只有赔罪补偿的份。  他生疏地扩张着后穴。  当着徐子白做这些,让他觉得难堪而且秽亵。可现在,也没什么难为情的了。他一点一点粗暴的扩张着,按照前几次的记忆,匆匆探入了三指后,便深吸一口气,挪到徐子白的那话儿上,先探入顶端,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最后终于是脱了力,一下坐到了底。  到底是扩张不足,徐子墨下面如撕裂了一般的疼。  他却不想在乎这些,或者说,这时候,他觉得只有疼痛才能让他心安,才能让他偿还哪怕一点点的东西,让他能够感觉自己的存在是有用的。他又望着徐子白,想看看他是不是弄疼了他。  徐子白表情隐忍而难耐,无意识扭动着。  徐子墨松了口气,手撑在背后,缓缓上下律动起来,让自己的后穴不断吞吐着那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只能盯着徐子白的表情,见他皱眉就再快些,见他吸气,就慢一些......  他觉得荒诞。  半年前,他因为徐子白的侵犯,将他赶了出去。现在角色对调,他讨好着,用自己仅有的身体取悦着他的亲弟弟。  可是,他闭上了眼,眼泪从眼角滑落。  "徐子白,你要活着。"  "你一定要活着,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活下去......"  徐子白的那话涨得越发大了。他后穴涨得发痛,可律动得更快,抽动间,摩擦产生巨大的疼痛。在这真实的疼痛里,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但是,你一定的活下去。"  否则......  我会跟着你一起死的。  他忍不住了,收紧了后穴。  徐子白的那话儿抽搐着喷发在他的后穴里。  他落下了最后一滴泪。  徐子白被放开后,一直面朝着墙壁,偏着头卧着,一动不动。  徐子墨也明白他的抗拒,苦涩地笑了笑,忍着痛取出打了水,给徐子白浑身擦洗了一下,又给他把被子盖好,才轻轻地关上门,回去了。  出了门,看着外面刺目的阳光,他才反应天居然还没黑。  在屋里似乎过了好久。久到他却以为已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和徐子白,徐家,整个真实世界的一切都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陌生了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往回走。  阿赤不知道醒了没有。  他身上很疼,却又竭力不肯让人看出行迹。因此走得很慢,一路都恍恍惚惚的,回到徐子赤府里时,天已经大黑了。  刚走到水榭门口,徐子墨反应过来,觉得不能这样回去见徐子赤,扭头又想走。在一回头间,他下意识抬了一下头,往上张了一张,对上了徐子赤的眼睛。  徐子赤立在二楼的高台上,居高临下,望着他。那一双深潭似的眼睛,仿佛隔着千山万壑,高高俯瞰下来,望透了他的全身内外。第二十六章   徐子墨呆住了。  那目光太锐太利,如同审诀。他背后细细密密麻成一片,仿佛无数只黑色小蚁在咬,而他一动不敢动。有那么一瞬间。徐子墨甚至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徐子赤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挪开了眼。  不。  出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理,他留意过的,不让徐子赤的人知道徐子白的事。徐子赤不可能这么快知道的。  他不是刻意隐瞒。  他只是怕......他怕徐子赤知道了一切。徐子赤性格太烈了。他怕他会......  他会告诉徐子赤的......  但不是现在。  绝不是现在。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门,一路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冲着。停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他扶着楼梯扶手,朝上望着。  依旧是这个楼梯,隔着空气中淡红的漂浮的灰尘,他再一次踟蹰了。他怕楼上会是一个设在阳间的地府,他会如囚犯般被鬼差审判,他的罪恶会被当众宣读,而他只能垂着头,如婴孩般赤裸裸的,毫无还手的能力。  他歇了好几步,才慢慢上楼,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走到徐子赤身后:"怎么起来了。"  徐子赤转过身,望着他,不做声。  雨后的夕阳,日色昏黄。徐子赤转头望了过来,站在窗前,身子浴在半壁夕阳里,脸被照的黄的发亮,桃花眼盛着明亮的光,漂亮得得让人喘不过气。徐子墨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一件大红轻纱氅,底下是睡觉时的素白中衣,昏黄日光下,腰与臀处有一小截的暗色阴影。  此刻的徐子赤透亮得如天上的神明,冥冥中俯瞰着一切,只是沉默着,端然着,等着你忏悔。  徐子墨下意识躲开了徐子赤目光,强笑道:"我回来晚了。你的药吃了吗?"  徐子赤依旧不作声。  徐子墨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太静了。  气氛紧的发干。  徐子墨又笑了笑,又道:"阿赤,怎么就穿这么一点站在这里。该着凉了。"他错过身,要去给徐子赤拿外衣。  他要动一动。  他要有个事做。他一个人巴巴地站着,自说自话,太尴尬了。他简直无地自容。  徐子赤一声不吭,只是望着他。  徐子墨心里叫嚣着,他肯定是知道了。他肯定是知道了。可是,他怎么知道的呢。明明他出去时,他一直都睡着了。他背对着徐子赤,声音颤抖到几乎说不出话了,还在打趣:"阿赤,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我好看吗?"  依旧是沉默。  许久,徐子墨僵硬到手脚都动弹不得时,背后有了声音。  "不。"  徐子赤终于露出一个极轻极轻的笑:"就是想看看你,我发现好久都没有这么好好的看看你了。"  徐子墨干笑了一下。  "坐吧。我们一起喝个茶。"徐子赤笑了笑,坐到房间正中一个红木矮榻旁的油绿缠枝花的软垫上。他说:"我今天下午一直想找你喝茶,结果你不在,只好等你回来。"  徐子墨以为他在质问,下意识就想站起身:"我......"  "我知道你去看替我开药的大夫去了。"徐子赤却笑了笑道,"尝尝,这是底下人送上来的。极品雨前龙井,据说茶香四溢,与赤金一个价。我不懂茶,也就牛嚼牡丹了。我知道你也不懂茶,不过两只牛一起嚼,也许能多些滋味。"  徐子墨一口气提着,干笑着:"是。"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喉咙却依旧干的厉害。  背上的衣裳汗湿过又自行风干了,布料变硬了,无数细小的颗粒摩擦着他的后背,刺啦的难受。他浑身都不自在。  "大夫还好吧。"徐子赤问。  徐子墨茶碗都险些拿不稳:"还好,就是有些风寒。"话是脱口而出的。可是,他隐瞒了那是徐子白的消息......他......他几乎不愿深想其中的原因,又端起杯子,杯里却是空的。  徐子赤给他添了一杯茶:"你今天一直有点失魂落魄的。"  徐子墨干笑。  徐子赤又不说话了。  徐子墨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放大看着,寻找着蛛丝马迹。他盘腿坐着,一只脚被压在另一只脚下,鞋上的珍珠硌了他的大腿,那指甲盖大肉的被珍珠压得凹陷进去,疼得让人冒汗。可他不敢动。他不敢。  "对了。"就在徐子墨忍不住要绷不住时,徐子赤放下碧色茶壶,又擦了擦手,轻轻朝徐子墨一笑道:"你上次落在这里的一张悬赏,我已经看了。上面的人,确实很像倾城。"  "悬赏?"徐子墨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哦哦,对,那悬赏上画的人我觉得特别像倾城,所以拿过来了......"  这是个好话题。好话题......  不用谈大夫的事了。  "倾城究竟是谁?她喊你哥哥,又喊我大哥哥。据我所知,徐家并没有这么一个女孩儿。"为了遮掩,徐子墨一口气说得又急又快。末了,觉得太明显了,又含含糊糊地道,"那是你母亲那边的亲戚吗?"  徐子赤道:"她是我母家发现的。据说是父亲的私生女。"  徐子墨一怔。  徐子赤又道:"是我母家交给我的。但是是徐家的孩子。我刚走的那年年末,我舅舅就把她给我了,要我暂时照顾她一下。说是我妹妹,父亲的又一个私生子。她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妹妹。"  徐子墨结结巴巴地:"可是......她怎么会认得我......还叫我大哥哥......"  徐子赤抬头望着他,挑眉:"你说呢。"  徐子墨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不会是你和她讲的吧?"  "她年纪小,当时又遭逢大变,不仅眼盲而且毁容,情绪不稳定,一直嚷着自己有两个哥哥。"徐子赤道:"为了安抚她。我只好说你是她大哥哥,不过是出远门了。"  "那个突厥公主的悬赏。"他怕徐子赤以为自己是怀疑他。徐子墨又慌乱地解释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上面的所有信息都和倾城太符合了。我当时也不明白倾城的身世,所以......"  "不。"徐子赤道,"你的怀疑很有道理。"  徐子墨一愣。  徐子赤道:"事实上,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倾城不是突厥公主。当初我舅舅把孩子给我之后就消失了。现在徐家家主也已经去世了。我们没办法断定两边哪一边是对的。"  徐子墨怔了一瞬才明白他话里的徐家家主是父亲。  他苦涩一笑,又摇头道:"我更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个时候来找这个所谓的突厥公主。"  "我派人打听过了。"徐子赤道,"悬赏里找的这个公主,据说是现任突厥王唯一的女儿。从小被王妃身边的侍女调换了,送出了宫。现在突厥王想找回亲生女。"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也有人说可能说这悬赏只是个幌子,可能是突厥为了找当年插入大周的探子。"  "如果......"徐子墨说了一半,摇了摇头:"就算倾城真是突厥探子,又能怎么样呢。她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能做什么。就像你说的,当年她被交给你时,她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懂什么。"  "嗯。"  徐子赤忽然笑了笑:"徐子墨,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作为一个威名赫赫的冷血将军,对待亲近的人,你的心太软了,尤其是——"他挑眉望了望徐子墨,"你的兄弟姐妹......"  徐子墨心猛地跳了一下,徐子赤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挤出个笑:"是吗?"  徐子赤望着他:"是。"  徐子墨别开眼,不敢和徐子赤对视:"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徐子赤笑而不语。  天色渐渐暗了。起初还有点夕阳,屋里被照得满房都是晕红的日影。后来,太阳缓缓沉了下去,屋子里也一点点被黑暗淹没了。他们该点灯了。可仿佛是默契般,他们无人起身,无人唤下人。  黑暗中,两人对坐着,只有茶水的激撞声,淅沥沥淅沥。  两人又各自饮了一杯茶。  徐子赤的脸终于被黑暗遮了大半,让人只看得清小半张脸的轮廓,却读不了表情。这时,他才放下茶杯道:"今天马叔给我说了。给你锻身的药材都准备了一半了,应该还有半个月就可以全部都到齐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  他不敢看徐子赤的眼睛,但是他能感受到徐子赤在看着他。  徐子赤又道:"徐子墨,我不是反对你的愿望。但是,我只是......不想你用这种方式......"还未等徐子墨说什么,他又自己笑了笑,"算了,你就当我今天这话没有说过吧。"  徐子墨沉默无言。  这件事上,他始终不敢面对徐子赤。  直面着徐子赤,就像直面着自己的自私,他想逃。他仓促站起身:"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我......我想去沐浴一下......那......我先走了。"  徐子赤嗯了一声。  徐子墨仓皇逃到门口。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徐子墨,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子墨顿住脚步。他感到徐子赤走到了他身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刨除掉徐家世代镇守北疆的身份后,徐子墨,你觉得,战争是什么。"  徐子墨一愣。  "你就当我在胡思乱想吧。"徐子赤又轻轻笑了笑,道,"我也就是随便一想,你别放在心上。"  徐子墨没说话。他感觉徐子赤靠近了。他的呼吸扑在自己的耳后,徐子墨以为他要吻他,便站住了,然而,等了很久,后面始终毫无声响。  徐子墨觉得奇怪,扭头叫了一声:"阿赤。"  后面的人被惊醒般,声音里带着几分仓促:"我没事。"  徐子墨觉得奇怪,回头看他。  月亮出来了,借着一抹淡白的月光,他似乎看见了徐子赤脸上,怆然的表情一闪而过。然而太快了。只一瞬后,徐子赤脸上又是无风无波,平平静静。徐子墨几乎以为刚才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徐子赤温柔地朝他笑了笑:"去吧。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一身的味。"  徐子墨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徐子赤依旧站在原地,望着他。  徐子墨朝他笑了笑,才不安地走了。  下了楼,徐子墨肩膀才垮下来,全身上下都松了绑,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他疲惫地重重吐出一口气,又想起刚才徐子赤最后的一眼,总有莫名的不安。  甩了甩头,他决定去胡老三住处走一趟,吩咐些事。  夜色沉静。徐子墨贪念着一个人的自由空气了,走得很慢。慢慢走着,在一路点着灯笼,依旧半明半路的路上,只用走就好,放空着脑袋,什么都不想。  出垂花门时,他走得很慢,却还是被拐角里窜出的圆脸小丫鬟迎面撞上了。  小丫鬟吓软了腿,连连磕头求饶。  徐子墨认得她是倾城身边的,便道无妨,又问:"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小丫鬟都吓哭了:"咱们小姐又不见了。"  两人正说着,倾城从垂花门的门背后钻了出来,背着手,"你不许告我的状。"又去抱徐子墨的腿,"大哥哥,别听她的,我没有不见。"  她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慢慢走了出来,宝蓝衣裳,绣满浅粉花鸟,模样清隽。  徐子赤认得,这是上次他救的那行商。  那少年略羞涩地朝徐子墨鞠了一躬:"徐将军勿怪。一切都是在下的错,不该带着倾城闹着玩,忘了时间。我愿一力承担责罚,万望莫要责怪她。"  倾城怎么和他在一起玩了?  徐子墨眯起眼:"你们俩关系很好。"  那少年羞涩一笑:"倾城很善良单纯。"  "大哥哥,大哥哥,你别怪他。"倾城也摇晃着徐子墨的腿,可怜巴巴求着:"我,我我我再也不贪玩了。"  徐子墨望了他们两眼,先不动声色,笑道:"你们这年纪,贪玩些也没什么。记得下次别这么晚了。"  倾城耶了一声,牵着那少年就往内院跑:"大哥哥最好了。"那少年又向徐子墨鞠了一躬,才跟着倾城走了。  徐子墨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这少年,似乎叫什么尚黄?  也许该让人查一查此人了。  进了胡老三一群人住的小院,正碰上胡老三在里间吃饭。  徐子墨进来,胡老三就赶紧放了碗,站了起来。  徐子墨忙让他先吃饭。一面将徐子白的地址抄了给:"吃过了饭,你给这个地址,守着里面的人,不让他离开,好好照顾着。"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他骂我,你们也不要反驳。他想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危害他安危的,都随他去吧。"  胡老三连连应是。  要走了,徐子墨忽然又想起了徐子赤的话,道:"胡老三,你觉得战争是什么。"  胡老三摸摸后脑勺,笑得憨憨的:"您问我这个大老粗这种问题。我哪知道。我当初当了兵,就是为了那一个月一石粮食的军饷。后来看见了那些突厥的王八蛋杀了我那么多兄弟,为了兄弟,我也要杀光那些狗日的突厥的。"  生存。  义气。  这些是战争存在的理由吗?  徐子墨笑了笑:"你去吧。"  "将军,等等......"胡老三大声喊着,转身进了里屋,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瓷瓶,"天气热了。蚊虫也多了。您看您领口背后被咬了恁大个包。这是俺家的祖传秘方,防蚊虫效果特好。我就带了这么几瓶。您看,您不嫌弃,就拿着。"  徐子墨愣了一下,然后仓皇夺过那白瓷瓶:"谢谢了。你,你先吃饭吧。"低着头极快跑了出去,任凭胡老三在背后喊些什么都没停。  出了院门,四下无人,他才紧紧捏着那小瓷瓶,如脱了力般靠在墙上。  他颈后不是蚊子咬的包。  是咬痕。  徐子白挣扎中咬的,不重,所以他也没有在意。  他明白徐子赤为什么在他背后看了那么久了......他明白徐子赤为什么会有那一瞬间的怆然失色了......  他一定是看到了。  徐子墨手脚冰凉。他一定是看到了。他会怎么想,他......他......他......  徐子墨闭上眼。  他不敢往下想。  他疯了般跑着,跑到他原来的房间里,用一桶又一桶的水,狠狠地将自己全身洗了一遍又一遍,搓着、洗着、擦着。用力,狠狠地。  游走在两个弟弟间,他无力周旋,无论怎么做,他都会伤害其中一方......他背德、他懦弱、他无能、他是个罪人,他要把自己洗干净。  直到下人小心翼翼地在门口说:"二少爷,没热水了。内院的热水都用完了。"徐子墨才反应过来。  他仓促地一笑:"不用了。"  他扶着浴桶的边缘站了起来,泡了太久了,腿发了软,他差点摔了一跤。  他整个人都被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蒸的蓬松了。一蓬一蓬的热气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仿佛踩在云朵上。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他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团一团雪白的大朵的棉花。他再也不能思考了。  他本能地往水榭的方向走。  一走到湖边,他抬头一望,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这么晚了,整个水榭却是乌黑的,没有一丝光。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心跳得极快,飞奔上楼。  整个二楼漆黑又安静。徐子墨警惕着,摸索到床边的烛台边,待要掏出打火石点火,却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别点......"  他手一顿,瞬间松了口气:"阿赤,你把我吓死了......"  话未说完,他便被徐子赤扳了过去,压在墙上,吻铺天盖地吻了起来。徐子墨还没来得及反应,徐子赤的手又探入他裤内,一把握住了他的那话儿,重重揉捏起来。第二十七章   徐子墨怔了一下,继而推徐子赤:"阿赤,你怎么了。"  徐子赤被推开后,又扑上来,紧紧按着他,呼吸扑在他脖颈上,以一种不管不顾地架势吻着。  徐子墨被吻得没有招架之力,连连后退。  他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黑暗里,他看不清徐子赤的脸。只听得见他的呼吸,急促的呼吸:"哈——啊哈——啊——",喷着火般烫。他摇着头,避开了徐子赤的吻:"阿赤,你到底怎么了?"  "唔......"  他的唇又被堵上了。  "阿赤!"  这一次,徐子墨用力地推开了徐子赤。  "二哥......"黑暗中,徐子墨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见他的声音,轻轻地,颤抖地,恳求地。他说着:"二哥。我想做。让我做好不好。"  徐子赤是受不了他撒娇的。  他轻轻松开了手。  徐子赤一把扯下了他的裤子,沿着柱身抚摸着,轻轻吻着,然后,一把含住了那话儿。  徐子墨登时叫了一声:"阿赤,不要,脏。"  徐子赤只是不断动作着,叽咕叽咕地水声在他喉咙里响着。徐子墨感觉那处被包裹在一处温暖湿润的所在,轻轻律动着,舒服得说不出话来,连抗拒都软了几分。他抓着徐子赤的头发,扬起头道:"阿赤......"  重重的呻吟,连气氛都火热起来。  尽管没有光,徐子墨依旧能感觉到徐子赤在抬眸望着他。  他浑身过电般战栗着。  他说不上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因为这温柔,他对徐子赤又添了几分内疚。  他对不起他。  大抵是发现了他的不专心,那话儿被含在嘴里,狠狠吸了一下。徐子墨没防备,险些泄了出来。他无奈地道:"阿赤......"  徐子赤却不言语,只是又将他那话儿吐了出来些,用舌头打磨着他的那话,旋转碾磨,顺着柱身一点点往上爬,在顶端处打着转,然后用舌头轻轻挑逗着上方的马眼。  徐子墨被这温柔的动作弄得浑身发麻,他抑制不住地仰着头叫着:"阿赤......"  太不正常了。  今晚的阿赤,他太过温柔小意了。  不是不好。  只是不像他。  徐子墨正想着,那处儿被徐子赤又是不轻不重地一吸。他一个不防,精关一松,扛不住了,有预感要去了。他立刻推着徐子赤的头,叫道:"阿赤,闪开。"  徐子赤却不躲,反而更用力的一吸。  "啊。"徐子墨轻喘着喷发了。  黑暗中,他听见了咕噜一声,是喉咙的吞咽声。  徐子赤咽下去了。  他脱力般仰躺着,怔怔望着徐子赤:"阿赤。"  不对劲。  寻常的阿赤绝不至于做到这地步的。  黑暗中,他轻声问着:"阿赤,你到底怎么了。"  徐子赤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吻着他。  略有些冰凉的吻,一路从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再到脖颈,再到他的下巴,最后,吻住了他的嘴,舌轻轻探了进去,挑逗着他的舌。  徐子墨按住了他的后脑,回吻了回去。  莫名地,他觉得有些这个吻里,有些虔诚的味道。  他心里有些乱。  两人分开后,气喘吁吁地,他按住了徐子赤的手,轻声问道:"阿赤,你看见了吗?"  徐子赤不说话,只是轻轻又在他耳边落了一个吻。  徐子墨觉得不安。  这个回答,到底是如何。  徐子赤的手伸到了徐子墨的后臀上,不疾不徐揉捏着,极尽温柔地力道。  徐子墨抓住了徐子赤的手。  黑暗给了他勇气,他看不见他的面庞,他也看不见他的面庞。他突然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他不想再在背德和背叛中挣扎了。他问:"阿赤,你下午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我......"  黑暗里,他听见徐子赤轻轻的嘘了一声:"别说话。"  徐子墨一愣。  徐子赤又在他唇边落了一个吻:"二哥,我喜欢你。"  徐子墨心忽然就颤了一下。  他问:"你......"  徐子赤拿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口,亲了一口。又爬到他下面,吻着他的后臀。他的唇如玉般略凉,一吻一吻细细密密落满他的后臀。他的身体蹭的热了起来。他想起了上次欢爱时的一切。  欢愉中,他依旧觉得不安。  他始终想说什么。  徐子赤只是按着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二哥,我们做好不好?"  我们做好不好?  ......  徐子墨道:"好。"  他知道,哪怕是出于惯性,他也没办法拒绝他的。  冰凉而湿润的膏脂被涂在他后穴,两根手指被探了进来,继而是三根,一动一动地开阔着。那里下午才被使用过,应当是有痕迹的。可徐子赤像没发觉一般,依旧不停地探着,勾着,指腹一点点撑开那褶皱。  徐子墨呼吸加速。  他太仔细了。  像是故意让他满足一般,徐子赤今晚的一切都太慢太温柔了。  "够了。"他手探到后面,抓住了他的手,"不要了。"  徐子赤这才轻轻抽出手指,一挺身将那话儿撞了进来。徐子墨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进来后,徐子赤也未如上次般大力地横冲直撞着,而是浅浅抽动了几下后,就慢慢而密密地在他肠道里碾磨着,一处一处地探着。  徐子墨被他弄得难耐,禁不住叫道:"阿赤,你......"  话未说完,后头一处要紧的地方被撞到了。  他从喉间溢出长长的一声:"呃......"  上头的人得了趣儿,便再四碾磨着那地方,只管让他痛快似的,也不怎么冲撞,只是服务着他。徐子墨被磨得眼角都湿润了,抓着徐子赤的手,轻声叫道:"阿赤,你,你不要......"  徐子赤也照例不听,只是温柔地服务者。  徐子墨被爽得脚趾都蜷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他似乎明白了。  这一场性事目的,竟有几分是徐子赤在服务讨好他。  可是,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  "啊——"后穴的里东西猝不及防地大力冲撞起来,刚被折磨得不上不下的徐子墨登时得了痛快,一时不妨,叫了出声。似乎是这一声给了徐子赤鼓励,他动作愈发大力征伐起来,只把徐子墨折磨得脑里发晕地爆炸着。  "二哥,我喜欢你。"  轻轻地,耳边传来徐子赤的呢喃。  他后穴也一阵哆嗦,滚烫的热液打在那里头。  他们同时去了。  又是一番梳洗后,两人都睡了。  徐子墨睡不着,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天花板。  他可以听见旁边徐子赤的呼吸声。  徐子赤应该睡了,也可能没有。但是,他没有找自己说话,显然是不想言语的。  在这个寂静的小世界里,他们紧挨着躺着,最是紧密的姿势,可又各怀心事,充满着猜忌和隔阂,仿佛被一个窄而平的世界无形地割开了,离得太远太远。  徐子墨闭上了眼。  徐家虽是将门,却最讲究诗礼传家,家训极严。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向来是刻在徐家牌匾上,由子子代代传颂的。持枪上马能杀敌,倚马可待做文章,是一个徐家子弟最基本的要求。  当年徐子赤之事,若搁在一般的勋贵人家,也不过一件少年风流的韵事。在一众人酒足饭后,作为谈笑罢了。酒桌上应酬得当,那人也许还能得个风流之名。  可在徐家,那就是顶顶的恶。  他自小是被当徐家继承人养的,三纲五常,忠君爱国,君子慎行都是打小刻在骨子里的。在之前,他平生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顶起徐家的门楣,照顾好几个兄弟,寻一门家世相当,温柔娴静的妻子,生一两个孩子,好好教养,将徐家一代代传下去。  只是......  他翻了个身。  与两个亲弟弟媾和,期间还掺杂着背叛的因素,在伦理和道德的漩涡里挣扎,无处抽身。  现在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  他该怎么办?  徐子赤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喊道:"徐子墨。"  黑暗里,徐子墨嗯了一声。  徐子赤又喊道:"二哥?"  徐子墨又嗯了一声。  徐子赤最后才低低地道:"别离开我,好吗?"  徐子墨嗯了一声:"好。"  他闭上了眼。  第二天清早,徐子墨醒的比徐子赤早,轻手轻脚起床后,便去小厨房给徐子赤准备早饭。  徐家讲究节俭。他们几兄弟都不爱人伺候。原来这水榭还有三两个丫鬟日常收拾打扫,时常伺候着,待他住进来后,徐子赤便只让她们到门外候着,等候听令,轻易不能进屋了。  寻常小事,都是兄弟俩自己动手。去厨房,拣了三两样小菜,两碗清粥,徐子墨便往回走。  徐子赤将将起床。  徐子墨摆好碗筷,又接过屋外丫鬟端的热水,放在床头,待徐子赤漱洗后,两人便一同吃了饭。  将吃完,守在门口的仆妇便报,胡老三求见,说是大夫那边。  徐子墨登时想到了徐子白。他中了毒,身子孱弱,须得好好静养的。只是他一向性子孤傲,也不听人劝的,也不知胡老三他们能否照看得好她。他心焦不已,登时便要唤胡老三进来。  只是......他又望了眼徐子赤。  徐子赤只低头饮茶,眉眼氤氲在乳白色热腾腾的雾气里,看不分明,显然一副不欲管的样子。  徐子墨便说道:"让他进来吧。"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怕这胡老三口无遮拦的,说漏了什么,又道:"还是我出去吧。"  只是......  他又转头望向徐子赤。  徐子赤只是低着头品茶,一言不发。  他迟疑地道:"阿赤,我......"  徐子赤抬头望了他一眼,微笑着说:"是有什么事吗?"  "是。"徐子墨总觉得这个笑容很不对劲。但是,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先去看一下,就一会儿。"  "过来。"徐子赤朝他招了一下手。  徐子墨不解其意,靠了过去。  徐子赤在他脸上印了一吻:"早点回来。"  徐子墨嗯了一声,抬眸望着他。  徐子赤依旧笑得温柔,眉宇间平和无波。  徐子墨皱眉。  徐子赤的表情太平静了,对,就是太平静了,像一潭太深的碧水,尽管表面风平浪静,可总让人禁不住猜测,内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始终觉得不安,走出了水榭后,又回头望了徐子赤一眼。  他站在门口,轻轻望着他,眼里还含着笑,只是......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疑心徐子赤身上少了以前那种任性恣意张扬的耀眼的光芒。  "二少爷?"  仆人喊了声徐子墨。  徐子赤仓促应了声,回头笑了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应该是错觉吧。  胡老三找徐子墨不是因为别的。徐子白病了。他们给他买了药,徐子白也吃了。但是......胡老三挠了挠头:"可是,从早上起就一直有病人找上门来。只要有病人来,四少爷不管做什么,就都会医治,养了一晚上,人反而病得越发重了。"  徐子墨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拍了拍他的背道:"我过去一趟。"  小院依旧很安静,一株细瘦的白梅树被风吹着,细小的绿叶在屋檐下簌簌而动。  徐子白正在给病人把脉,还是上次那个老婆婆。徐子白看完了,简单和病人说了情况,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给病人抓药。徐子墨立在旁边,静静看着。看他在摸索着在药架子上翻拣,时不时还羸弱地咳嗽两下。  他上去,轻拍着徐子白的背:"你报药名和剂量,我来帮你捡。"徐子白一动不动。  徐子墨又解释道:"基本药理我还是懂些的。病人也在等着呢。"  徐子白便开始报药名:"决明子,枸杞......"  徐子墨帮他拣好药,又按剂量称好,打包后再递给那老婆婆,依旧没收钱。  那老婆婆只道他二人是兄弟,便连连道谢:"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  徐子白不言语。  徐子墨尴尬笑笑。  老婆婆千恩万谢地走了。  徐子白又摸索着收拾药材。徐子墨上去帮忙。徐子白也不推辞,见他动手,便去做别的。  徐子墨问他:"吃过饭了吗?"  徐子白不作声。  旁边徐子墨派来照顾徐子白的人道:"吃了。吃的清粥白饭。"  "你一向只吃这些,上次看你也只吃了一个白馒头?"徐子墨问:"还想吃点什么吗?"  徐子白只一声不吭。  "这些我来吧。"徐子墨又道:"现在时间还早,你身子弱,去床上躺躺吧。"  徐子白不答,依旧拣着药材。他看不见,每样药材都要到鼻尖下闻一闻,又探其植株形状大小,方才确定其名目。行动自然极慢,只是,他却始终不骄不躁,慢吞吞但异常仔细地做着,心无旁骛。  徐子墨也只得帮他拣着。  徐子墨又问:"上次,你师父信里说,那毒有了解药,可是真的。"  徐子白不作声,只是沉默地拣着药。  徐子墨苦涩一笑,又道:"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但是,子白,我希望你活下来。"他喉咙滚动着,他想说,你不能走,否则我......我该怎么办。可,这句话到底没出口,他只是又艰难地道:"你是我胞弟,母亲去世前,让我好好照顾你的。"  徐子白突然将手里的药材一扔,起身走了。第二十八章   徐子墨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他望了一眼里屋。门关着,看不见里头场景。  他轻叹口气,独自将剩下的药材分拣好,按照药房里原本的位置放好。有几味药材难分辨,徐子墨怕自己弄巧成拙,只得去敲徐子白的门:"阿白,这里有几味药材我分不清。你出来看看?"  门纹丝不动。  徐子墨又喊了两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徐子白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徐子墨被讪讪然指了指那几味药材:"那边有几味药材,我分不清楚。"  徐子白不作声,过去将那药材收捡好。  下午,小院里又来了不少病人。  徐子墨同上一次一样帮忙抓药,誊药方,也着实忙了一下午。  这些病人大多是附近的穷苦百姓,年迈无依,生活困苦。交谈中得知,许多还是在北疆战场上老兵,因残疾或老弱退伍。老大归家,因年迈残疾,很难谋生,旧伤复发时,只能硬抗。许多老兵都久无药医,去世了。  徐子墨听得心情沉重。  战场后遗症一直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夜色昏沉时,徐子墨要回去了。他望了望四周,着实忧心,又望向徐子白,劝道:"阿白,你身子弱,这地方条件简陋,不适合你养伤。你随我回去,换个清净地方住吧。"  徐子白不说话。  徐子墨已明白他的态度了,叹了口气,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徐宅花园里,他又碰上了正嬉闹的倾城和尚黄。两人碰见他,都讪讪然行了个礼,一溜烟就跑了,显然是怕他的训斥。  徐子墨只好当没看见。  水榭里,徐子赤正在摆饭,四平八稳的一块红木方桌上,亭亭地放着两个白瓷大海碗,每个碗里窝着一团黄面,点缀着青菜肉丝与鸡蛋。  徐子墨进来,问道香味,不禁赞了一声:"好香。"  徐子赤朝他一笑,招呼着他:"快去洗手,过来吃面。"  徐子墨笑嗯了一声,回来与徐子赤对坐,吸溜咬了一大口面后,想起方才花园里所见,就将倾城与尚黄交往过密之事略提了一提。  徐子赤显然也知道,道:"倾城一向没什么朋友。难得遇上一个同年的伙伴。"他话语里有几分懊恼,"也是怪我,没有教她男女大防。"  徐子墨安慰了他几句,才道:"确实得把这人好好查查。"  主要是倾城不比旁人,身世身体都特殊。  徐子赤嗯了一声:"我正在派人调查这个尚黄的背景。你放心,我不会让倾城吃亏的。"然后笑问徐子墨,"这面味道如何?"  面条劲道、汤料味道不咸不淡,家常小面,难得做得出彩。  徐子墨吃的开心,一个劲赞着好:"这个味道不错。以后叫厨房可以多做。"  "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徐子赤亲了一下徐子墨,"好吃就给你再做。"  徐子墨整个人都愣住了。  徐子赤做的?  那个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子赤?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徐子赤也吃完了,让丫鬟进来收拾了桌面,就趴在徐子墨背上,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徐子墨,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徐子墨哭笑不得:"有这么自卖自夸的吗?"  徐子墨娇嗔地朝他耳根哈着热气:"我不管,我就要你夸我。"  "好好好,你最贤惠。"徐子墨难得也有了好心情,揶揄他道,"以后是不是还要缝衣煮饭,相夫教子了。"  徐子赤趴在他背上:"要教也是你教。"  徐子墨无奈地笑。  两人哪会有孩子呀。  徐子墨晚间要看兵书了,拖着个人不方便,好声好气地和徐子赤商量,让他对面坐着。徐子赤撒娇赖皮,一定要黏在徐子墨背上,怎么都不肯下来。  徐子墨向来是拿徐子赤没办法的,也就任由背后就这么长了个包袱。  今晚的徐子赤格外粘人,跟个小孩子似的。徐子墨在灯下坐着看兵书。徐子赤就总是闹他,在徐子墨看得入神时去偷亲他。等徐子墨反应过来,还当没事人似的,一个劲装傻。  躺在床上,徐子赤睡着了才消停了。  徐子墨看着他的睡颜,又望着顶上的大红轻纱帐上细细密密的暗金云纹,总觉得不安。  徐子赤今天太粘人了。  关键就在于太粘人了。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除此之外,他又并没有别的异常之处。  徐子墨心里拿不准,想着徐子赤定然是发现了,心中愧疚不安。可每每想着和他坦白时,徐子赤又总是一副万事不知的模样。他惴惴不安,反倒比寻常更难熬百倍。尤其在每周与徐子白解毒后,回来面对着徐子赤的温柔,总觉得自己是个背叛了徐子赤。  他疑心是他每每问话时言语含糊,让徐子赤产生了误会。  一定。  他一定会和徐子赤坦白的。但,每次他积攒下来的勇气,在徐子赤三言两句转移了话题后,总会转瞬消失不见。  他怕一切说开了,也就没了转圜余地。  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一拖就是半个多月。  这期间,徐子赤也和他说过,锻身所需的药材已悉数准备完毕,只待两日后送来。  徐子墨也早有准备,每日不辍地练拳,练枪法,锻炼体魄。他解毒后,只是一介废躯,身子比寻常人还弱些,但锻炼体魄,终归是有益无害的。  徐子墨依旧有空就去帮忙徐子白整理药材。  徐子白体弱,经了那毒后,身体和纸糊的没差。解了蛊毒也只是杯水车薪。偏他又不肯静养,只一心放不下那些病人,总是拖着病体,为病人诊治。  徐子墨劝不住,只得去帮他,好让他歇一歇。  每日收工,徐子墨总是再三劝他:"你随我换个地方住。医者不自医,你这地方附近离医馆远,条件也差。住在这里,每日被病人扰着,劳神劳力,不如挪去一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养养。"  徐子白一向是沉默拒绝的。  这日,大概被徐子墨劝的烦了,他沉默后道:"你不用再劝了。这里有我的病人,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徐子墨一愣。  印象里,徐子白一向是清傲的。  那一种清傲并不是骄傲自矜,眼高于顶,而是天性淡薄的。  他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寻常放在眼里的除了母亲,也只有他。其余的,莫说几个兄弟,便是父亲,他也没放在心里。问他缘故,他只说人人都带着面具,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面孔,太虚伪。  连学医也是母亲和他担心子白孤苦一生,要替他下半辈子打算,让他学个手艺,才送他去的。当初并没有料到,子白在医术上倒颇有几分天分,竟成了顾圣手唯一的关门弟子。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坚持一件事。  徐子白又道:"我前十几年在出入富贵之地,接触的都是勋贵之人。见惯了有钱人家如何惜命,如何为了续命不惜耗尽一切代价。当着我是一副态度,对下人仆妇又是一副态度。寻常人的命,在他们眼里都不算命。我只觉得厌烦。"  "这半年在外的行走,比我在徐家十年看到的学到的明白的都要多。那些买不起药,看不起病的穷人,如果我不帮他们,就没人帮他们了。"  "学医十年,我总归还是能做点事的。"  他朝徐子墨笑了一笑,继续摸索着分拣药材。  日色昏沉,西边天际腾腾烧起了半个天空的火烧云,赤色的夕阳斜照下来。徐子墨望着徐子白。那个倔强的少年,就坐在那夕阳里,浑身沐浴着赤色光华,如同一尊神像,平静而安宁,再没有了半分浮躁与青涩。  这样一个清傲的少年,终究也是长大了。  徐子墨应该高兴地,却无端觉得怅然。  一个孩子长大了,就意味着他该离开了。  叹了口气,徐子墨吩咐胡老三等人好好照顾徐子白,又补充了道:"既然他一定要住在这里,你们几个辛苦些,明日将这里好好打扫一番,再寻一个小药童来帮着他打下手吧。"  他身子弱,终究是不宜操劳。  已是夏日了,城内满是绿意苍苍,人们都换了短衣薄衫。空气中已有了几分闷热。树上鸣蝉正在歌叫,"知了——""滋滋——"一声声拉得极长,东面刚歇,西面又起,听得人太阳穴里发涨。  徐子墨信步回了徐府。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和与阿赤坦白。  将一切全部都说出来。  他是个男人。男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这件事,是他对不起阿赤。把这件事坦白后,任由阿赤要怎样,他都绝无怨言。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无论阿赤要惩罚他什么,他都不多置一词。  子白都长大了。  他不能再拖了。  下定决定后,他步履陡然一轻,如同甩掉了十斤重的包袱。  阿赤在水榭。水榭在湖边,夏日湖面凉爽,陆上炎热。晚间常会有凉风自湖上刮入水榭,带着饱满的水汽,凉爽宜人。阿赤体弱,受不得热,喜欢贪凉。每到傍晚,总喜欢窝在阳台上一张紫竹藤躺椅上,握着把雪白的团扇,有一搭没有一搭地摇。  他正假寐着,绘着碧绿竹林的团扇盖在脸上。  徐子墨将团扇拿开:"醒了?"  徐子赤登时露出一个灿笑,登时从躺椅上站起来,去安置徐子墨:"回来了。这么热的天到处跑,累着了吧。今天厨房里送来了葡萄,一个可甜了。要不要尝一尝?"  徐子墨笑了一下:"好。"  这些天,他一贯如此,从不问他去了那里,也不论他做了些什么,一见到他就扬起笑脸,热情地温柔又体贴地招呼着他。有时候,徐子墨甚至觉得自己是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而不是和骄纵又任性的徐子赤在一起。  徐子赤去取了葡萄盘子,摆在阳台上的红木矮桌正中。  两人对坐在方桌两边。  "葡萄就要这个季节吃才好呢。"徐子赤亲自给他剥着葡萄皮。他伺候人是生手,好好的一整个紫津津的葡萄被剥得坑坑洼洼的。可他犹像献宝一般,喂到徐子墨嘴边,"尝尝,甜不甜。"  徐子墨食不知味,挤出一个笑:"甜。"  虽然做了决定,可临到头,他仍旧是心慌。纵横战场多少年,除了第一次上战场,他何尝这般心慌意乱过。  不过是太在乎罢了。  因为太在乎,所以怕失去。  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  可是......  没那么多时间可是了。  "看,我这个葡萄一定可以剥得很完整。"徐子赤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剥着一颗葡萄。颔与颈的一条弧线,漂亮得不得了,在漫天烧红了的火烧云里,泛着光莹的淡红色,有一种柔媚恬静的美。  美依旧是美得。  犹如一根自己生生剥去了尖刺的火红玫瑰,少了危险与诱惑,美得宜室宜家了。  不像他了。  徐子墨轻轻地说:"阿赤,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徐子赤欢快地扬着声音,小孩子式地满足,"这葡萄是拿冰镇过的。此刻吃最好,再过一会儿,就没那么好吃了。"  不能再拖了。  吃完了葡萄,还有橘子,还有西瓜......每一次,徐子赤总会有新的理由挡掉他的话头。  徐子墨涩然道:"阿赤,我对不起你。"  徐子赤指尖轻轻一滞,依旧是娇嗔的,欢快地,轻笑着:"你看你,我不就是为你剥了几个葡萄么。待会你也替我剥几个不就是了,何必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  "我......我这些天一直出去,是因为......"他不管不顾。他必须在今天说。把一切都说清楚。他得像个男人。他不能再拖了。他喉咙干涩得厉害,"是因为......"  "不要说了。"徐子赤说。  徐子墨依旧在说:"是因为,我遇见了徐子白......"  "不要说了......"徐子赤颤声道。  徐子墨依旧再说:"徐子白他为了救我,把毒都转移到他身上了......他是我唯一的胞弟,母亲临终前,亲自嘱托我,要我好好照顾他的。我不能看着他......"  "求你......"徐子赤短促地哽咽了一声,喃喃道,"不要说了。"  徐子墨依旧在说:"阿赤。我对不起你。我觉得我应该和你坦白。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处置我,我都没有二话。"他艰难地,从口里吐出一句话:"他中了媚蛊,只有我能解毒。我们做了。"  咔——  极细微极细微地一声儿响。  是徐子赤的指甲断裂的声音。  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轻快的,娇嗔的,来不及撤下去的孩子式撒娇的笑,眼神却已经沧桑了。他望着手里一颗剥得饱满完整的葡萄,轻声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一颗葡萄。"  的确是剥得极漂亮,一整个葡萄的肉身,完整而饱满,犹如晶体剔透的宝石,枯萎的皮向下坠着,像一朵倒垂的枯莲花。  他将葡萄扔了,用湿手帕轻轻擦着手。  "阿赤......"  徐子墨喉咙干涩。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呼呼的灌着风,仿佛里头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一切悲与喜都吸进去。他觉得不安。  阿赤太平静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阿赤会骂他,会打他,会歇斯底里,会目光冰冷,甚至会刀剑相向。阿赤是个刚烈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从小都是知道的。他那样高傲,他容不下背叛的。  徐子赤依旧轻轻地擦着手,一根手指一个手指擦着。  他面上无悲无喜,无情无绪,无嗔无怒。  徐子墨又唤了一声:"阿赤......"  "终于还是来了。"徐子赤轻轻笑了一下。他依旧擦着手。那一双雪白如艺术品的手已经被擦得发红了。他说:"我还以为,这一天会晚一点的。"  "我......"他又反应过来:"阿赤,你早就知道了?"  那预感果然是真的。  阿赤早就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那一晚,他果然是看见了他背后的那个咬痕。  他的心骤然一缩,疼得鲜血淋漓。  徐子赤轻声道:"我早猜到有这么一天的。你这个傻子,肯定会坦白的。你这个傻子。我无数次在梦里祈祷,这一天晚一点来,你晚一点和我说这一切。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就可以还和现在一样,和你在一起。"  徐子墨浑身发抖。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赤!!!  徐子墨脑海嗡鸣一片,种种情绪翻滚着,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痛得说不出话的,重复着这三个字。  徐子赤嘴唇都在抖动着:"你知道,徐子赤是绝对容不下人的背叛的。一旦徐子赤知道了这件事,他就要离开你了。这是徐子赤的尊严。是他最后的一点骄傲。是徐子赤这个人最让人瞧得起的一点东西。"他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徐子墨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痛得连呼吸都不敢。  他这个混账。  他做了什么。  他是个罪人。  他合该被吊在台上审判。  "我只想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他喃喃道,"我想,只要我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就不用离开你了。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可以按捺住自己不去问你时常出去做什么,我可以假装看不到你身上的痕迹,我可以假装听不见旁人的议论。我可以自欺欺人。"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我会尽力地让你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让你开心。"  "我愿意把我整个人都捧给你,只要你能多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我以为,我还可以骗得更久一些。"  "我只是舍不得你啊。"  徐子赤仰头望着天空,睁大了眼。  徐子墨明白。  这是徐子赤一贯的姿势。他从不屑于在旁人面前落泪。他从来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他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是漂亮的,精致的,完美的。每每受了委屈,他都会睁大了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徐子墨偏过了脸。  耳边传来徐子赤幽幽的声音:"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徐子墨沉默。  他的心撕心裂肺地疼。  为什么,他们会爱得这么辛苦。  为什么,命运会这样捉弄他们。  为什么,他总是想保护他们,到头来却是他伤他们最深。  他想去揽住徐子赤的肩膀。像以前他一直做得那样,安慰他,帮他抚慰一切。可是他知道,徐子赤一定不会愿意他现在狼狈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他。  他是漂亮的,骄矜的,趾高气昂的。  他不能软弱哭泣。  "徐子墨。"背后传来徐子赤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尽管再三压抑了,他还是漏出几分哭腔,"你喜欢徐子白吗?"  徐子墨一愣,当下就要否认,他只是自己的弟弟。可临到头,他却说:"我......我必须要照顾他。"  "你喜欢他。"徐子赤的声音啜泣着,却依旧毒辣,咄咄逼人,"徐子墨,你不敢承认。你不敢承认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喜欢上自己的兄弟。所以,你在抗拒。但是,你的情感已经沦陷了。"  "徐子墨,你完了。"  徐子墨手抖着:"我......"不是。  不等徐子墨否认,徐子赤又道:"徐子墨,我爱你。没有一个人,包括你,比我更了解你。"  他沉默。  他想否认。  他的心呼呼地灌着风,巨大的空洞让他疼的无知无觉。  可是徐子赤不会听,而且,到了这地步,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静默像巨大的黑色轻纱网,劈头盖脸罩住了他们,罩住了整个房间,整个水榭。连风和知了都静了。这一刻,计时的滴漏似乎都忘了滴,将这一刻时间拉得太长太长了,如一根绳子绷得太紧,拉得太长,下一瞬便会啪一声断了。  许久后,徐子赤才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徐子墨木然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阿赤。"徐子赤背对着他,蜷缩成小小一团。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只管怪我好了。你想要这样惩罚我都可以。"他浑浑噩噩,苦涩一笑,补了一句:"你要保重好你自己。"  徐子赤一言不发。  徐子墨扭头,慢慢地出去了。  他哪儿都没去,就一个人坐在水榭门口,枯坐了一晚上。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他想很多很多。想他,想徐子赤,想徐子白,想徐家,想他的过去的十九年,想他们三人怎么会弄到现在这一个田地。  他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  徐子赤拉开了门,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去了厨房,端了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清粥。  "进来吃早饭。"徐子赤路过他身边时道。  徐子墨木然跟了进去。  两人沉默坐在餐桌两边。  徐子赤将筷子递给徐子墨,给他端了一碗白粥,平静地说道:"这是锻身说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你原来的院子里了。你......"他抬头,望了眼徐子墨,看起来犹有话说,话至口边,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徐子墨沉默。  徐子赤端起一碗红豆粥,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徐子墨食不知味。  但这毕竟是徐子赤的心意,他勉强着到底是吃了两口。  徐子赤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望着徐子墨问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徐子墨想问:"什么话。"却发不出声音。  一夜未眠,嗓子都哑的几乎说不出话了。  徐子赤也并不要徐子墨回答的样子:"我说过,要是你敢离开我,我就杀了你。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舍不得杀了你。我真是没出息吧。"  他自嘲地低头笑了笑,"不过,谁叫我喜欢你这么多年呢。这些年来,你就是支撑我在外面流浪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不过,你也不要觉得我是什么好人。在外面的这六年,我什么别的都没学会,只有一招狠与辣,我用的驾轻就熟。"  徐子墨心头翻滚。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徐子赤平静地望着他:"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一辈子都悔恨。我要在你以后爱的人之间永远卡一根刺。"  徐子墨浑身发寒。  他猜到了什么,浑身发颤:"徐子赤,你做了什么?"  "刚才那一碗粥里,我下了毒药。和你的子白一模一样的毒药。"他一双眸子深潭般幽深。徐子墨从未见过这一双眸子里会有此刻这样的安宁,仿佛是找到了归属。他说:"我要你记住,我是因为你中毒的。"  徐子墨心脏被紧紧攥住了:"徐子赤,你疯了。"  "我确实是疯了。"徐子赤望着他,无风无波,"从我六年前喜欢上你的那一刻,我就是一个疯子了。一个疯子又什么做不出来的呢。我就是要让你记住我。我要你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都记得我是因你而死的。"  "这是你背叛我的代价。"  "吐出来。"徐子墨抓着徐子赤的肩膀,拼命摇晃着。  不对,他要去给催吐。对,军医说过,误食了毒药,只要抠着嗓子眼,就能把毒药给吐出来。嗓子眼,徐子赤的嗓子眼。他掐着徐子赤的脖子,撬开他的嘴,"你给我吐出来。你疯了,那是要死的。"  "没用了。"徐子赤摇头笑着,"一切都晚了。"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徐子墨肝胆俱裂,手伸到徐子赤的口里,拼命地按压他的嗓子眼:"吐啊,吐啊,吐啊......"他拼命叫着,"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哽咽道,"你怎么能这么狠。这么狠......"  你怎么能这么狠!  徐子赤。  你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这样伤害你,伤害我!  徐子赤始终不动,任由徐子墨施为。  徐子墨还压着徐子赤的嗓子眼,用尽了全身力气。忽然,他脑袋一晕,手脚登时就动不了了。他瞪着徐子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一点软骨散,让你动不了而已。"徐子赤捂着脖子,拼命咳嗽了几声,方才缓过来,笑道,"既然要走,我怎么会让你找得到,追得到我呢。"  徐子墨拼命地挣扎。  可是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找不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真真正正如一个废人般瘫在地上。  徐子赤慢慢爬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平静道:"我尊重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所以,锻身的药材,我没有动任何手脚。你可以放心。以后,这整个府邸都留给你。随你怎么处置。只一件,你不许带任何人到我的水榭里。任何人都不行。"  "这个毒大概有四年的发作期吧?"  "四年啊。真久。"  "我死之前,一定可以见到你再次在北疆上纵马驰骋吧。你是意气风发的徐家将军,合该是在马上杀敌的。不应该和我搅在一起。"  "我走了。再见。"  "哦,再也不见。"  徐子墨躺在地上。他拼命地想喊,不要走。不要走。可是他喊不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望着,用最后一点力气,望着那个赤红的背影,跨过一重房门,又跨过一重院门,最后消失在一个转角,再也看不见了。  不要走。  不要走。  他拼命地睁大眼望着,眼泪无声无息落下。  徐子赤。  你真是太狠了。  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下,再一次,再一次让我天南地北,上天下地地都找不到你。甚至,甚至,连最后我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让我追不到你。徐子赤,你说对了。  今生今世,我恐怕都忘不了你了。  徐子赤......  你回来。  回来好不好?  不要走。  不要走。  好不好。  他闭上了眼睛。第二十九章   徐子赤走得很干净。  他带走了倾城和这整座宅子里上上下下伺候的人,留下了一栋空房子给徐子墨。他从不知徐子赤手下的人行事如此利落。仅仅半日,水榭里就空荡如新,一如未曾住过人。  倾城走后不久,尚黄也走了。  他的商队姗姗来迟,终于把他接走了。  偌大的宅子,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  梦过了,只剩孑然一人。  他探听过马三少爷如今的地址,一无所获。倒是从各个渠道听到了许多马三少爷的传闻,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方枭雄。  他以前也打听过徐子赤的。  那时徐子赤已盘踞一方,势力不凡,手下情报网异常灵敏。  彼时,两人并未和解。徐子墨唯恐刺探过多,惊动了徐子赤,所以只让徐家的人打听得他如今境况不错,生意做得挺大,生活无虞,似乎并未婚娶,便匆匆收了手。  重逢后,两人也未曾谈起这些。  一是怕提徐家,二也是不愿提及六年的分别。  今日想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家族除名,貌美而孱弱,在乱世中能保全自身,能打下那赫赫家财,该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坎坷。  传闻来源复杂,不一而足。  大抵是说,徐子赤以贩马起家,如今掌管着北方一带最大的南北货运行。而他自称三少,南北跑货的人都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三少爷。  至于马三少爷的"马"字从何而来......  徐子墨原以为是因他是贩马出身。  听了传闻,才知道原来是他最初的所在的那马帮帮主姓马。  说是马帮,只是面儿上好听。  谁不知道这边境贩马的,向来是商匪一家。说是马帮,其实多数都是马贼。原来徐子赤所在的那个马帮,不过是北疆一个中等的马帮罢了。  至于他如何混入马帮,又有诸多说法。  众说纷纭,也不过一点。一个年幼无依,又貌美异常的男孩,在乱世里,身世命运向来是由不得自己的,无非是被拐被骗罢了。  他进了马帮后,凭着聪明,混了两年,倒是做了个小头领。  做了头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杀了当初领他入行的二人。  几年下来,他手底也有了好些兄弟。  照如此发展下去,他日后也不过是一个中规中矩的马帮三当家。  可偏偏,他那马帮的帮主有龙阳之癖,好玩男孩,尤其是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年,手段残忍,据说曾经一夜弄残了十来个小男孩。  据说,是某一日,徐子赤沐浴后,未来得及抹黑面容,被那帮主看在了眼里。  那一日发生的事,徐子墨听过许多个版本。  每一版都少不了几个情节。  他被人下药,诱骗到帮主房中。翌日一早,众人只当徐子赤是没了命。谁知道,竟看见徐子赤活着走出帮主房里,拿了帮主令牌,传帮主的命令,召集一众元老开会。  也有人不信。  直到房间里传来帮主的声音:"去。"  众元老来了。徐子赤才满身是血的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墨绿扳指,说是旧帮主方才突然暴毙,已传位给他。  众人自是惊诧不已,进屋细看,方发现那旧帮主衣帽周全,表情却格外狰狞,浑身上下足足一百多道伤口,竟是活活放血而死。  自然有元老不服他。  徐子赤当即一刀砍掉了那人的脑袋。  众元老此时,才知他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反一个,杀一个。  最后,整个帮里的元老生生少了一大半。血流得地板乌黑一片,那一把杀人的凛凛白大刀都已卷了边。后来,那屋子敞开,放了一个多月,血腥味都久久不散。  原来的马帮自然是元气大伤。  可徐子赤的狠辣与手段也让他坐稳了这个马帮帮主之位。之后,在短短四年里,他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做成了北方一带最大的货运行。  其手腕及心性至今为人称道。  徐子墨如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命运多舛,狠辣果决,生杀予夺的徐子赤,是那个骄傲任性,会在生病时站在他床头,可怜巴巴说:"二哥,我冷。"的少年吗?  他......心疼。  那日徐子赤在饮下毒药时说过,他早就疯了,在他喜欢上自己时就疯了。这六年,自己是支撑他在外面流浪活下来的唯一力量......  当日尚不觉得。  今日再细细咀嚼这句话,只觉得满嘴苦涩,心疼得一瞬间几乎落泪。  唯一......  这个词太重太痛太尖锐......  他宁愿用他的所有,换这个少年干净的骄矜与任性。  徐子赤向来说到做到。  他说过不会让徐子墨找到他。以后半年,徐子墨便苦苦寻了多少层关系,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气力,也得不到徐子赤的只言片语。  他渐渐也心灰了。  找依旧是找,只是再不报希望了。不期待,便不会失望。  他依旧闲时便往徐子白处去。  徐子白依旧淡淡的。  他的眼睛因蛊毒压制得好,已经渐渐能看见光,辨得明颜色了。那一双朦胧的红泪眼,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光彩,熠熠光华闪烁。  徐子墨只是松了口气。  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他如以往般照顾徐子白。  只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每次再碰见徐子白,他总会想到徐子赤那日的话。他不敢看徐子白的眼睛。他在害怕,害怕从那一双眼里,倒映出什么东西,让他害怕又不敢接近的东西。  好消息接二连三。  顾圣手寄来书信,言他翻遍古籍,寻到了暂时压制蛊毒之法。只需徐子墨的心头血为引,配上一众药材,熬制后与徐子白喝下,便能压制蛊毒一年。  此法可二不可三。  三年后,必须找到解蛊之法。  但于现在总是一件好事。  徐子墨在回信上,亦曾问过徐子白中的毒,曾经说过的解药是否有了头绪。他记得,上一封信中,顾圣手提及此毒他已有了头绪的。  信寄出后便了无回音。  徐子墨十分忧心。  倒是徐子白看得十分淡然:"师父采药需到许多人迹罕至之处,一向行踪不定。寻常一年半载联系不上都是正常的。这解药也只有个信罢了,真正能成,说不定我早已成了一钵黄土了。"  徐子墨没有力气反驳他:"别这样说。"  徐子白。  一定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哪怕用尽任何办法,他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徐子白一言不发。  这些时日里,只要说起这件事,两人总是相对无言。  徐子白依旧待徐子墨十分冷淡,除必要的话,可一整天不同徐子墨说一个字。好好的亲兄弟,相处起来竟比陌生人更冷淡几分。连每七天必要的那事,徐子白都是闭着眼,一言不发。  只除了那天。  那约莫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两人正在小院里一口青砖大井旁,白梅树下的青石台上晾晒药材。徐子白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徐子赤走了?"  徐子墨握着一把陈皮,兀得一愣。  他也不知该问徐子白怎么会知道他和徐子赤一处,还是该问徐子白怎么知道徐子赤已经走了。话转了半晌,他还是点头:"嗯。走了。"  徐子白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陈皮被他捏得一塌糊涂,显然是不能要了。他苦笑,重新拿了一把陈皮,再次小心在大石台上摊平晾晒起来。许久,手却总是端不稳篾片簸箕,抖若筛糠。  他的心不静了。  他只沉默地将簸箕放在石台上,人也半坐在石台边的粗木小几上,抬头望着顶上的白梅树。  细小如指甲盖的苍叶已将落尽,嶙峋枝条上冒出几个土色小包。过不多久,这上面将会挨挨挤挤开满了四五朵白梅花,风一吹,淡灰的花影便会印在纸糊的窗户上,热热闹闹的。  已经是秋日了。  待徐子白回来,抱着他方才放下的篾片簸箕,继续晾晒起来,他才问:"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徐子白垂着头,低声道:"我见过徐子赤的脉,那是肾精亏损,加上忧思过度,精力过耗。当日,在他屋里,我只闻到了你的气息。"  徐子墨沉默。  原来是这样。他明白了。  他也轻轻笑了笑:"对,他走了三个月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他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把这三个字讲出来。原来他是敢当着人承认他和徐子赤的事的......  大抵是习惯了吧。习惯了失去,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心空了太久,慢慢地,也就忘记了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徐子白不做声。  徐子白依旧拣着药材,只是心烦意乱的,弄坏了好些,最后一把把药材扔在地上,赌气回屋了。  徐子墨把剩下的药材整理好,沉默着。  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不去想。不去想徐子白为什么会生气,不去想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不去想他为什么会那样在意......  不去想,就可以当不知道。  他终究也只是个懦夫。  徐子白的蛊毒彻底压制住了。  徐子墨放了心。  剩下的,以顾圣手的医术,三年之后定然会另有办法的。  他没什么牵挂了。  锻身的药材已经全部熬制好了。这两天就要去了。锻身的风险极大,据那秘法上所记,古往今来想用这办法逆天改命者不计其数,最后成功者不过十人。  其中一人还留下了终身残疾。  明天就要去了。  他将药材收拾好,望了望东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他想去敲敲门,和徐子白说:"让他好好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可临到了,他又摇了摇头。  就这么走了,才是最好的。  他转身走了。  不用连累任何人。  锻身极苦,须得用锻身之人先废掉全身经脉,而后在浑身经脉尽断,几近半死之时,进入那浴桶中,接受刮髓。将骨髓中的污垢杂质刮出,足足需要三天,才能换第二桶药。  第二桶药后,又是三天苦熬,方换第三桶药。  足足九天后,第一步方算完。  这期间,锻身之人不休不眠,每日只饮一碗药吊命。第二部 在于恢复,在第一步后,片刻不能停留,立即让他在药桶中泡上一个月,每日只用参片吊命,生肌复肉,重塑经脉。   活得过来,就能成功。  活不过来,就前功尽弃,一命呜呼。  徐子墨苦熬了九天。  全身经脉尽断当然是痛的,徐子墨不愿如野兽般嘶吼,便咬牙忍着。久久之后,牙根都被咬出了血。  最难熬的其实不是痛,而是如何保证在痛苦之中不晕过去。  听说前朝有一种极为残忍的刑罚,叫做凌迟,要用三千六百刀,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生生割下来。还要保证人在最后一刀之前不死,生生地忍着这三千六百次痛处,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时,求死反而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他痛到恍惚了,会想,凌迟的痛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痛到最后,他感觉像是一把巨大的斧头在一斧一斧地将他的经脉剁得细碎,鲜红的,荼蘼的。  剁完了,也不歇,继续在骨头里拿木匠的转子日夜不停地转,转头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钻出无数雪白的骨头碎屑,在空中如一场细雨在飘。  徐子墨痛到不知日月。  被叫醒时,他努力睁大了眼,看见了胡老三。  这个胡老三,居然在哭?  哈。  他以后一定要笑他。这个胡老三可是拍着胸脯,说过俺是从来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真汉子。  他一笑。  这家伙居然哭得更凶了,涕泪俱下,可真丑。  徐子墨被他拉起来,平放在床上,喂了一片参片。苦涩的味道让徐子墨渐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望了望四周。这是从......他想起来了,这是在锻身,他刚刚熬过了第一关......  这屋里不止胡老三......还有好多人......都是他的手下  一个个都在哭。  有什么好哭的。  他想扯开个笑,却没有力气。他闭上了眼睛,轻轻说着:"不......要让四少爷知道。"  "嗯。"  听到了胡老三的承诺,他才扯出个笑:"把我扶到药桶里。"马上要进第二关,泡在浴桶里才是,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行。"  "元帅,你扛不住的。"  "元帅,算了。咱们算了吧。别弄什么锻身了。咱们这样不上战场挺好的。真的......"  "元帅,您的身体已经这样了,您受不了的......"  徐子墨艰难地摇头:"扶我进去。"  "元帅!"  "第一关,您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不能再冒险了......"  "元帅,您不能再冒险了!"  有许多人在劝他,纷纷杂杂的声音,听起来像误入蜂巢,无数只大黄蜂在嗡嗡嗡地叫。他的脑仁一阵阵发痛。  "扶我进去......"他说。  "不......"  "不行!元帅,这是我第一次抗命......不管怎么样,今天这事,我做不到。"  "元帅,您受不了的。"  "锻身太难了,元帅,咱们放弃吧。"  "扶......我......"他艰难地道,"进去。"  终于。  有人动了,搀扶着他。  他感觉他又浸在另一个桶里。浓郁的中药味冲得他鼻子一阵清爽了。很快,他就感觉不到药味了。烫、冷、痛、麻,痒几种感觉交替着,日夜不断。  只有在每日有人掰开他的嘴,给他换参片时,他才意识到,哦,又熬过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  他以前从未知道,痛苦也是能够习惯的一种感觉。  在换了第十片参片后,他几乎感觉不到全身的痛苦了。如同到了一个玄妙的境地,他脱离了肉身。仿佛马上就要升到一个极乐的世界里。  飘着飘着,越飘越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得到周围人的说话。  胡老三那个家伙在哭。  他哭得可真难听啊。  还有其他的......谁......大家都在哭......  为什么哭。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他是......要死了吗?  他很想说一句:"不要哭了。"却觉得累,舌头似乎有千钧重,说话都是一种太累太累的事情。  他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笃笃笃笃——  简直是砸门了......  他没有力气望向那边,只听得见房间里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是有人去开了门。然后,有人冲了进来。鞋跑掉了。"这是怎么了?"啊,这是徐子白的声音:"快,取我的针来。"  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额上,他听见徐子白的声音:"徐子墨,你不准死!"  很稚气地霸道。  他几乎要笑了。  生死离别都是这样大的事,是他能够决定的吗。  他的额上肩上背上感到了刺痛。一种巨大的疼痛慢慢消失了。奇怪。这股疼痛消失时,居然有些不习惯,像是漏掉了什么。  不过,真是舒服啊。  他太累了。  他想休息一下。  活着真的太累了。  迷迷糊糊的,耳边一直有人说话。  有胡老三的哭声。  这家伙,还说好汉呢,居然一直哭。  还有其他的哭声,压抑的,一声一声地抽泣,明明都哭出来了,却又半路截断,好像一支歌刚开了个头,将到高潮就没了,让人总觉得不完整,浑身难受。  有人劝他吃药。  有人来了又走了。  门开了又关了  很多时候,都只有徐子白一个人的声音。  他在生气地骂:"打仗有什么好的。打仗就要死人,就有伤亡。我的病人几乎都是战场上留的伤,回来之后,什么都做不了。朝廷每年都在征兵,无数的周朝子弟,大好的年华,都被填到那个巨坑里。回来的时候,不是缺了胳膊就是缺了腿。每年战场上,连家都找不到的尸体又不知道有多少......打仗,打仗就是吃人的东西。"  他在哭:"为什么你就是爱打仗。"  "我小的时候,你就要到边关打仗。我想要你留下来陪一陪我。哪怕一天都好。你总说战事紧急,抽不出时间。每一次你都那么累,那样疲惫,累得连话都没时间和我说。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担心你的安危,担心你会不会被受伤,会不会......死......"  他还在哭:"好不容易,你不用打仗了。你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又要这样折腾自己。"  "你以为自己命很大吗?"  "你就是......就是胡闹!"  他哭得很了:"你总说我不听话,可是你自己又什么时候听话过。"  ......  这是徐子白吗?  脾气可真大,和平常的他冷冷清清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真凶啊。  他笑了。  可要是他能一直这样有生气,就好了。  ......  徐子墨醒来时,已经过了九天了。  围他的人全都瘦了一圈。  徐子白瘦的最厉害,原本就纤白清瘦,现在简直是弱不胜衣,简直是如病中西子。  徐子墨睁开眼时,他正坐在他身边打盹。小小的黑脑袋一点一点的,每次垂下都会猛然惊醒,然后醒了又累得不住哈欠,慢慢又盹着了。  徐子墨张嘴,想喊他干脆到床上好好睡一觉:"子白。"  可是喉咙干涩。  他剧烈咳嗽起来。  徐子白猛然惊醒,望见徐子墨,一下就扑到徐子墨身上:"你醒了。"  徐子墨挤出一个笑:"......子白。"  "你还笑得出来。"徐子白却又红了眼,瞪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外走。"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多时,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他坐到徐子墨身边,将药碗递给他:"把这给喝了。"恶狠狠的,生气的语调。  徐子墨悻悻然,小口喝着药。  "全喝了。"徐子白瞪着他,"不许剩。气死我了,你、你不知道,我!"他说了一句,又猛然止住,只是恨恨地望了眼徐子墨,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徐子墨缩缩头。  无论如何,这一场锻身总是过了。  他这一回伤的厉害,足足养了半年,身体才算复原。第三十章   那一场锻身让徐子墨吃尽苦头,也着实奇效。自锻身之日起,他的功力恢复一日千里。他原本就天资出众,少年时曾被父亲赞道乃是练武奇才,万里挑一。这一番过后,他功力进益更是往日之数倍。  不过三年,他已堪堪达到巅峰状态。  他便向朝廷自行请命,请求重返战场,驱除突厥,还北疆一片安宁。请命书一出,很是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朝中多人惊诧不已,纷纷反对。  他早有所预料。  于许多人来说,徐子墨这三字,已然陈旧,只属于过去了。他出任北疆,就意味着北疆现在的实际掌权人必须退位,必然会导致当今局势巨变。更何况,尽管头上还顶着"暂代"二字,但六年足够已然是实际掌权人的继任者在北疆打下一番势力了。  一切都不会非常顺利的。  半年、一年都是可期的。  但请命在一月后被通过。  朝野大震。  徐子墨也疑惑不解,直到他得到了太子的示好。  圣上年已近五十,膝下有三子二女,一女自小夭折,一女已出嫁京中。三子中,太子排行行二,母族乃当今左相,大皇子却是贵妃所生,背后有抚南将府支持。另有一个十七岁的幼子,其生母卑微,一贯被圣上忽略,是个实打实的小可怜。  大皇子与太子争锋已有多年。  朝廷中两党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徐府是只尊皇帝的。  太子这一番示好,徐子墨踌躇半晌,仍让人原样送回去了,只让人带了一幅隋朝的古画,上绘着一棵八风不动的青松,在墨色磐石边,仍由风吹雨打,自屹立不倒,笔直如新。  他已表明心迹,愿太子能看懂。  他只想为民为国而战。  仅此而已。  任命书下达后,徐子墨立即回徐府,祭告父母。宴请一众亲友后,他第二日便收拾行装,轻装上阵,领着人快马一径只往北疆去。  徐子白没有回徐府,徐子墨本想劝他回去看一看,望见他沉默抗拒的样子,又再未说什么。  今时今日,他不想再逼他了。  临行那日,徐子墨却又望见了徐子白。他一人一马,只收拾了一个小灰包袱,与一个乌木小医箱,站在一长条行李车马队伍的最末端。一众高头大马,体格健壮的兵士中,他白衣若雪,身形瘦削,显得过于弱不胜衣了。  他问:"你怎么来了。"  徐子白望着他:"我会医术,可以随军救伤兵。"  徐子墨想劝他。  战场实在过于危险,生活居住条件都不尽人意。他还中了毒,孱弱多病,实在不适宜去。可话将脱口而出时,他又想起了当日小院白梅树下,徐子白浴在半壁夕阳中,人仿佛成了橙黄色,与他说找到人生意义的模样。  轻叹一声,他只是问:"你想好了。"  徐子白道:"想好了。"  "你的身体......"他又问:"受得了吗?"  徐子白沉默后道:"我是大夫。"  一贯的不冷不热,不亲不近,但又不远不离的态度。  徐子墨叹了一声。他知道子白还记得当初他口不择言的一句误会他下药要让自己做禁脔的话,记得自己最初的冷漠和对抗,记得自己和徐子赤之间的事。子白是个冷漠淡情的人,素来不把人放心上。可最是这样的人,只要动了情,就会格外看重情,眼里不容半粒沙子。  他们这样不尴不尬已经三年了。  子白依旧淡漠。  而他亦不敢再进哪怕一步。  他怕。他怕把现在这一层薄薄的纱捅破了。他怕承认他心中不肯承认的。他怕改变。子白是他素日最疼惜的幼弟。两人之间表面的平和来之不易。他怕捅破了,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子白......他已经够对不起他了。  他知道事情再不会有转圜余地了:"走吧。"  徐子白的毒也亏得顾圣手尽力,寻遍普天之下各种珍奇药材,生生又拖了两年。只是,终究不能尽除。顾圣手说过,不是没有彻底解毒之法,只是太过冒险,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试。  徐子白也拒绝了。  顾圣手一向是个妥当人,他既说冒险,必然是风险极大,徐子墨也不再提了。  提起毒,他又想起子赤了。  当日一别,迄今已三年。  三年时间,数千个日夜,回首竟似在昨日。  他心口缺的那一块还没补上。  空的太久了,渐渐也习惯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漠然的,无知无觉,依旧可以嬉笑怒骂,仿若个健全人。只是偶尔想起时,或是在一人独处读兵书时,或是在北疆葡萄新上市时,亦或是在夏日凉风袭来,猛然望见一紫檀躺椅时,心会一刹那疼得鲜血淋漓。  这三年,他派去找徐子赤的人一直未断。  他担心徐子赤体内的毒,顾圣手这里尚有余药,可以帮他压制。  只是......他找不到他。  天涯海角,徐子赤便有这种能力,让他见不到他。  他也不敢太过急。  徐子赤性情桀骜。他唯恐再逼过了,惹得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事情也只能这样僵住。  他也如当日所约,回了战场。  徐子墨一行到北疆时,已是春日。草木新发,一大片苍茫的黄土草原上,星星点点透出新绿,颜色斑驳而绚烂。风声依旧呼啸,卷来的空气里,却有了草木的清香,让人精神一振。一重一重新雨将至,催得人春衫渐薄。  一行人轻装简行。  徐子墨只骑着他的红云,赤红的高头大马,蹄儿轻健,陪他走过许多地方。  这一次故地重返,与第一次感觉自然不同,怅然,渺茫,欣慰,百感交集,更多的却是物是人非。时隔多年,他早已想不起自己第一次到这里,那种意气风发,只想着建功立业,杀进突厥的豪壮心情了。  恍若隔世。  真是陌生的骄傲年华啊。  让人羡慕的干净与热血。  他再也回不去了。  马队啼声哒哒,节奏性地敲着。徐子墨行在最前头,四顾望着。离哈伦城愈发近了。大概是哈伦城这三年饱受战乱之苦的缘故,走在这里的人眼神都非常惊慌和胆怯。往日熙熙攘攘的商道几成了荒道。  一路行来都没什么人。  只是......  今天是否太静了。  徐子墨目光一扫,瞥见一个挑着担子,小贩模样的年轻男子偷看着他们。大抵是察觉自己被发现了,那小贩被徐子墨扫了一眼后,挑起担子,三两步快走,一溜烟就进了城,看不见了。  徐子墨眯起了眼。  有人在监视他们?  胡老三也勒紧马缰,悄然靠近:"元帅,不对劲。"  徐子墨轻嗯了一声:"大家都各自小心,唯恐有埋伏。"  众人皆低声应是。  徐子墨调转马缰,来至徐子白旁边,将他护在里侧,轻声道:"待会出事了,不要管我们,直接走。"又嘱咐了胡老三等人:"你们好好保护四少爷,若有不测,你们几人先护送他出去。"  胡老三几人沉声应是。  徐子白望了徐子墨一眼,伸手过来,抓住了徐子墨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松开后,一声不吭地勒紧了马缰,浑身紧绷。  徐子墨的手烫了般轻颤了一下。  "继续往前走。"徐子墨不着痕迹轻吐出一口气,率先走在最前面,"继续说话,和刚才一样,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已经发现了。"  他又压低了音量,"武器准备好。随时做好准备。"  众人皆低声应是,又嬉笑起来。  一行人吵吵闹闹往前走。  徐子墨走在队伍最前方,却可以感叹到那股弥漫在每个人之间的紧绷的情绪。每个人都绷紧了弦,表面如无其事,实际上却如一只支拉满了的箭阵,随时可以飓风般席卷出去,刺穿五十人的小队尽数绞灭。  一步。  两步。  三步。  ......  高大的城墙愈来愈近,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徐子墨捏紧了长枪。往日热闹的城楼下,此刻居然鸦雀无声,来往穿梭的人流只有寻常的五分之一。往日排起长龙的进城队伍也只有短短一截,人群稀落,寂寥安静,且容色衣饰都十分别扭。  "拿好刀剑。"徐子墨道。  刀剑蹭一声出窍。  气氛越来越干,众人的紧张如热油浇在红红的火星上,下一秒就可以噼噼啪啪烧起来。  哒哒哒——  这是他们的马蹄声。  广袤的平原上,这马蹄声格外清晰。太清晰了。仿佛偌大一个呼伦城,已然死了。黑色的沉默的城市成了一个用坟墓做成的陷阱。他们这几十人一步一步走着,听着自己走向死亡,等待着下一秒就会爆发的生死搏斗。  他们更接近了。  徐子墨听见了风从城墙上卷来几人的声音,似乎是急促压抑的呼吸。城门内里窸窸窣窣窜过几条人影,有男有女,径直朝徐子墨几人扑过来。  现在!  就是现在!  徐子墨骤然起身,猛一提刀剑:"动手。"  "徐将军——"  振天盖地一声儿呼喊。  他的动作骤然刹住:"你们......"  "徐将军,我们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无数人冲了出来,将他们一众人团团围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不等,衣饰各别。他们一齐跪在徐子墨跟前,咚咚咚磕头大拜:"徐将军,徐将军,您可算回来了。请受我们一拜。"  徐子墨傻了。  这是......  "徐将军......,您终于回来了。"  "徐将军,北疆等您好久了......听说你病好了,再回北疆来的那一刻,我们就盼着您过来了。今天您终于来了。我们等的好苦啊。"  "徐将军,您是我们北疆的恩人啊。"  "徐将军,为我们报仇啊......"  徐子墨回神,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心中是如海浪般劈头盖脸浇过来的酸涩与激动。他、他、他何等何能。他心中又愧疚有难过。六年时间,他耽误了六年时间。一大半个北疆,都已经落在突厥手里,他有愧......他怎么受得起这些人的顶礼膜拜。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些沉甸甸的希望与希冀,他怎么受得起啊。  他......  他......  他......  他哽咽地哭出声,扑腾下马,跪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前,双手搀扶着:"老人家,您别这样,我当不起。"才搀起左面的老妇,右面的大叔又磕了一个头,面前一个古稀老人又怎么都搀不起。  他哪敢受这些拜。  他给这些北疆人回拜着,一个接一个:"老人家们,我当不起。我真的当不起......"  多少年后,徐子墨曾无数次回想起那天,那些百姓的音容早已模糊,唯有那一跪砸在心口的责任感,多年后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这是他的北疆,他的责任。他让这些百姓等了太久了。他......对不起他们。  那一日,他们许久才将人劝散了。  从他们口中,徐子墨得知他们大多是逃难出来的,有来自哈奇的,洛城的,桐城的,也有安庆的。在呼伦城住了几年,日日都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亲人,一听见徐子墨要回来,都自发的想要来迎接。  徐子墨将他们亲自送入城内,一再向他们保证会替他们收复家园。  挥别众人后,徐子墨一声长叹。  如古诗中所言。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怅然进入城内,一众人先去将府。徐子墨要与前任呼伦守将交接后,方可进驻。  一进入将府,早有许多人再次等候,排成两排,一溜七八个衙役服色的小吏。徐子墨目光扫视一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空空如也,并未看见守将。  他望向一众等候的衙役。  一众衙役皆低下了头。  徐子墨也不欲为难他们:"去唤你们元帅出来。"  一长脸衙役小声道:"元帅去城楼了。"  徐子墨早已命人来通知过他到任日期,也定了今日即刻交接。此时,哈伦守将不在府中交接,却去了城楼......  那长脸衙役低垂着头。  徐子墨扫了他一眼,让胡老三等人先去安置行李车马。  他一人去了城楼上。  阔别六年,他又站在了这里。  上到城楼上,徐子墨往远处望了望,看见苍茫辽远的青绿草原和更远蓝黄交接的天际,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熟悉的北疆。  "徐将军可是怀念了?"  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徐子墨回头,望见一人。  这人约摸三四十年纪,小长脸,尖下巴,颧骨略高,鬓角斑白,模样颇有些尖刻。灰白色素色长袍,一把漂亮的白胡须,看起来更像一个私塾先生,而不是镇守北疆的将军。  徐子墨眯起眼道:"陈将军。"  他摆摆手:"徐将军面前,何敢称将军二字。"他又退了一步,夸张地向下深深一作揖:"徐将军,您可算来了。老朽可算是翘首以盼多日啊。这北疆城有您来了,可算是有了青天了。"  徐子墨并不接话。  这人说的看似好听,却分明是在他讽刺拥兵自重。  那人略挑了挑眉。徐子墨不搀他,他也便自己站起来了,重新从城楼上往下望:"徐将军,方才的场景,你我都看到了。徐家世代镇守北疆,在北疆威望确实非旁人可以比拟。只是......若偌大个北疆,只认徐家,不认朝廷,这......"  徐子墨面沉如水。  他望向徐子墨,陡然截住,只一笑:"不说了不说了......"  徐子墨眯起眼。  他早料到这人并不会顺利交权,只是没料到他会拿朝廷忌惮做文章。  为什么是这?  徐子墨不动声色:"徐家乃先帝之异姓兄弟,从开国起便镇守北疆,绵延数百年,世代未断,其忠心人人可见。且,陛下已经让我重新来镇守北疆,便是信任我之意。"他顿了顿,"亦或是,陈将军对圣上之意有所看法?"  "不敢不敢。"  他朝右上空中作了个揖:"圣上之断,自然是圣明。只是......"他捻了捻胡子,"......徐将军真觉得您这番来北疆简单吗?"  徐子墨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他只一笑:"徐将军和太子关系不错。"  这话题转的倒是快。  徐子墨道:"只是略微说过几句话,算不得有交情。"  "既如此。"那人一笑:"我奉劝您一句,离那位,还是远一些吧。真正的潜龙,可不会这般张扬的。"  徐子墨记得此人并不是太子党。资料中显示,他亦不倾向大皇子,在朝廷上几次表态,都是两边不得罪的中庸之言,分明是个墙头草。为何今日有这一番话。他话里那真正的潜龙,又是指的谁。  徐子墨依旧沉声道:"徐家只忠于陛下。"  "忠于陛下好啊。"那人笑了笑,走到徐子墨身边,将虎符按在城墙上,与徐子墨并排着,斜望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徐将军可要做到这话才好。"说完,便下了楼。  徐子墨扭身,望着他的背影。  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徐子墨手头没有更多资料,只得以后再查,暂且压下此事。  拿到虎符后,他的当务之急便是整顿军队。  徐家这一代只有他一人从军。  他出事时,并未料到还能重返战场,徐家四子中也无第二个领兵之人,又有朝廷之令,徐子墨便将北疆军的令牌交了出去,只留下北疆军中徐家的精锐。明面上是五百人,实际大概有两千私兵。  这是徐家的底蕴。  徐子墨原是打算待他死后,在他们兄弟几个的孩子里找一个有才者交与他的。  只是现在......  只能改日催催大哥了。  徐子墨回到府中。去军营里探情况的人已回来了,正一五一十与他汇报着。  如今情势并不乐观。  他离开军队已有六年,手底下一班人马早被换的七零八落,短期内培养并非易事。全换掉定会引起反弹,少不得又拉又打,一一收服。且时间久远,军队里来了不少新兵,对他都只是只闻知名不见之人,言语中并无多少尊敬。军队里也有不少陈将军的旧人起哄,煽风点火,引得暗潮汹涌。  胡老三说完后,便望着徐子墨:"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徐子墨沉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胡老三一愣:"可是,那些将领不是那么好收服的,那些流言,还有那些新兵蛋子的起哄......"  徐子墨望向他:"胡老三,你可是忘了我当初的名号。"  胡老三一怔,既然睁大了眼,惊喜地道:"元帅!"他又猛地一锤桌子,扬声道,"是啊,该让那些小子看看。我们北疆军铁血之师的名头不是白来的。将军,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哪个营闹得最凶?"  "绿军营,那个营里塞得都是脾气最差的新兵,里面还夹着不少姓陈的提拔上来的亲信,是有名的烂摊子。"  那就从绿军营开始。"明早陪我去绿军营。"  北疆军多少年铁令,除非出战,所有军队必须在辰时集合。这一条令乃徐家先祖制定,是多少年刻在北疆军脑里的铁律。因此,徐子墨和胡老三说去绿军营,不用说时刻,都明白是辰时。  他提前两刻钟到绿军营校场。  偌大的校场一人都没有。  又等了一刻钟,营地那边才有了动静,哐哐当当有了碗盆碰撞之声。有人哆哆嗦嗦地出来如厕,又飞快冲了回去;有人还拿着盆,出来打水洗脸;有人披着衣服,慢悠悠地走路唱歌。  校场上依旧空无一人。  徐子墨望了眼那日冕。  辰时马上要到了。  这时大多数人都开始从宿舍往校场走了,衣衫未整,边说边笑。人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须臾间,校场上已占满了一大半。  不过,"这些小崽子也太不像话了。"胡老三愤愤道,"都站定了,还在吃大饼。这要是有突厥杀过来,他们这样子还能打仗?"  徐子墨一言不发。  咚——  辰时的大钟敲了。  场上依旧有一些位置没占满。一个营规制是三百人,实际中多数是不满员的。绿兵营也是,官方记载在员二百三十人。但,徐子墨略略打眼一扫,就可看出整个队伍里至少缺了十个人。  最重要的是,绿兵营营长都没到。  徐子墨往东望着,便见那边四五人边走边系裤腰带,慢悠悠地往这边来,走到队伍末尾,顺手拍了拍旁边的人,示意挪一个位置出来。大抵感受了徐子墨的目光,还朝徐子墨看了一眼:"你谁啊,干啥的?"  徐子墨对胡老三道:"拦下来。"  胡老三左两个右两个,抓着人就往外拽。那几人都被抓懵了,反手就要甩掉胡老三的手:"你谁啊,干嘛啊。来人啊......"  胡老三看了眼徐子墨,徐子墨冲他点头。他就发了狠,用力一个反拽。那几人收力不及,一个就摔在地上,另一个被前面人绊住,扑在那人身上。  两人顿时哎哟哎哟痛呼起来。  另外两个大抵是怕了,连连要往后退,又被拽住,退不了,惊恐地大叫起来:"你,你、你是谁,凭什么打人......你......"他一句话没说完,胡老三就一个箭步踢在他下巴上,整个人飞起摔在地上,一颗白牙随口水横飚出去。  另一个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踢中了膝盖,扑通往前一跪,横扑在地上。  胡老三拎死狗般拎着几人,叠了个罗汉。  徐子墨始终一言不发。  队伍中响起惊恐的细细议论声。隐隐听得出'牙掉了'、'这谁啊'、'要不要冲出去'、'不能让他们欺负咱们'、'功夫太好了'、'长官怎么还不来'等语,蝇蝇地如数百只苍蝇般响着。  徐子墨缓缓望过去。  队伍肃然一静。  绿兵营营长仍未到。  徐子墨望向队伍:"你们营长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徐子墨又问了一遍:"营长何名?"  一人可能是猜到了什么,脸瞬间变了色:"我、我、我们营长叫卫成功......"旁边有人拽他袖子,约摸是想让他别乱说话。他却站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直接把那人手抹下来了,龇着牙齿道:"这是,新元帅......"  那人也立刻僵了。  徐子墨对胡老三道:"去寻卫成功。"  他记得这卫成功,是上一任陈将军提拔的一个副将卫沉的侄子,为人无甚大才,行事懒散,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完全靠着叔叔才能坐上这个营长的位置。因他叔叔是陈将军亲信,在营中没少诋毁他。  一人这才慢悠悠走了过来,睡眼惺忪,还在打哈欠,军官服色,帽子未戴,墨绿搭膊也未系好。  徐子墨盯着他:"卫成功?"  他咸咸打了个哈欠,望见徐子墨道:"你谁呀?"  徐子墨反问他:"你是卫成功?"  卫成功道:"我是,怎么着,找爷有事?"  徐子墨道:"北疆军辰时集合。"  "冬天嘛,这么冷......"他还在挑整腰带,往队伍里一望,故意引人发笑似的,"怎么起得来。"  徐子墨道:"突厥进攻时你们也起不来?"  "这不是突厥没来吗?"他掏了掏耳朵,轻佻道,"别这么紧张。"  徐子墨道:"记得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吗?"  卫成功道:"你要做什么?"  徐子墨道:"胡老三,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其二。"  胡老三一字一句道:"军令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卫成功脸色骤然一变,开口就要喊:"我是......"一句我是还没完,徐子墨雷厉风行,立刻冷声喝道:"把他拿下。"  胡老三立刻将人扳倒,按在地上。  "你是谁?你凭什么抓我?我是营长,你凭什么抓我。"卫成功吃痛地一声惊呼,大声叫嚷起来:"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放了我。我是卫将军的侄子。就是陈元帅身边的卫副将,你惹不起我的。"  徐子墨道:"陈元帅昨日离开了。"  那人噎得一哑。  "卫将军......"徐子墨冷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卫将军的侄子,那就去请卫将军。"  一人飞快应是去了。  他这才望向队伍。一个个方队,数百号人,徐子墨一个一个对着眼睛徐徐望过去,让他们都不堪注视,低下了头。最后,他望向角落里叠罗汉的四五个人。这四五人方才还十分嚣张,颇不服气的。现在已然是吓呆了,脸色惨白,动都不敢动,只缩着头装鹌鹑。  徐子墨喝道:"军人靠得就是纪律和钢条一样的意志。辰时集合是北疆军的铁令。就是陈元帅在时,也未曾有过更改。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若是在战场上,辰时开战,还轮得到你们起不来吗?"  众人寂然无声。  静。  像一块巨大沉默的寒铁般压顶般的静。  徐子墨一字一顿地重复:"军令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卫成功脸刷地白了。  旁边四五人也都一下瘫坐在地上。  徐子墨一一扫过去,又看见那边角落里,叠罗汉垒着的四五人旁多了五六人,缩头蹲着,大概是来晚了,见这阵仗,不敢入队,此刻吓呆了。他又看向队伍中众人。人人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残暴,你这是滥杀无辜。"卫成功被人压着,不能扭头,带着哭腔,拼命吼叫着,"你这就是滥杀无辜。你不能一下子杀掉七个人。我是卫将军的外甥,你不能这样......"  "我能。"  他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遍:"我能。"  "成功,成功......"  一个中年男人疾步过来,直奔场中卫成功去。  "卫副将。"徐子墨唤了他一声。  那人这才扭头,看见徐子墨,脸都白了:"徐徐徐徐将军......"他结结巴巴地,又忙挤出一个干笑道,"怎怎么是您,您怎么上这里来了。"  徐子墨道:"胡老三,告诉卫副将发生了什么。"  胡老三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卫副将仓皇望了卫成功,又望着徐子墨:"徐将军......"  徐子墨问:"卫副将,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第二禁,你可还记得。"  卫迁脸都白了:"......徐将军?"  徐子墨重复道:"你可记得?"  "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喃喃说着,望了眼地上的卫成功,"十七禁五十四斩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徐子墨一动不动盯着他,他身体一点一点软下去,望着卫成功,已然有了哭腔:"斩。"  "好。"徐子墨道:"斩。"  众人都怔住了。  胡老三踢了旁边立着的战士一脚:"还愣着做什么。"  那人方才慌慌张张动了,将人一把压在地上,望了望卫迁,又望了望徐子墨。  卫成功挣扎着,左右扭着,想要挣脱控制,大声哭着:"舅舅,救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啊。舅舅舅舅......"  卫迁望向徐子墨:"徐将军。"  徐子墨到:"卫副将可知军中什么最重要?"  卫迁看了眼卫成功,艰难撇过头:"军中......纪律最重要。"  徐子墨道:"卫副将知道便好。"  卫成功眼睛瞪得巨大,费尽力气嘶吼着:"舅舅舅舅,救我......我不想死......"  徐子墨道:"行刑。"  哐当——  喊叫声戛然而止。  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咕噜噜滚下地来。  场上落针可闻。  徐子墨缓缓望了四周,停在那迟到的十一人上。那十一人脸全吓白了,仔细看,每一个都在发抖。方才叫嚷得最凶,和胡老三动手的那个,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牙齿咯吱咯吱抖得巨响,吓得说不出话了。  徐子墨道:"不论你们之前如何,只要我来了这里,就必须按照我的规矩。"  "军令第一。"  "纪律第一。"  "战事第一。"  "绝无例外。"  他徐徐环视四周一眼,盯着一众人道:"当年,北疆军铁血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第三十一章   那一天,徐子墨还是将十一人皆斩了。  他没有让人把他们的嘴堵住。所以,那些人在行刑前的恐惧,谩骂,甚至诅咒,吓得尿裤子的模样,所有人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当十一颗血脑袋尽接滚下来时,方队里的兵士皆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牙齿咔咔碰撞作响。  他们辱骂诅咒徐子墨的语言之尖刻恶毒,乃是许多人平生闻所未闻,日后也绝不愿回想起的。  徐子墨却始终一言不发,负手而立。  他无一丝动容。  他便如一块墨色的钢铁,在凛凛风声里,没有任何人的感情。  他是最铁血的将官。  他沉默而坚定,看完了整个行刑,才望向旁边的绿兵营队列。整齐的方队中,兵士们年岁不一,高矮不同,但独独相同的是他们统一的服色,与惨白失色的面庞。每一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都立即垂下眼睑。  那眼里的恐惧历历如新。  徐子墨只淡薄地又挪回目光。  行刑结束后,徐子墨让人将十一人的尸体抬走,好生葬了,却并让人不要清理那一块地方。他缓缓注视着所有人,缓慢而沉重地说:"我希望你们记住。这就是北疆军的纪律。铁一般的纪律,要用血来捍卫。"  众人皆鸦雀无声。  徐子墨环视着一个又一个低垂的苍白面庞,厉声道:"以后,我不希望这里会有第十二个脑袋。"  众人无人敢说话。  连风声都小了,偌大的校场,数百人呈几块大方阵状,肃然而立,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压抑的沉默中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声,呼哧呼哧——急促而恐惧,与一些士兵抖若筛糠的腿达到了同一节奏。  徐子墨扭头道:"散了吧。"  不少人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声音。  还有好几个直接晕了。  徐子墨只回头轻轻看了一眼,那些人就受激似地弹了起来,站得笔直,紧张得仿佛下一秒会哭出来。  他这才点头。  徐子墨有意地让人将这事宣扬了出去。几乎是一天之间,这件事就传遍了北疆军上上下下。他还下令让所有营长官都带人去看一看那行刑处的血迹。亲眼看着肮脏的血红印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的模样,徐子墨才略点点头。  违纪者,死。  这就是一个血写的教训。  当然有人说他暴君、残忍、嗜血,还有人直接用阎王来形容他。  徐子墨都不在乎。  他要的本就不是赞誉。  他要的是一支铁血的军队。  这一事后,军中风气肃然一净。原先浮动的,招惹的,各怀心思,想要借机从中牟利的人全熄了火。营地里再没听见任何无谓的议论和若有似无的刺探。胡老三等人的工作顺畅了许多。整个军队如上了油般畅通无阻。  徐子墨这才开始练兵。  北疆军需要的是纪律。  令行禁止。  铁律。  要求就在一个铁字上。  徐子墨以身作则。  北疆军规矩,每日辰时训练。无论刮风下雨,他日日都会辰时出现在校场,与兵士一同训练。与此同时,他每日还会抽出一刻钟,接受所有兵士挑战,只要有能打败他者,立即可升任作副将。  当然三个月来也无人做到。  他用拳头和鲜血树立了自己的权威。  粗暴。  残忍。  但同时也高效。  在斩首十一人的翌日,徐子墨重新规定了军队的规矩。在原来的纪律上,徐子墨要求的更严苛,执行也更血腥。军队里只要有人违反纪律,立刻斩立决。设立监督机制,十人一组,若是有知情不报者,十人皆要连坐。  军令十七禁律五十四斩。  悖军、慢军、懈军、构军、轻军、欺军、淫军、谤军、奸军、盗军、探军、背军、狠军、乱军、诈军、弊军、误军者一律斩之。  纪律要用血来维护。  另一方面,他还加大了奖赏机制,军功与晋升机制直接挂钩,杀的敌人越多,晋升越快。不讲人情,不存私利,不立亲信。  为了激励兵士的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他还建立了新竞争模式。以各个营为单位,每月进行比拼,获胜者会获得更多的军饷,更好的战马。战败者每日训练前,需齐声大喊:"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直至下次比拼。  三个月后,北疆军如脱胎换骨。  直到这时,徐子墨才觉得差不多了。  此时的北疆军方是真正的军队,组成它的是真军人,而不是兵痞,流氓,亦或是混饭者。这一支军队慢慢地有了灵魂。已经有了灵魂,理想和志向,如一支沉默冰冷的重铁大剑,无情而强大。  是时候让剑出鞘了。  他的第一仗选在——桐城。  北疆的疆域形似一个倒置的葫芦。呼伦城是葫芦的上部,哈奇,洛城、安庆三城皆在葫芦肚腹处。而桐城恰恰在葫芦的细颈处,是北疆最小,但地理位置最紧要的一座城。作为南北沟通的枢纽,桐城向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桐城没丢前,徐家也驻扎在此。  那是一个下午,他召集了一众人至帅府大厅中,共同商议进攻事宜。  一众十数人,围列着一张极大的红木方桌,盯着桌上一张巨大的北疆地形图,将整个大厅团团塞满了。徐子墨立在方桌上首,略略打眼一瞧,粮草、前锋、后勤,加上七八个副将与监军,人是齐了。  "桐城......"他手指用细笔画出的葫芦细颈处,"一定要拿下。"  他话音落地,寂然无声。  并无人说话。  他扫视了众人一圈,落在一人身上:"蔺晨,你对北疆的现在的情况比我们都熟悉。你说,现在桐城可能的守军有多少?"  蔺晨是个魁梧的汉子,十五岁入伍,如今也才二十三岁。他是原北疆军的人,也不效忠与徐家,只一心打仗,后因口嘴,得罪了上一任陈将军,被贬到火头营。后来因在每月大比中成绩出众,有又极强的刺探能力,徐子墨惜才,也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便将他提拔了起来。  蔺晨谨慎道:"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整合,桐城的守军至少有四万人。"  徐子墨盯着地图上那一小点。  "桐城地形易守难攻,加上北疆军驻扎时,为了防御,修筑了太多防御建筑,非常不好打。突厥只有五万人,我们就至少需要六万人去攻打,才有拿下的希望。"一个人插嘴。又有人补充道:"我们这里只有十万人,还需留守军驻守营地。"  徐子墨不作声。  大厅里静如无声。十几人一同挤在狭小的客厅中,却静得可以听见外间白杨树叶在风中细细摇动的沙沙声响。似乎太安静了些,被压抑出的空荡的静,有点不舒服。徐子墨这才发觉他的沉默导致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他哂然一笑:"没事,你们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也不用憋着。说吧。"  蔺晨首先道:"元帅,桐城位置太过重要了。突厥当时也足足打了一个月才拿下。现在桐城的守卫十分森严,且突厥兵士一向骁勇。我们的胜算不大。"  "桐城太冒险了。"  "若是直接攻打桐城,粮草补给很难跟上......"  "就算是这三个月来的训练。这六年里,我们的战士对着突厥兵打了太多的败仗。不瞒您说,现在很多战士一听见突厥,就没有了一战之力。战士的战力只能发挥到原来的六成。桐城,目标太大了。"  ......  你一言我一语,皆是不支持的。  直到众人讲得七七八八了,徐子墨才轻轻摇头道:"不,我们必须打桐城。"  众人话音戛然一止。  "桐城,我们必须打。"徐子墨抬起头,顺着一整个方桌徐徐扫视过每一个人,指尖点在地图上那个细窄的葫芦颈上,缓慢而郑重地道,"而且,打了我们必须赢。"  "可是......"  有人急促反对着,才说了一半,似乎又想到什么,急急刹住了。室内空气又是静得如同凝固。徐子墨同样也不觉得这样的气氛舒适。他扫视过众人,见每一个人脸上都皱着眉,显然是有话想说,却又压制住了。  他慢慢解释着:"这一仗,我们必须要打。而且必须要赢。是有四点理由。"  他紧紧盯着众人。  众人也都抬起头望着他。  "一是民心。"房间里只有徐子墨一个人的声音。他说的缓慢,甚至可以用字斟句酌来形容:"已经四年了,我们现在急需一场胜仗。而且,必须是一场大的胜仗。六年的无能和连连溃败,已经让北疆的百信产生了对军队的不信任。我们已经失了民心,若是还没有一场胜仗,恐怕突厥没打过来,我们自己就会从内里先垮了......"  众人沉默。  不少人紧咬住了牙,脸上有了悲愤之色,拳头捏得很紧,愤慨过后是愧然垂首。  徐子墨知道说得太过了。  太赤裸裸了。  太......不给面子了。  将蒙在残酷事实表面的一层无形遮掩的膜挑破,让所有人直面真相,无疑在平空中扇了每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但他必须这么做。  "二是军心。"徐子墨慢慢道。他可以感觉到第一句后,大厅气氛压抑低沉如寒冬骤至。他说,"我们输了太多次了。战士已经对敌人产生了惧怕心理。战场上拼的就是士气。我们必须要有一场有分量的胜仗,让大家知道突厥并不是不可打败的。"  大厅里一片死寂。  空气如凝固般沉默。  "三、我有必胜的把握。"徐子墨见一些人猛地抬头望过来,方才徐徐解释道,"首先,现在是盛夏。正是突厥那边畜牧的季节。我了解突厥人。他们把牛和羊看得比生命还重。这时候,绝对会有一大批兵士回去放牛放羊。原来桐城的突厥守军有四万的话,现在就至多只有三万。"  众人一瞬间有了生气般,细细议论起来。  气氛一瞬间活泛了。  "最后......"迎着众人炯炯的目光,徐子墨他顿了顿,才扬起眉,压低声音道,"我们并不用强攻桐城。"看着众人怔忡的神色,徐子墨露出一个笑容,"声东击西。"他指在地图上一个点道,"这里就是我们的掩护。"  众人恍然大悟。  随即有人道:"可是,我们怎么让对方相信呢?"  徐子墨道:"突厥的守将......似乎不太对。"他,用手向下按了按,眯起眼睛道,"我有预感。六年前,在我和赤鲁的那一战中,赤鲁受了重伤,但也没有死。在这三个月,我看过了六年间,我们与突厥每一场战争的记录。现在我怀疑在突厥明面上的指挥人不过是个幌子,背后一定还是赤鲁!"  "他是个天才的军事家。我们对仗多年。我了解他,熟悉他每一个细小的用兵习惯,也了解他的基本战术,只要是他调动的军队,布置的阵法。我一眼就能看穿。正如他一眼也能看穿我一样。"  "而最近的半年的战争里,我发现他出现了破绽。"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战术出了错。"  "而是......他病了。"  "当一只凶猛的老虎露出了破绽。"徐子墨勾出了一抹冷笑,遥遥望着门外,仿佛可以在空中看到那躺在病床上的赤鲁,狠狠地咬他一口,"就是我们扑上去,趁其不备,将其猎杀的最好时机。"  "赶尽杀绝。"  "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再没人提反对了。  "所以......"徐子墨收回目光,垂下眸,再抬起又是无情绪的一张面庞。"这一仗,为了麻痹赤鲁。我会亲自带两万人去攻打安新城。赤鲁了解我,他不会相信我愿意在多年后复出打仗,却将主攻任务交给别人的。"  "这是我们的机会。"  众人捏着拳头。  徐子墨抬高了声音:"现在,发布命令。,蔺晨你和陈庆领四万人,连夜抄小道去桐城,务必要在明晚之前到达。胡老三,你辅佐李劲,领着剩下的人,负责死守营地,不得有任何闪失。"他又看向一人,"粮草,马匹,后勤的调动一定要跟上。"  最后,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厉声喝道:"听清楚了吗?"  众人奋力喊道:"听清楚了。"  十几人齐声的呼啸将整个厅堂震了震。徐子墨迎面接着巨大声浪掀起的震撼,却纹丝不动。这一仗,他等了六年了。他们同样等了六年。六年一仗一仗,越积越高的黑与红交织的耻辱、伤痛、不甘、仇恨、都要用血和刀来了解。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大家,一切小心。"  "即刻出发。"  又是嘹亮的齐声应承:"是,元帅。"  那是史上留名的一战。两天三夜的恶战,伤敌一万余人,俘虏近三千人。突厥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逃窜,溃不成军。而他们也赶在突厥军队屠城前,攻入了桐城,重新夺回了这座城市。  其中有一个小插曲。  在桐城的难民中,他们找到了尚黄——那个被徐子墨徐子赤救过一次,又在胡老三手底下拜师的少年。他被发现时,颇为狼狈,作为在桐城做生意的周朝人。他被当成了最直接的人质,险些没救回来。而他的父母亲人,商帮手下,也在战争中被突厥尽毁了。  这个少年倔强的要求从军。  胡老三将他留在自己麾下。  这当然只是个小插曲。  一场胜仗打完后,更重要的是庆功。正如徐子墨所说,他们被突厥打得无还手之力太久了。这一场胜利几乎让整个北疆沸腾了起来。无数的百姓走出家门,到大街上欢呼庆祝,甚至为军队送上自家做的糕点、腌的牛羊肉、酒水等等。  北疆军也扬眉吐气了。  这几日,徐子墨所见的北疆军,就连伤员,拄着拐杖走得一瘸一拐的,背脊也挺得笔直,神气扬扬。担任主攻的战士们简直被当成头等大功臣,被百姓们感恩戴德,被同僚们羡慕嫉妒,同时还凭着军功,拿到了不小的晋升和奖赏。  相对于从前的畏惧,现在的北疆军都跃跃欲试,期盼着下一次的出征了。  军队里旧日风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嗜血好战的铁血之风。  这当然是好事。  想到这个的徐子墨不禁又抿了口酒。  这是他们攻入桐城的第二天夜晚。  战争初胜,在这所百废待兴的城市中,百姓们来不及先整顿房舍,休养生息,便一家一家地来到城中央的广场上,烧起了红彤彤的篝火,手拉手围成了圈,跳起了新年时才会跳起的舞蹈,唱起了庆歌,一个个手拉手,围着一堆堆巨大的火红篝火,唱着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出来。  徐子墨坐在角落里边喝酒边看,喝得畅快。  徐子白坐在他身边。  自来到北疆,徐子墨忙于军务,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也许久未见徐子白,只能隔三差五在他派去保护徐子白的人口中得知徐子白的消息。  徐子白自到了北疆,一直在军中做军医。因医术高明,备受军士们尊敬,在军中也有了不小的威信。这一次的出征,徐子白也过来了,还是主攻部队......徐子墨听见这个,一颗心差点提到嗓子眼里,几乎立刻就要去找徐子白,直到听见徐子白安然无恙的消息。哦,这一次徐子白因为功劳出众,还可能会小小地升一级。  这是徐子白亲口告诉他的。  在他去找徐子白,并在篝火边发现他的时候。  嗯。  也就是现在。  徐子墨一来这里就被发现了。早被众人簇拥在最中间,围着跳了好几圈舞,怀里被扔了无数只鲜花,荷包,还有许多漂亮的姑娘热情地请他跳舞,斗酒,唱歌,五彩斑斓的裙子飞成一片。  他应接不暇,连连喝了好几杯,再三推辞,才趁乱跑了出来。  接着,在角落里找到了徐子白,听到了这个消息。  徐子墨直接用酒葫芦又喝了一口酒。这已经是第二壶了。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在军队里和老兵痞们斗了多年也没练起来。此刻,一整壶酒下肚,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了醉了,说话也直接许多:"那么,子白,要升官了,你开心吗?"  无人应答。  徐子墨扭头看了过去,才发现,借着远处火红的篝火的光,徐子白在盯着他看。他叫了声:"子白?"  徐子白垂下了眼眸。  "子白?"徐子墨不解地又叫了一声。他确实是喝多了,被凉风一吹,便有了五分醉意,脑袋也转的慢了些,"怎么了?"。  "还有酒吗?"徐子白朝他一伸手,"我也要喝。"  徐子墨将酒壶递给他。  徐子白直接夺了过来,一口接一口,咕噜咕噜地灌着。  徐子墨看着他喝。其实他已经醉了,脑袋转的慢,看着子白这样,觉得他这一刻格外好看,竟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听到子白呛了酒,咳嗽起来,才反应过来,夺了他的酒葫芦:"看我这记性,你身子弱,不能喝酒。"  "二哥,我真的太蠢了。是不是......"徐子白也没再要酒葫芦,只是望着底下,低声呢喃着。说着说着,他竟笑了起来,却是怆然地笑,"原来你在战场上是这个样子的。我却想要让你做那种事......我......我真的太蠢了,到了这时候,才发现你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徐子墨木着脑袋:"......子白?"  他在哭?  徐子白垂着头。  他们已经远离篝火堆了,只有远远的火光,将人身上映上点淡橙黄色,但不足以照亮徐子白瘦削的侧脸。徐子墨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带着点啜泣:"他一定是支持你的,对吗?"  夏日夜间的冷风兜头一吹。徐子墨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虽然言语含糊,徐子墨却直接猜出子白说的是谁了。他,仅仅一个无意义代指的词。他懂得,他知道自己也一定懂得。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用这种默契却委婉的用词,将一切的难堪、委屈,层层迷雾下的往事含糊带过。  他沉默许久后道:"他带我来了呼伦。"  "果然......"徐子白惨然一笑。  徐子墨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他摇了摇酒葫芦,八分满的葫芦只剩三成了。徐子白酒量更小。他果然也醉了......他又听见徐子白说,带着点酒后的任性和不自觉的哀求:"那么,我现在开始还来得及吗?"  徐子墨没作声。  事实上他不知道说什么。  "酒......"徐子白又伸手,催促道:"给我酒......"  果然是醉了。  徐子墨揽着他的肩膀,起身要送他回帐篷里:"你身子弱,不能这样喝酒。"  "酒,我就要喝酒......"徐子白拼命推着徐子墨。他力气太小了。徐子墨一时犹豫是否该顺着他的力道假装放开。因为徐子白又哭又闹地嚷嚷着:"你别管我。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的谁,我不要你管我......"  是啊,他是徐子白的谁?  兄弟?  亦或是......情人?  或者......是更多......  "二哥。"徐子墨左脸脸颊上突然挨了一个酒气十足的吻。他几乎呆在原地,连徐子白抱住了他,又亲又搂地要往他怀里挤,还哭着嚷着说:"二哥,二哥,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漠......我......我......"  他哭着哭着打了个酒嗝。  真是醉了。  徐子墨无奈地笑,搂着这酒鬼就往营地里走。  "二哥。"毫无防备地,他被徐子白按住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微微一看,唇上被徐子白的唇贴上了。他愣了,又或许是他真的醉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徐子白,而是又想起了他看见的那一双朦胧的红泪眼。  仿佛是乳白色迷雾中的一点朱砂,用水漾开了,其实已经不大怎么红了。但那一点抹不掉,忘不了的艳色,总似绕在人心尖上,朦朦胧胧地美着。  他有许久没看见这一双眼了。  "二哥......"徐子白只亲了一下,又醉的滑了下来。  徐子墨赶紧搀住他,免得他摔了。徐子白虚虚地搂着他的脖子,哭一阵停一阵地说着:"你知道吗。二狗蛋死了。他是从我到这里第一天就跟着我......打下手的。他跟着我学了三个月,非常聪明,他说要找我学医......可是他死了。"  "二哥,这两天我见了太多的死人......"  "太多太多了......"  "二哥,我好害怕。好害怕有一天,你也会这么死掉......"他低低啜泣了起来。徐子墨僵硬着身子,慢慢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他何尝不怕。徐子白身上还有毒......始终找不到解药......还有徐子赤......他的毒。  他同样怕。  他怕得要死。  他真的怕。  徐子白哭着:"二哥,人太脆弱了。真的太脆弱了。轻轻地在胸口捅那么一刀,人就死了。战场太可怕了。到处都是死人。输了要死人,赢了同样要死人。"他打了个嗝,又接着哭,"可是,我不能不让你上战场。你在战场上的样子太漂亮了。二哥......我不能逼你......"  "二哥,我该怎么办?"  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艰难地道:"子白,你喝醉了。"  "不,我没醉。"徐子白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徐子墨,却没成功。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听着徐子白的声音,带了一点请求,和更多的失控,"二哥,等收复北疆后,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徐子墨没作声。  "二哥,好不好。"他在哭。  徐子墨依旧没作声。  "二哥......好不好......"他哭得一塌糊涂。  沉默了很久,除了细微的风声,高高低低的蝉鸣,和篝火燃烧噼噼啪啪的声响,以及遥远的地方间或一两声的狼的长啸外,徐子墨的世界里,静得徐子白的哭声,压抑的,弱小的,哀求的。  很久只后,徐子墨才轻轻嗯了一声:"好。"  送徐子白回去,看着他睡着了后。徐子墨一个人在帐篷里坐了很久。黑暗里,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坐着。他喜欢这种感觉,被几乎是有形的黑暗包裹着,如同蜷缩在丝面的黑沉沉的被褥里,有种不知名的温暖的安全感。  这挤出来的闲暇让他安心。第三十二章   他以为这一场胜利已经掀过另一章了。  没想到翌日清晨,人尚未清醒时,便兜头被砸了一个巨大的坏消息。  他们的粮草与马匹补给被抢了。  足足三千匹战马,八万担粮食被洗劫一空。  徐子墨顾不得其他,紧急召集重要将领,商议此事。  昨日整整闹腾了一宿,天明方罢休。一大清早被叫过来时,许多将领都是睡意朦胧的,一个接一个的长哈欠。不少人还是昨日的装束,也不知是否是刚刚回营地里,没来得及合一合眼。  徐子墨用一句话将他们全炸醒了。  "朝廷来的粮草被劫了。"  一个人哈欠打了一半,就张着口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众人的反应,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面色方才一变,都忘了把大张的嘴巴闭上了。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大概是太突然了。许多人惊愕写在脸上,甚至可以用滑稽来形容。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他道,"据逃出来报信的人说,他们是在桐城与呼伦之间的官道上被抢的。正好碰见了一股从桐城中逃出来的突厥兵,大约有五千多人,是一股大势力。"  众人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再三掩饰,徐子墨的语气里依旧有着讥诮:"本来,他们有机会反抗的。他们带了三千人,本来是要来增援这里的。谁知道那朝廷来的押运官,一看见突厥兵就吓昏了头,带头带着人跑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拼了命也只来得及赶到这里报信。"  人受了至少八处伤,已经送到军医处治疗了。  帐篷里一片寂静。  许久,蔺晨才艰涩地道:"战败后,突厥人出于报复,早将城中粮食洗劫一空。一场苦战之后,战马补给与粮食补给十分紧迫。"他顿了顿,大抵是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依旧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完,"元帅,桐城城墙外,突厥人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如果没有粮食与战马,我们......根本守不住桐城。"  徐子墨默然。  "该死的。"一人咒骂出声。  又有人问:"朝廷下一批补给还要多久才能来?"徐子墨问。  "上一批粮草数量巨大,抽调时已将京中储备粮食用尽。"有人替徐子墨答了,当然是艰难地答案,"若是要再调粮食,必定要从江南湖广等地粮仓抽调,路途遥远,加上重重手续,至少需要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太慢了。"  "我们有十万大军,等不了一个半月......"  有人补充道:"还有上万匹战马......"  ......  话是这样说,可是......  众人皆没有往下说。  或是没什么可说。  攻城的喜悦被一扫而尽,一眼可以望见的是未来可能长达一个半月的艰苦岁月。  终于有人骂道:"妈的,朝廷派来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俺们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打仗,出生入死的。这些人连个粮草都保护补助。"这一声如打开了一个开关似的,帐篷里接连响起细小的咒骂声。  但骂过后,依旧无计可施。  许久,才又有人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粮草补给到了突厥人那里。我们现在弹尽粮绝,而突厥得了这么大一笔粮草。你想,他们首先会想要做什么。"  ......  做什么。  自然是攻打敌人,收回失地......  而他们的敌人已弹尽粮绝,如拔了牙的老虎,只能虚张声势。  不行!  徐子墨站起身道:"不能等朝廷了,我们必须自救。"  "怎么救?"  众人齐齐一愣,"元帅,那可是三千匹战马,和五千担粮食。"  "总会有办法的。"  徐子墨其实也没睡。几乎是刚闭眼就被人叫醒了,宿醉的头疼让他的脑袋如被当中劈开般难受。但此时此刻,他不能露出丝毫。他必须稳。他必须有办法。他眯起眼,"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胡老三......"徐子墨望向胡老三,飞快地吩咐道,"你不是救了一个尚黄吗?我记得他原来是商队的,应该会认识一些商人,其中也许有贩卖马匹和粮草的。你和他们商量一下。我们暂借一些,待到朝廷补给来了。再还与他们。"  胡老三道:"是。"  "陈青......"徐子墨又点了一个人的名,"你去和附近的马帮联系一下,看能否从别的渠道借到一些马匹。借不到,就用买。"  陈青沉默点头。  徐子墨环视众人一周道,"还有,按照方才来人的说法。那些粮草不一定已经到了突厥人的那里。"他斩钉截铁般命令道,"在突厥人彻底拿到这些粮草之前。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胡老三道:"可是将军,突厥那边已经派出人手接应。我们恐怕抢不过来。"  "不要抢。"  徐子墨道,"我们没有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尚未休养生息。此刻不宜与他们硬碰硬。"他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都硬邦邦的重锤砸在地上:"烧。我们要把那一批粮食全部烧掉。无论用什么办法,就算我们拿不到那些粮食,也决不能落到突厥人手里。"  "得不到,就毁掉。"  众人面色齐齐一凛:"是。"  "蔺晨,你带着一堆人马。"徐子墨看向蔺晨,极快地吩咐道,"现在就出发。要快。记住,一定要毁掉那一批粮草,不惜一切代价。"  蔺晨一拱手,坚定道:"是元帅,绝不辱命。"  徐子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轻声道:"一切小心。"  蔺晨一拱手,扭头就去了。  "胡老三负责与马帮联系。"徐子墨沉稳地点着将,"徐江,你负责联系当地的米铺两铺,张青,你去试着联系一下当地的马帮。陈宁,你最熟悉本地状况,去密会一下本地的富户。"  几人起立,一拱手道:"是,元帅。"  徐子墨沉声道:"记住,所有行动必须保密,不能让百姓知道。"  众人都没做声。  徐子墨道:"听见了吗?"  众人身子一抖,高声道:"听见了。"  "去吧。"徐子墨揉了揉眉心。宿醉加上棘手的事。他的头疼得要炸开。可这时候,他是绝对不能倒的,"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能瞒住多久,就瞒住多久。不能让百姓和兵士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稳住民心和军心。  众人沉默,方才响亮地应道:"是。"  情况并不乐观。  蔺晨一行人将突厥人拦下了,苦战一夜,也只能毁掉了五分之二的粮草,惊乱了几百匹战马。而他们却差点被突厥人所俘虏。蔺晨带血回来复命时,身上中了三道刀伤,深可见骨,并长跪在地,愧然请罪。  徐子墨亲自搀起他,让他去睡了。  这不怪他。  事出突然,敌多我少,这已然是不错的成绩了。  因为战乱纷扰,来往于北疆之间的商帮比先前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都是些不要命,铤而走险的小商帮,便是拿出了粮食,也只是杯水车薪。而本地富户被突厥洗劫太久,户户几乎无余粮,便是有心帮助,也无能为力。  马帮处也频频碰壁。他们是怕徐子墨的名头的。可当地最有实力的马帮,一时也调不出几千匹战马。  事情陷入僵局。徐子墨每日都陷在这些事里,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眼看着粮食再三天就要耗尽了,可粮食补给一直也都没有来。徐子墨急得嘴角都冒了个大泡,面上依旧不能露出分毫。又听得说军中也渐渐有了别的声音。民间也有瞒不住的趋势,流言四起。最怕有商家借机哄抬物价,鱼肉百姓。  徐子墨只能让他们再三压制。  压制到什么时候......他也没底。  而桐城城外,已有探子回报,突厥这几天在陈兵,不断地向城门靠近,有大举进攻之势。  四面楚歌。  徐子墨一筹莫展,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  山穷水尽之时,徐子墨正在营内对着地图,沉思,若是和突厥硬对硬来一场,抢夺粮食,他们有几分胜算。有小兵来报:"元帅,有人送了三千匹战马,和十万旦粮食过来。说是要亲手交给您。"  徐子墨讶然。  这时候,送粮食和马匹?  会是谁?  胡老三正在帐篷里,也听见了,拉了一把徐子墨:"将军,当心有诈。"  "无妨。"徐子墨摆摆手:"这是在北疆军的营地。"他若是在北疆军的营地,尚能被突厥的人给算计了。那他尽可以现在就除了这帅印,回家种田了。  徐子墨出来了,果然望见一矮个男人,上下一色黑,约摸三十来岁,貌不惊人,眼神精明。  徐子墨才走到那人面前,那人便立即跪在地上,向徐子墨恭恭敬敬刻了一个头,并双手朝上,捧给徐子墨一封信,朗声道:"徐将军,这是我家主人让亲手交给您的。马匹与粮食都在营地外,可尽派人去接收。"  这是......  徐子墨心里有个可能,只是不敢相信。他接过那封信。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他的手在颤。他轻轻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是徐子赤的字迹。第三十三章   "这是......"他猛地抬起头,望着那矮个男人,声音在颤,"这是......"徐子赤!他反应过来了,紧紧抓着那人的肩膀,"这是谁让你送过来的?他现在在那里?他人呢?他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给人反应时间,他语如连炮地问了四五个问题。  "将军?"  跟着跑出来的胡老三疑惑道。  被这一声惊醒了,徐子墨震了一下。这是在营地外,有许多人看着,况且......这也不是急得来的事。他无声地吸了口气,重新恢复了镇定,用克制后的沉稳语气问道:"说吧,你的来意和你口中的主人。"  那人自始至终十分沉稳。  无论是面对徐子墨方才的失态,亦或是现在的盘问,和周围人意味不一的目光,他都半跪着,一动不动,亦不发一言。  是个人才。  确实像徐子赤会选的人。  "我家主人是北疆一个行商。听闻得北疆军有难,想要为国效力。所以,特遣我押运了这十万担粮食和三千匹骏马,来助徐将军一臂之力。"他抬头望了眼徐子墨,略压低了声音,"至于我家主人的身份。主人说了,只要徐将军看了信就会明白。"  徐子墨来来回回翻着那封信。  只三个字。  落款日期问候一概没有。行草写就的墨字一团团只指甲盖大小,窝在雪白的纸中央,单薄纤弱。  徐子墨贪婪地将那字来回地看。明知不可能,他还是问道:"除了这封信。你家主人还让你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没有。"  早就料到的答案。  徐子墨轻轻捻着那封信。他都不敢用力。那张纸太薄了。他怕一用力就给扯破了。这是他这三年第一次得到徐子赤的音信。上天下地,遍寻不见,了无音信,空空等待的三年里,第一也是唯一的信物。  他问:"......你家主人让你告诉我他的住址了吗?"  矮个男人摇头。  他还是不肯见自己。  三年了。  "阿赤......"他脱口而出这称呼后,又觉得不妥,这个名字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被旁人听见。这是独属于他们的。他又换了个词,"你家主人,他......"他的喉头哽着一股气,又酸又涩,只上而下澎湃至胸口,让人喘不过气。他没办法顺畅的发出最后两个音节,"......他好吗?"  那人依旧沉默。  徐子墨苦笑:"他还是不让说吗?"  矮个男人顿了顿又摇头。  徐子墨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矮个男人声音带着些迟疑,并不如方才回话时的坚定:"我家主人并不让我们说。但我们偶有听闻,他这几年这两年身体不太好。"  身体不好......  是毒发了吗?  徐子墨捏紧拳头。他是被毒折磨了数年的。他明白其中的难堪与苦楚。那种羸弱造成的无力感,连略重些的东西都拿不起,稍走远些就气喘吁吁,不能出门,整日整日闷在房间里。没有自理能力,行动生活都必须由旁人照顾。  阿赤是那样骄傲的人,他怎么能接受这无力带来的屈辱......  徐子赤。  你真的做到了。  你让我再也忘不了你。  徐子墨颤声道:"他......在哪儿?"话一出口,就想起徐子赤并不让自己知道他地址,又匆匆换了个方式,"我可不可以送东西给你家主人。我这里有药,你回去的时候交给你家主人。"  那人拱手道:"我家主人说,若是徐将军有话说,可以写封信回去。"  徐子墨道:"好。"  写信。  他可以写信。  但下一秒他就难住了。  该写什么呢。  三年未见,再次得到徐子赤的音信。多年压抑的问候,牵挂、思念交错成团,纷纷扰扰,让人心乱如麻。可是,当他想理出什么落在纸上时,却无法抉择了。想说的东西太多太杂满心满脑全是这,临到要说时,却分不清该先说什么,就哑然地无话可说了。  他抬头望着那矮个男人:"你什么时候离开。"  "待徐将军这边派人将粮草、马匹清点后,属下便回去复命。"  还有时间。  徐子墨一面松了口气,一面让人派人来清点粮草马匹,另派人带这矮个汉子并押送粮草马匹的队伍去营中歇息接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雪白的信纸叠好,放在荷包里,随身带着,回了房间,推开窗户,点燃蜡烛,取了纸笔,在桌前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那张纸上也只寥寥两字。  等我。  天又亮了。粮草马匹也该点完了。徐子赤的手下该回去复命了。徐子墨这封信也该交出去了。他望着那张纸,一整张四方的白纸上,只有小小的两个字,剩余一方空白刺痛着他的眼。他想再写一点,却无法落笔。  他忽然想到了徐子赤。  那封信上也只三个字。  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的纠结呢?  "将军......"小兵来唤他了。  他一下站起,将纸极快叠好,怕自己后悔似的,装进了淡褐色信封中,粘好封口,迅速地让一切尘埃落定。正如自己懂得徐子赤给他的三个字,徐子赤也一定会懂得他的"等我"。  将信与解药给矮个男人,让他一同带走。  徐子墨目送着他们一行人走远了。  这十万担粮食与三千匹战马如及时雨,将北疆军弹尽粮绝的危机解了。北疆军的燃眉之急一除,军中浮躁之气顷刻就平静下来。军士们的士气一夜高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连续熬了七八天,徐子墨也能睡一个好觉了。  第二天起床,他便头重脚轻、鼻塞耳鸣起来。  他病了。  他的贴身侍卫赶紧去请了徐子白。徐子白只看了一眼,就断定:"风寒。"又给他把了脉,看了舌苔,补充道:"忧思过度,情绪波动过大。"他皱着眉,望了徐子墨一眼,"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徐子墨摸摸鼻子:"......也没多久。"  徐子白望向他的侍卫。  侍卫垂着头:"桐城之役之后,又是粮草被劫,将军这些天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七八天不睡觉,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徐子白脸沉得厉害。  徐子墨摸摸鼻子,不敢看他:"也没有......"明明他是徐子白的兄长,又是因公事劳碌,理由正当。可面对大夫,尤其是徐子白的质问,他就难免心虚。大概每个不遵医嘱导致病情加重的病人,都会有这种气短。  徐子白瞪了徐子墨一眼,匆匆写了个方子,给小侍卫了:"去把药抓了来。"  小侍卫一溜烟跑了。  房间里只剩徐子墨和徐子白二人了。徐子白瞟了徐子墨一眼:"在床上好好躺着。"  徐子墨乖乖听话了。  等小侍卫把药拿了来,徐子白也不出去,就又命人搬了个火炉进来,又就地掇了黄杨木小板凳,就坐在帐篷的另一边,对着红泥小火炉,用小瓦罐给徐子墨熬药,还不时瞟一眼本应在床上休息的徐子墨。  徐子墨:......  被大夫特殊照顾,他压力很大。  "咳咳......"他咳了两声,大白天里,实在睡不着,顺手从床边的书架上摸了本兵书看。才翻了两页,他一扭头便看见徐子白侧着身望着他,盯着他的兵书,面无表情,气压颇低。  徐子墨怂了,会意地将兵书放好。  徐子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药熬好了,徐子白端给徐子墨,坐在床沿上,盯着他的嘴。徐子墨喝了一口,差点噗得全吐出来。这药里肯定加了十斤黄连,药一入口,苦得那味道直窜到天灵盖去。他连连呸呸呸地吐舌头,想要把嘴里的苦味吐出去。  "良药苦口。"他听见徐子白的声音,"这是我给你熬了一个时辰的药。"  徐子墨望了眼徐子白。  他目光冷冷落在药上。  徐子墨又尝了一口,这回有心理准备,好歹没喷出来了,但......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全身上下如接受了黄连的洗礼。徐子墨一面找水漱口,一面不经意地扭头一瞥,然后顿住了。方才,他似乎在徐子白的脸上看到了......笑意?  他狐疑地叫:"子白?"  徐子白猛地抬头,又是严肃冷淡一张脸。  徐子墨眯起眼:"这药......"  "良药苦口。"徐子白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最近肝火旺了,昨日旧爱重来,又受了刺激,一夜未睡,导致肝火旺盛。"他在旧爱两字上加了重音,似笑非笑地道,"所以,我给你多加了点黄连。正好让你清清口。"  徐子墨缩了。  这话里夹枪带棒的啊。  长痛不如短痛。他仰头,将一碗药一饮而尽,苦得嘴唇都在打哆嗦,再去看徐子白。  徐子白显然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小坏蛋。徐子墨含着最后一口,将他扳过来,撬开他的嘴,将他口里最后一口药全渡过去了:"嘿嘿嘿,子白,要有难同当。"  徐子白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呸呸呸......"  徐子墨哈哈哈大笑。  徐子白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徐子墨将他搂在怀里,又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子白,等战争结束了。我要和顾圣手一起,上天下地去为你们找解药。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哦。"徐子白脸腾地红了,"找就找,还说这种话,太腻了。"  徐子墨睨了他一眼:"刚才也不知是哪个小醋包,挟私报复......"  "咳咳。"不待徐子墨说完,徐子白就站起身,一本正经地道,"我还有病人,就不伺候徐大将军您了。你自个凭本事得的病,就自己凭本事好吧。"  徐子墨摸摸鼻子。  小醋包不好惹啊。  到晚上,居然真的没有药。  他让侍卫去找徐子白。侍卫去了,回来时苦着脸,都不敢抬头。他听着侍卫说:"徐大夫有事出去了。他说,他还有很多病人,没时间给徐将军熬药......。"  徐子墨都能想象徐子白说这话时四平八稳的一张脸了。  小醋包好像真闹脾气了。  怎么办?  当然是原谅他,呸,宠着他。  "走,给我带路。"他叫侍卫拿来大氅,穿好衣服,又让人熬了一碗鸡汤,一碟小菜,一碗晶体剔透的大米粥,一壶甜白瓷装的好酒,用三层红木雕花的食盒装了,"咱们去看望看望徐大夫,病人再多,可不能忙坏了身子。",便带着侍卫,穿越一整个军营,大张旗鼓地给忙碌的徐大夫探般去了。  探病的结果如何?  嗯。  自然是一夜春宵苦短,犹恋帐暖衾香了。  ·  此后的大半年,北疆军势如破竹,一举攻下了哈奇、安庆等城。中途当然有胜有败,但总体是赢多负少。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让徐子墨振奋不已。在攻下哈奇后,徐子赤给他回信了。同样是无落款无日期的一封信,雪白的信纸正中只用行楷端正写着二个墨色大字:恭喜。  徐子墨将信纸收好,给徐子赤回了一封长信。  信里,他给他讲了最近的生活。北国的冬天太冷了,穿几层都不顶用,每次回来都冻得睫毛上都是冰晶;胡老三这个大老粗,居然也要成亲了,妻子是北疆一个小家碧玉;还有哈奇这一战,他可以打得更好的,只不过临时下了场雪,差点打乱了原定计划,幸好没有输......洋洋洒洒一整篇,决口不提两人的过往。  不久,徐子赤给他送了件狼皮大氅来,漆黑的毛皮油光水滑,根根如针。  徐子墨又给他写了些近日的趣事。  来往几次后,徐子赤也会和他说一些他的生活了。比如倾城新得了一只雪白的哈巴狗,甚是喜爱,出入都要抱在怀里,旁人轻易不能近身,又比如,他下了一次南阳,带了好些洋人的玩意回来,那边人都是蓝眼睛,黄头发,深目高鼻,形同罗刹。  他们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般熟稔地谈及彼此的生活,看似亲密无间。  内里却并没那么简单。  鸿雁传书足有大半年后,徐子墨踌躇再三,终于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末尾处加了一句话:阿赤,我时常在梦里想起你。梦见夏日骄阳下,隔着红罗纱帐,你一人躺在水榭阳台的紫藤摇椅上,摇着一把团扇,望着我盈盈地笑。  他说:阿赤,我还能再见一次吗?  这封信寄出后,久无回音。  徐子墨只惨然一笑。  果然啊。  然而一个半月后,将军府前突然来了一队车马。声势浩大,前后共有二十四匹黑色骏马押车,正中一个赤红的马车,足有两人高,车厢上缀满各色玲珑宝石,檐前还挂着十数个碧色铃铛,行动处玲玲脆响,华丽异常。  徐子墨出来看时,亦怔了一下。  这是......  下一秒,朱红色车帘被掀起,倾城的小脑袋冒了出来,笑吟吟地喊了声:"大哥哥,我想你了。"便扑了过来。她头戴着赤色蓑帽,团团围着赤色挑金暗纱,穿着八幅大红金缠枝花湘裙,足蹬厚底大红鞋,身量苗条,显然是抽了条,已然有了少女的灵动和秀美。  三年未见,她依旧单纯而直率。  徐子墨将她搂在怀里,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他抬头望着车厢里,却没看见再有人下来。  徐子赤,没来。  "哥哥让我过来的。"倾城抱着他,用手摸着他的脸,"大哥哥,你好像瘦了。"  徐子墨没戴那伤疤面具,唯恐被倾城发现痕迹,便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倾城的手,又转移话题地问道:"你哥哥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心里依旧怀着点希冀。也许,徐子赤只是迟了些呢?  "哥哥上南边去了。"倾城并未注意到什么,嘟着嘴道,"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呢。他和我可以上大哥哥这里来玩。问我想不想过来。我说想。他就派人送我过来了,让我先行一步,他后面再赶上。"  "哦。"徐子墨呆愣应着,"这样啊。"  徐子赤要来。  他真的要来?  时隔三年,他们终于能见面了?  他盼着见面盼得太久了,多少次失望后,他已打心底相信这并不可能实现。只是,他依旧盼望着。将盼望当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般盼望,如同每日的吃饭睡觉思念般自然。如今,一朝愿望竟得以实现,他受宠过度,反而如在梦中,难以置信了。  "大哥哥。"  有人拉着他的手。  徐子墨低头一看,望见了倾城仰头望着他,嘟着嘴,"大哥哥,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没有。"徐子墨挤出一个笑,"不是,我就是有点太惊喜了,太开心了,反倒不像真的了。"  小姑娘没听出他的情绪,娇声道:"原来是这样。见到大哥哥,我也特别开心呢。"  他抹了一把脸,把多余的情绪甩开。环视了一周护送倾城来的护卫队们,徐子墨忙打发人安排宴席,将人接进去接风洗尘,又亲自牵着手,将倾城领进去,又赶紧吩咐管家,给小姑娘安排一间最干净的上房,打点行李,让小姑娘伺候的人安置住下。  小姑娘一进来就四处张望着。  徐子墨有些奇怪:"倾城,你看什么呢?"  看得出这几年小姑娘是长大了,言辞里难得有了少女的羞涩,期期艾艾半晌,才终于说出目的:"大哥哥,哥哥说黄哥哥在你这里,是吗?"  徐子墨这才明白。  黄哥哥自然是指的尚黄。  徐子墨一面打发人通知尚黄过来一趟,一面暗暗吃惊,没想到隔了三年,两人感情居然还没断。  说起这尚黄,他也着实刻苦,除了每七日回城照顾一下商队里仅存的老管家,便一直在军队里苦训,短短半年,立下数功,如今已做到了胡老三的贴身护卫,时常能跟着胡老三出入他的营帐了。  尚黄如今也近二十了,又在军中历练过,行动举止自然比倾城考虑周全些。  一过来,先替倾城与他一同请了罪,又言及两人往日情分,暗暗挑明倾城与他属兄妹之情,又请徐子墨派人在旁边看着:"徐姑娘年幼不懂事,我身为兄长,却不能不顾及世俗言谈对她的影响。"  徐子墨暗暗点头。  这几年,他真的长进了。  徐子墨便派了个人在他们身边,只看着也不做什么。  看到倾城如今依旧天真烂漫的性情,徐子墨多半也懂得徐子赤的心思。倾城这孩子命运多舛,身为女子,眼盲毁容。若是让她真正懂得尘世种种,必然痛苦万分。既然他们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至此无忧无虑,了此一生又能如何。  她的单纯与善良是这世间最最可贵之物。  将倾城安置好后,徐子墨又给徐子赤写了一封信:"经久未见,思之如狂。"  将信送了出去,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三年了。  只剩最后这十几天,他等得起。  大半年的势如破竹般地逼近,北疆军已将大半个北疆版图收复了。整个大周流落在外的,只剩下最后一城——洛城。  洛城地处大周疆域最北端,形似个圆盆,面积最广,最靠近突厥,年年受灾严重,当年也是最先被突厥攻占的一座城。洛城三面环山,且气候严寒,一年中有六个月风雪呼啸,十分不好攻打。  他正在地图上演练,管家忽然来报。  门房处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来自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突厥早该"暴毙"的王,赤鲁。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写了一个时间地点——明日巳时、哈奇城中福隆酒馆,二楼雅座,坐下商谈。落款是赤鲁。那送信来的人口风很紧,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大王想和徐将军谈谈洛城的事。"  谈洛城?  怎么谈?  一个是北疆军元帅,一个是突厥实际上的王,关于洛城,有什么可谈的?  徐子墨将这封信拿到营地里,给一众副将都传阅过了。众人都对这封信的来意疑惑不解。胡老三等性子直鲁者甚至直言:"元帅,您不能去。这是赤鲁的诱敌之计。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徐子墨摇头:"他不是这种人。"  他和赤鲁对战多年,彼此都很了解。赤鲁是典型的草原汉子,崇尚力量和速度,最讨厌阴谋诡计。若不是他生了病,北疆军想要如此势如破竹地攻下北疆三城,至少要花上原来三倍的时间。  "况且,"他说,"他选的地点在哈奇。哈奇现在在我们的控制中,要是他真想谋害,绝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  胡老三等人不说话了。  徐子墨将信再拿来看了一遍,将信折好,站起身道:"赤鲁,我十四岁起就和他对战。我们也算是斗了上十年了,都没坐下来好好谈过一次。不管这次他是什么目的。我都要去看看。"  众人齐齐叫了声:"将军!"  徐子墨道:"若是你们不放心,明日可派两人随我一同过去。"  众人这才罢了。  第二日上午,徐子墨带着蔺晨与胡老三两人,并一队人马来到福隆酒馆门口。  福隆酒馆昨日已被包了场,驻扎下了军队。因此整个酒馆空荡无人。徐子墨先上二楼,在一排排空座椅中,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等不了一会,徐子墨便从窗口望见街上一行数十个佩刀负弓的兵士,簇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来了。  一行人上了楼。  那高大的汉子坐在了徐子墨对面,十余兵士便站在他身后。两人背后都是数十人跟随,形成了泾渭分明,剑拔弩张的两个阵营。  徐子墨瞟了他一样,替他倒了杯茶:"哈奇现在可是在北疆军的控制下。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也不怕北疆军一拥而上,将你捉拿了。只要将你控制了,洛城岂不是手到擒来,还有什么可谈的必要?"  赤鲁看了他一眼:"那么,徐将军,你会吗?"  徐子墨但笑不语。  赤鲁举起茶杯,向徐子墨敬了一杯:"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以茶代酒,敬徐将军一杯。"  徐子墨将茶一饮而尽。  "徐将军,不好奇我们今天要谈什么吗?"赤鲁大马金刀地坐着,直望着徐子墨。  他高大魁梧,披着及踝的黑色狼皮大氅,大氅未系好,露出腰间一把银色短刀,深褐色胡须满面,眉色极浓,目光炯炯,更像一个驰骋猎狼的猎手,而不是高坐于黄金座椅上的王。  徐子墨抬眸,似笑非笑:"与这相比,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躲过兵士,到哈奇城里来,还敢这么有恃无恐地坐在我面前的。"  "哈哈哈哈,徐将军可真是个妙人。"他畅快大笑,又饮了一杯茶,连连咂嘴,"真是不够劲。病了这些年,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馋那一口突厥城里,最好的酿酒师傅做出的马酒啊。"  徐子墨淡淡饮了一杯茶。  赤鲁道:"徐将军就不好奇我今天约你出来做什么吗?"  "好奇。"徐子墨略笑一笑,将茶杯放好,抬头望他,"但我好不好奇,说不说的权利都掌握在你手中,不是吗?"  赤鲁放声大笑:"徐将军,果然是个明白人。既然是和聪明人说话,我也就不转弯抹角了。"他摇晃着甜白瓷的小酒杯,望着徐子墨,"我想和徐将军做个交易。一个有关于洛城的交易。"  徐子墨道:"你说。"  赤鲁道:"你知道我病了,对吗?"  徐子墨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都说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是你的敌人。"他道,"徐将军,你我在战场上对战多年。我敬你是个英雄。我病了,不能迎战。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只要你放过洛城,就此划分两国疆域。我们两国可以和睦相处,怎么样?"  徐子墨眯起眼:"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易?"  赤鲁道:"因为我们需要这一块土地。我们的子民需要生存。我们生存的地方气候太恶劣,每年都会有极长的严寒期。我们的子民就会饿肚子。我们需要更大的牧场,需要更多的牛羊,为我们新出生的孩子提供牛羊奶,让他们健康长大,和牛犊一样健壮。徐将军,我们突厥每年都会主动挑起战争,不是我们好战,而是我们需要生存。"  他道:"战争于我们是生存。"  徐子墨不语。  赤鲁显然也没打算让他说话:"徐将军,那你呢。你想过没有,你作为周朝的一个将军,你带领北疆军打仗是为了什么?为民?你我都知道,民心是最容易收买的东西。洛城里,我们只是略微给了那些大周朝的人一点牛羊和牧草,他们已经把周朝忘得干干净净了,还千方百计想要讨好我们突厥的战士,为突厥效力。为国?徐将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上面的人眼中你只是一把好用的刀,你效忠的那个人,那个皇座上的人很多时候不一定是你的后盾,而是一把从背后刺过来的箭?"  他露出一个笑容:"忠君爱国,保卫疆土。你忠于他们,他们会忠于你吗?"  "徐将军,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要打仗?"  徐子墨想过没有?  他当然想过。  很久前,徐子赤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他问他:"在你心中,战争究竟是什么?"他当时回答不上来。现在他依旧回答不上来。他从小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忠君为民,保卫疆土,这是写在徐家人骨子里的戒律。  他从小学武,十二岁从军,今年二十三岁。  他的一生都在战场上。  战争已经是他的存在方式了。  北疆需要他。  他便过来了。  可是......赤鲁说的情况不能说不对。民心易买,不过让他们稍稍的小恩小惠,他们就不会再在意头顶上的主子是谁。只要有一口气挣扎着活下去,他们就不会反抗。至于朝廷......徐子墨眯起了眼:"你什么意思?"  赤鲁笑了笑:"徐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什么意思,你一清二楚。"  徐子墨皱眉:"朝廷里有人和你联系过?"  赤鲁朝徐子墨笑笑。  徐子墨暗暗吸了口气。  这个消息......他却不能不斟酌。赤鲁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们是敌人。而且,这未必不是赤鲁使出的一出离间计。赤鲁并不善阴谋,但现在他身体有恙,又连连溃败,并不能保证他不想从别的方面动脑筋。  赤鲁缓缓一笑,道:"徐将军,我说过,我佩服你是个英豪,所以才愿意和你作这一番交易。"  "你说你们战争是为了生存。"徐子墨开口道,"你说你们只要洛城,你们的子民需要洛城的牧场和牛羊,养活你们的孩子。可是你们的孩子会越来越多,那时候,洛城也不够了,你们会不会再要哈奇,再要桐城,再要呼伦,来养育你们的更多的孩子。那我们周朝的子民呢?他们的生存的土地呢?"  赤鲁略微一笑:"徐将军,这都是后来的事了,不是吗?"  徐子墨眯起眼:"你在逃避问题。"  "可是,在洛城没有逃走的周朝人过得也很好。"赤鲁抬起眼皮,朝徐子墨示威似的一笑:"一些聪明人现在不仅对我们俯首称臣,还想给我们进贡,以求我们的保护,能在我们这里当上一个小官,去管他的同胞们呢。"  徐子墨摇头:"不。"  他抬头:"不一样。控制别人和被别人控制是不一样的。你对他们好,只是因为你们愿意对他们好。而这种自由完全取决于你们。刀俎与鱼肉天生就是一对敌人。与其成为鱼肉乞求刀俎的仁慈,不如成为刀俎,掌握主动权。不是吗?"  赤鲁哈哈大笑:"徐将军好比喻。"  两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彼此沉默着,气氛却十分紧张。这一刻,沉默都成为一种博弈的武器。在这沉默中,双方互相猜疑,互相揣度着对方的心思,互相等待着,等待着谁会先开口,将这一场博弈分个胜负。  是徐子墨先说话:"你的交易只说了结果,让我不攻打洛城。那么你给我的条件呢?"  "条件就是......"赤鲁看了眼徐子墨,挑起了嘴角,"我保证徐将军能守住剩下的三座城。三年内,我们绝不再犯秋毫。而徐将军也可以当一个北疆的大将军,威风凛凛地再过上三年。"  徐子墨望着他:"就这?"  "对。"赤鲁一笑,"就这。徐将军,你好好考虑一下。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笃定的资本,会提出这个条件。"  徐子墨斜睨了他一眼。  他的话中显然有未尽之意。  是他想的那样吗?  朝廷有人出卖他?可赤鲁为什么会给他报信?难道仅仅是英雄的惺惺相惜?依据他对赤鲁的了解。这人是个性情中人,崇尚力量,最恶阴谋与背叛。这样的人若是为了利益在个人的原则上打个折,与他交易,也不是不可能。  "徐将军好好考虑吧。"赤鲁站起身,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将杯放在桌上,"我先走了。等徐将军的好消息。"  徐子墨没说话,也没起身相送。  他该怎么选?第三十四章   徐子墨没有答应。  仅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就放弃拿下北疆版图的最后一站。他做不到。不论后事如何,现在他还是大周的将军,北疆军的元帅。他受北疆百姓受托,就要忠于使命。  不过,赤鲁的话到底给他提了醒。  在商讨攻打洛城的会议时,他向所有人下达了他的命令——强攻洛城。命令下达后,他异常强硬,不等房间中其他副将监军反对,就先令粮草后勤以及前锋点兵,奔赴先前战场,即刻准备出发了。  待众人去了,徐子墨才在夜晚又开了个小会。  参与者只有胡老三等一众他从徐府里带出的老人。  这一次,他才下达了他的真正命令。  兵分两路。  一路为实,一路为虚。从西面的雪山齐岭背后绕过去。这是一个冒险的打算,因为洛城西面气候严寒,齐岭终年积雪,地形险峻,有几处峭壁几乎是直上直下,兵士跨越的难度十分大。  这是一路奇军。  徐子墨决定冒险。  他任命了一名从徐府来的老将亲自带兵,绕开兵营的人,直接从桐城调兵,拿他的虎符。胡老三负责后勤和与桐城的人交涉,提兵。在正式攻打前,任何人不能泄露丝毫。与会的只有五六人,都是他的亲信。  一方面在表面做出另一套方案,另一方面对人员再三考核防备。  他尽最大的努力杜绝了朝廷眼线的可能。  至于表面的攻打,只是个套。  他要看看是谁藏在了北疆军里。  多方准备后,这一场仗于北疆的一个冬晨开始了。徐子墨在大军临行前,悄悄给正面强攻洛城的蔺晨说了,若是不敌,即使撤退的话。双路出兵,怕后防空虚,徐子墨便在后方镇守。  也就是在这一日,他接到了徐子赤的来信。他已经到了北疆的地界,这几日连日下雪,他们被困在商道上,打算取路西面的雪山齐岭。  信是三天前的。  徐子赤一行人肯定已经在赶赴雪山的路上了。徐子墨只得特地派了人去接他。  一切妥当。  大军启程。马蹄将冰雪震动,扬起漫天细小洁白的冰沙,遮天盖日,与远处隐隐的闷雷相合,是一场用色厚重,最气势磅礴的战场画。  那是徐子墨不愿回忆起的一天。  二月初十,一连三天的雪始终未停,彤云密布,朔风呼啸,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卷下来。徐子墨穿着大毡衣,戴着毡帽,在风雪中投路向营地马棚来。蹚着盖膝的雪,他检查着马棚和粮草,以防雪太大,将棚顶压塌。  将回来,他又清点兵数,准备下一步的随军支援。  这时,狂风裹挟着一骑铁马,如一只黑色利箭,从营地门口穿破腾腾雪幕打马而至。马上,浑身是血的壮汉口呼着:"元帅",一声未完,便从马上跌跌撞撞摔了下来,断断续续地道:"元帅,不好了不好了......"  "我们中埋伏了。"  "将军他们都被埋在了雪山下,只有几十人逃了出来......"  ......  埋伏?  雪崩?  徐子墨回头,以为他听错了。  他甚至无比滑稽地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将军......"那人嚎啕大哭出声,"我们中埋伏了......突厥的人弄了火器,在西面的雪山上炸了山。那里......现在已经雪崩了。我们的两万大军,全部被埋了......将军......"  北疆军中了埋伏。  突厥引发了雪崩。  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你胡说!"徐子墨反应过来了,激动叱喝着。他浑身颤抖,难以抑制住胸腔的愤怒,厉声道:"来人,这人假传军情,搅乱军心,将这人拿下。"  他声色俱厉,气势咄咄。  可他却从背脊上爬上一串冰而凉的湿润的寒意,如一条冰冷的蛇,在裸露的脊背上向上攀。他如同赤裸在这数九的寒冬里,毫无遮掩。他在怕。他在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知道突袭的只有去的人。  没人能拿这个扯谎。  他连连斥责着,声音都裂开了:"你可知道军中,乱报军情是河罪?你该死......"  "元帅,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人被按在地上,满脸血污,"今天上午,我们才到了齐岭的一处山沟里。刚到山沟里,我们就在山坡上看见了一队突厥。他们手里拿着火器,在我们的高处连炸了几次,然后,然后......雪崩了。我们拼命地跑,也只跑出了几十个兄弟......"  徐子墨脑袋嗡嗡地响。  "不可能......"他依旧叱喝着,"你在说谎。"  可他心却越来越沉,仿佛堕入无底的黑洞里。  那条路是绝少有人走的。  突厥怎么会知道......  他已经隔绝了这边的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他从徐府里带出来的一批人,他们都是跟随他近十年的好兄弟,不少都跟着他沉寂多年,是过命的交情。为了保密,他连人都不是走的这边的调动。他已经做到了最周密的防备。  怎么可能。  三万大军......  被埋了......  徐子墨脑里一遍一遍回想着这句话。三万大军被活埋了,怎么可能......三万人,那是北疆的三万男儿,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成长的活生生的人。全部被埋了,凝固成漫天盖地的雪下一具具鲜艳的尸体,从此时光与日月都与他们无关。  那是三万个人啊!  全部是因为他。  这是他的决策。  "这不可能......"他抬头,望着旁边的人。他看着他们。他们眉毛睫毛上的盛满了雪,脸冻得通红,望着那说话的人,呆成了木偶。明明是日日相见,看惯了,熟悉到刹那回忆起竟难想起具体五官的人,这一刻竟显得格外陌生,好像隔了很远很远,远的如同隔了千山万壑。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只有朔风卷着大雪,在空气中撕裂出的裂帛声,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激烈,如一场京戏到高潮时,旦生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控诉。风打在脸上,刀子般切肉地钝痛。眼前太白了,苍苍的一色白。雪色反射出火光,红彤彤的一片。那是北疆军的军旗,血色长旗上,一朵巨大的墨色的"徐"字,印在地上如一场雪上腾起的大火。  无人应答。  了无人声。  只有风声与雪声。  徐子墨脑袋嗡嗡嗡地响着,他的四肢百骸不住地颤抖。他知道他在抖,他的上下牙齿剧烈碰撞着,咔咔地响。他控制不住。他的体内刮起了龙卷风,巨大的风浪席卷过他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只剩一片碎渣似的狼藉。  "齐岭......齐岭......齐岭......"  从喉管里,他不停地挤出这三个字。  用力的。  艰难地。  像吐出什么哽住喉咙的脏东西似的。  齐岭......齐岭......他忽然抬起头,盯着那人,或者说,目光咬着那个人,急声问道:"齐岭,你们在齐岭碰见去接三少爷的人了吗?还有四少爷。"他着急地望着身边的人,"四少爷现在在哪儿?我要要见他。我现在就要见他。"  那人哽咽着,无法应答。  身边亦无一人回答。  他又问了一遍:"三少爷,四少爷呢?"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质问。他喉间一阵腥甜,腥热的血涌上胸口,他压抑的难以呼吸。他奋力地,咬着牙齿地挤出命令:"说,和我说实话。"  那人哽咽道:"我们碰见过三少爷。三少爷身体不好,走得慢些,落在后面,但这次雪崩太厉害了,恐怕也......"  久久的静默。  只有风声。  许久后,才又有人怯怯道:"四少爷说齐岭有一味药材,特别珍贵,他想去采,就也去了齐岭......"  ......  许久,徐子墨都发不出声音。  他呆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的。  徐子赤......  徐子白......  "是谁......"他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体内一团一团激烈的气体冲撞着,要把他的身体剿灭。可是他管不了。他徒然质问着,怒吼着,"谁放子白出去的......"  众人窃窃无声。  说话那人小声道:"四四......四少爷坚持要去,我我们拦不住......他他他......"  "去找。"徐子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过于激动下,他的声音都是哽咽的,他发不出声音。他的胸腔里腾腾发生了一场爆炸,巨大的声浪爆发出来,冲破了血肉的阻隔。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去找啊,去找啊!"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都围了上来,搀扶着他。  徐子墨推开了众人的手,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的世界颠倒了,倾覆了,山河颠倒发出巨大的声响,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压倒了,压碎了,压没了。他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翻天覆地的巨响依旧在他脑里翻滚,无数个声音在一起叫嚣。  他想哭,可是他笑了出来。  "哈哈......"  "哈哈哈哈......"  他笑着,眼睛一阵酸痛,他觉得他快流泪了。可是他没有。他流不出泪。他只觉得冷。太冷了。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的冷,将他压成扁平的一片,没有心,没有情绪,没有思想。他的心里,胸腔里,那一口子最热的心脏里冰冻了,瞬间散发出的森冷的,干涩的,灰暗的冷。  冷得他万念俱灰。  心难道会死吗?  这一切都像个笑话。  巨大荒诞滑稽的现实的黑色笑话。  真好笑啊。  笑着笑着,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哈哈哈哈......"  他眼前发黑,身体开始摇晃着。  "将军......"  他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众人齐声叫他,向他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扶着他。可是他太累了,他没有时间去管他。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温暖而安宁如某种液体般粘稠的黑暗包裹。  睡一觉吧。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帐篷里。  风停了。  巢穴般的安宁。  门外似乎有人的争吵声。有人说,这样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告诉将军。又有人说,大夫说了,将军现在不能受任何刺激。还有人说,可是朝廷的人马上就来了。这里............  徐子墨依旧静静躺着。  他太累了。  他只想一个人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这次的事是他的错。他应该更谨慎的。赤鲁的话里已经透露出有内奸的事情了。他应该将攻打洛城再放一放。可是......这样和与赤鲁交易又有什么区别呢?奇袭的一路人都是他的亲信,胡老三一批人都是从六年前就跟着他,陪他经历过三年潦倒的。他们是他最信任的一批人了。  可是......  如果不是他们中的人,这件事又会是怎样透露出去的。  他以后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不。  他现在不能灰心。  整个北疆都还等着他。  齐岭的三万大军,需要派人过去,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正面攻打洛城的大军,他下的命令是不要硬抗,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还有安稳军中士气,还要和朝廷写奏报,安抚阵亡家属......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在这里失利了一战,他要突厥人加倍还回来。北疆的三万英魂,都是突厥欠北疆的。洛城一定是北疆的。他不能倒。他要亲自领兵,把这支北疆军狠狠插入突厥人的心脏里,以祭齐岭三万英魂。  只有把这些事情做了,他才能去找子白和子赤。  子白。  子赤。  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地呛声,巨大的酸涩的浪潮涌上来。他浑身痉挛似的抽搐着,嘴角,胸腔,手足,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不信。他不信他们已经......已经......他不信!  他牙齿咬得腮帮子尖锐地疼。  许久,他才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无声地。  抽搐的。  疯狂的。  他闭上了眼睛,想起了他们。  他想起子白的青涩固执,想起子赤的疯狂昳丽,子白朦胧的红泪眼,想起子赤的赤色挑金大氅,想起夏日水榭阳台上,躺在紫竹藤椅上,红衣轻扬,盈盈而笑的子赤,想起半壁夕阳里,被染成红黄色的子白坚定的面庞,和稚气地笑。  他的心口一片苍灰。  他不肯信他们不在了。  除非他亲自看见他们的尸首。  否则他不信。  在北疆平定的那一日。他会首先卸下身上所有的担子,去找他们。用所有的力气。在齐岭找一个逃出生天的他们,在巨大的悲剧里找一个渺茫的希望。若是找不到,他也会找,在齐岭,在几百年几千年厚厚的冰层里,在一个个不孤单的尸首里......他会找到他们,和他们在一起。  若生不能再同穴。  那便死后同寝吧。  苍茫的大雪会将他们一层层掩埋。他们将长团聚与地下。那是一片不会被打扰的宁静土地。那里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责任,没有利益,没有天地间身为一个人,与人相处就会有的种种冗杂又无法逃避的一切。他和他和他,只是一个个赤裸的人。  他们会在一起。  与齐岭的山与雪与天亘古永恒。  子白,子赤......等我。  他下床,站了起来,脑袋发晕。他扶住了床边,站住了。他不能倒。  他必须站住。  铁血将军徐子墨是不能倒的。  他站着。哪怕痛不欲生,他也只能站着,像一把笔直的剑,只有被毁灭,不能被打败。  "来人。"他唤了一声。喉咙干涩,声音起初很小,他又大了些声音喊了一声。这一次,帐篷帘门被掀开了,七八个戎装将士闯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道:"元帅,你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了。太好了。太好了。"  有人想来搀扶他。  他拒绝了。  他坚持站着,用自己的力量,不扶任何东西。  他看着众人,漠然道:"现在情况怎么样,都说出来吧。"  众人面上都有犹豫。  有人道:"将军,你才刚醒。"  徐子墨道:"说吧,没事。"  一人才小心翼翼地道:"洛城的兵力大增,而且对方似乎知道我们的兵力布防和阵法。我们攻打未能成功,但是因为撤退及时,损失并不大。"  徐子墨嗯了一声。  又有一人道:"齐岭的事并没有瞒住,现在军中有许多议论,对元帅不太有利。外面不知怎么,好像也有一些百姓知道了这件事,在民间的议论,说元帅说的很不好听。"  徐子墨道:"没事。还有吗?"  "朝廷的监军已经将战况奏报回朝了。八百里加急,我们没有拦住。"又有一人小声道,"可能朝廷这几天就会有反应回来。元帅,那监军素日就一向看不起我们。这才,他恐怕不会说什么好话。"  徐子墨嗯了一声:"知道了。"  监军是大皇子的人。他曾受过太子恩惠,这时候挑刺也不是难以预料。  他问:"还有吗?"  众人寂然无声。  "没有了吗?"徐子墨问。他声音干涩沙哑,却依旧竭力清晰,"没有的话,我来发布命令。"第三十五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急。  从得知消息后,徐子墨就一心扑在了军务上。安顿士气,平复民怨,巩固防守,以防突厥趁虚而入,最后便是找出那个内奸。是谁?他的命令下的急,究竟是谁还有时间给突厥报信。  尤其是赤鲁的话。  他甚至不敢细想赤鲁的话。  忠君爱国是刻在他的骨子里,徐家的牌坊上的字。从记事到现在,他比学会叫爹娘,先学会写"忠军"二字。他尚未站稳,就要被父亲逼着拿起刀枪,去当一个顶天立地,忠君爱民的好将军。他从来没有想过,朝廷背叛他,他怎么办。不,或许想过。徐家自有以身陨国的传统......  听起来悚然。  却也只是事实。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拿三万北疆军做代价。  那可是三万人啊。  活生生的命啊。  还有无端被搭进去的子赤和子白。  不。  还是怪他。  他应该更谨慎些,更保守些的......他......如果当初答应赤鲁,是不是好一些......可是他的教育,徐家的责任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已三日不眠不休了。  他不是不想睡。只是,他不能闭眼。当眼前一片黑暗时,他便仿佛进入了空冥的世界,那个地下阴冷、潮湿、森然的时空。死后的人就是住在这里吗?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空茫。  他们在这里该怎样生活呢?  久了,他就会听见许多人的声音。  无数的人挨挨挤挤从各个方向过来,密密麻麻。人和蚂蚁一样小,摩肩擦踵,没有一丝缝隙地贴着走。走路却没有声音,眉目模糊,僵硬的一张脸,如浆过的白纸,扁平的一大张。  他们都在笑。  悲愤的笑,苍凉的笑,哭腔的笑,冷漠的笑,嘲讽的笑,惋惜的笑,愤怒的笑,喜悦的笑,怆然的笑,悲伤的笑......从四面八方,每一个方向涌过来,数万个尖利的声音纠缠着,结成一阵阵澎湃的浪,兜头盖脸劈下来。  他恐惧。  他没办法挣脱。  他痛苦。  他瑟瑟发抖。  最后,他总会听见徐子白和徐子赤的声音。他还会看见他们,看见他们一张惊恐地颤抖着,喊着:"二哥,我冷。齐岭的雪太厚了。我冷......"无数次,他便在这样的声音里惊醒,瞪着帐篷顶,大声大声喘着气,才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有时,他也会主动入梦。  至少可以听见他们。  哪怕只一瞬。  也许都是尘世里再不能触碰到的。这时却往往碰不到。  一切都像梦,抓不住的梦。  倾城也跟着来了战场,也许是在营地里听见了些风声,跑来质问过徐子墨。徐子墨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沉默着。沉默到连倾城都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如遭重击般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究竟是熬得太狠了。已经有几波人来劝过他保重身体了。  他只是微笑。  很奇怪。  这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很淡很淡的微笑,无意识地挂在嘴角。自己也说不出意味。只是感觉自己同这个世界抽离了,如一缕幽魂般,用高高在上的视角看着这一切,无情无绪。  那是二月十三日。  二月十四日晚。  他在床上躺着,瞪着眼睛望着顶上的细密华丽的花纹。他听见了帐篷外面,有人细细争吵的声音。徐子墨不想管这声音。他再等待那沉重的黑暗降临,再见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声音实在响了太久了。  久到他不能装不知道:"外面是何人吵闹?"  侍卫很快将人带了进来。  原来是倾城和尚黄二人。小姑娘满面泪痕,低低啜泣着。尚黄低着头,不敢看倾城的。过度疲惫下,徐子墨肢体与思维脱了节,像老人般缓慢。待两人站了一会,才疑惑,这两人关系一向不是很好的吗?  他望了眼倾城。  小姑娘瘦了。  眉目里干净的张扬也没有了。  是啊。  她的哥哥没了。  徐子墨心猛烈的痛了一下。徐子赤是小姑娘最亲的哥哥。失去了他,与她不啻于天塌了。更何况,她素来就被娇养着,没受过什么磨难的孩子。就算已是少女的年纪,她依旧单纯得像个孩子。  "倾城......"他向她伸手,"过来,怎么都哭了。"  尚黄急促阻拦着:"将军!"  倾城本来已朝这边走来了,听见那一声喊,又不动了,倔强地把脸偏到一边去。  徐子墨眯起了眼。  这其中像是有文章啊。  "尚黄。"他望向尚黄:"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半夜在我营帐旁吵了起来。"  "元帅......"尚黄瞥了眼倾城,又低下了头,"没什么。"  倾城却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没什么,你明明刚才明明说我是什么突厥的公主的。现在怎么又不说了。我从来不认识什么突厥人,这件事也绝不是我干的。虽然我确实住在大哥哥这里,也不代表我会去看大哥哥的作战计划。"  她眼泪忿忿地落了下来。  徐子墨脑袋却轰地一声炸了开。  突厥公主......  确实,他看过突厥王寻女儿的皇榜,上面的信息与倾城的严丝合缝......  "我,我,我没有......"尚黄瞟了眼徐子墨,高声辩解着,道:"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听见营中有人说,这一次作战失败是因为有人泄密。有人怀疑这边有突厥的探子......我没有说倾城是奸细,倾城太单纯了。我只是担心,她会被别人利用,所以,我问她,是不是有和突厥的人联系过......"  倾城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字一顿道:"你还是在怀疑我。"  徐子墨无声吐出一口气。  但是......  突厥公主的身份并不能证明什么。倾城是阿赤托付给他的。他不能让她又任何闪失了。  "不,不,我不是......"尚黄望着倾城,慌乱地解释着,"我我我我,我只是怕,你你被人利用了。毕竟这件事情太大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怀疑你的。可是你你在发的很像突厥的公主。那个公主也是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的,我......"  倾城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尚黄呆住了:"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倾城喃喃重复着。随即她猛地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你才毁了容。我哥哥和我说过,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我......我......他们都说,我是最好看的......你胡说......"  尚黄像是傻了似的:"可是那些疤痕......"  徐子墨厉声道:"尚黄,你住口!"  可倾城已经听到了:"疤痕?什么是疤痕......"  尚黄不作声。  她又面向徐子墨:"大哥哥,你告诉我,什么是疤痕?"  越是生活中太习以为常的概念,被问及时越容易卡壳。徐子墨反应慢了一拍,才起身将倾城搂在怀里:"傻孩子,听他瞎说什么。疤痕就是人的徽章,是一个人最漂亮的地方。你明明就是最漂亮的少女。我家倾城最漂亮了。"  可这迟钝已让倾城发现了端倪。  她推开了徐子墨,一步一步往后退,突然仰头道:"大哥哥,我记得,我第一次摸你脸上的时候,你脸上没有那个......"她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词:"疤痕。"她又看向尚黄道:"我第一次见尚黄哥哥时,他脸上也没有那个。"  "是不是......"  她眼眶含泪:"是不是只有我才有这个?所以,我出门才必须要戴那个麻烦的头纱......不是因为怕别人看去了我的样子,而是我的样子根本会把人吓到?"  "不是的。"  徐子墨心里觉得不妙,连声否认道:"你别乱想。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  徐子墨上前想去搂住安慰她,却被她挣开了。  "我到哥哥去世才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仰头望着徐子墨:"大哥哥,你究竟是我的哥哥吗?我,我,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我真的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利用了,才导致哥哥的......的......"  她缓缓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徐子墨柔声安慰着:"倾城,你别乱想,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的。"  倾城却像没听到他的话般,痴痴地望着尚黄:"黄哥哥,你是我第一个碰见的男孩子。和你在一起,我总是特别地开心。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本来,我想着等哥哥过来,我就和哥哥说,让你永远留在我们家的。可是......"  她捂住了脸,无声落泪。  她闷声哽咽着:"黄哥哥,我没想到你会怀疑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想说,我从来没有帮过突厥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突厥的公主,我只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帮他们。"  她转身就跑了出去,极快跳上一匹快马,在大雪中疾驰而去。  徐子墨甚至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角。  他立刻让人出去找她。  倾城没有带头纱!  夜幕苍苍,倾城的快马又太急。等众人跟出去时,都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徐子墨便让人挨家挨户地找。期间,尚黄一直跟在他身边,垂着头,不说话。徐子墨心中焦急,也懒得理他。  他们在三里外的村落里发现了倾城。  当时天都亮了。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衣裳被踩脏了,满是泥土渍。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围着她,嘻嘻笑着:"丑八怪。""真难看。""妖怪,这个妖怪""太吓人了。"小孩子边说,边往她身上扔石子。  徐子墨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下了马,将小孩驱逐开,把她温柔地抱起,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唤她:"倾城,倾城,我们回家了。"  她的目光都是呆滞的。  直到徐子墨唤第三声时,她才抬眼望了徐子墨一眼,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大哥哥。"又低下了头,无神地望着空中的某个方向。整个的人就像个抽空了的躯壳,被封闭了所有思想。  徐子墨心疼得一路细声安慰着。  然而一直到将军府,倾城也未再说话。  徐子墨让人打理热水,准备饭食,让人给她梳洗过,换过新衣裳,又陪她说了一个时辰。只是,一切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倾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时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像木偶。  徐子墨只得让人取走房间里的尖锐物品,派人不错眼地看着她。  一连三天,倾城都是那副样子。  第三天晚上,徐子墨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京城徐家的老管家。他年约五十了,风尘仆仆,须发上皆是黄色的尘土,嘴唇开裂起皮,眼角红丝泛滥,一看就是连日赶路所致。  徐子墨立刻将他迎进客厅。  老管家却不往里走,就站在进门的东西穿堂,大理石插屏的后面,抓住徐子墨的手臂,握得很紧,一张口就是沙哑到几乎无声的催促:"小少爷,快走。"  徐子墨一怔:"张叔?"  "小少爷,快点。快点走。"老管家抓着徐子墨的手青筋暴起,"朝廷的人马上就来了。京城的徐府已经被他们抄了。连你爷爷的丹书铁券都没用。徐家现在是完了。你快走,快走,要给徐家留个苗子......"  徐子墨都笑了:"您说什么,京城的家被炒了?怎么可能......"  老管家悲悯的表情让他的心慢慢沉下来。  徐子墨问到:"张叔,这是真的?"  老管家使劲推着徐子墨:"小少爷,您快走。抄家的事蒋家,圣上不知道老爷当年在战场上曾经救过蒋家老祖宗一次。蒋家人就偷偷放了我出来,让我来给你报信。朝廷......"他说着,怆然泪下:"朝廷里,战败的消息传到朝廷后,不知道是谁给圣上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是小少爷你写给那突厥的赤鲁的。说你叛国。咱们徐家百年英魂,为北疆,为大周朝做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谁都知道咱们徐家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朝廷里的人都为小少爷您求情,可是圣上不信。他就是不信啊......"  徐子墨呆了。  张叔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练成句却是陌生的。  抄家?  叛国?  朝廷说他叛国?  他茫然地看着老管家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小少爷,您快走。朝廷追击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这一次圣上下的是叛国斩立决的命令。而且,将京城徐家的百年荣耀全部贬得一文不值,说咱们徐家一家都是乱臣贼子,将我们徐家上下老少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呢......"  "徐家,百年效忠的徐家......老爷,太老爷......他们都是在战场上为大周朝死的。"  "不值,不值啊......"  也就是真的了。  ......  他仿佛在听另一个时空的声音。  这一切......  太可笑了。  徐家百年清誉被毁,全族被贬为庶人,男十五以上斩立决,余者流放三千里?他成了头号卖国贼,马上要斩立决?到底是那一刻开始错的,为什么事情的轨迹会错成这个样子?  这不可能。  他呆呆的,被老管家扯着,换了衣服,就要往外面的马车上塞。  待上马车时,他才反应过来,抓着车框紧紧不放,盯着老管家:"张叔,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要见圣上,我要和圣上亲口说。我们徐家百年都没有出过一个叛国贼。不能因为我一个害了徐家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张叔......"  徐子墨怆然道:"张叔,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  十来天的不眠不休,他已浑浑噩噩多时。这一计惊雷将他惊醒,他仿佛一瞬间"醒"了过来。他强打起疲惫的身体,重新作出战斗姿态。他听得见脑海里血管嗡嗡嗡地爆响,他太累了。但是他必须站出来。  老管家叹了口气。  徐子墨也明白了那一声叹气的意思。他怆然道:"都是我的错。"  徐家,他自小骄傲的徐家。  生他养他的徐家。  他的一切的坚持的源泉。他一切的骄傲的所在。他将一生奉献上的信仰。  没了。  全没了。  因为他......  "小少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老管家劝他,"徐家已经这样了。你要给徐家留条根啊。老爷的骨血,除了您可就只有流落在外的大少爷了。小少爷......"他悲不成声了。  ......  徐子墨沉默了许久,道:"让我带倾城走。"  老管家尚未来得及问倾城是谁,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丫鬟,惊恐得望着徐子墨:"元元元元帅,倾城小姐她,她,她拿着一个破碗,把自己的脸划花了,然后割喉了。"  徐子墨摇摇往后一坠。  "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救不回来了。"  徐子墨听见脑袋里啪——地一声。  轻轻地。  像什么东西断掉了。  他喉间一甜,晕了过去。第三十六章   又是二月初十。  初春时节,齐岭山脚依旧严寒。阿墨穿着厚厚的棉衣,被徐子青牵着手,往山上走。他另一只手上搂着两个彩塑木偶,一个穿红色衣服,一个穿着白色衣服。山路积雪很厚,一踩一滑,山路又陡峭,很不好走。  阿墨走不多久就累了:"哥哥,我累。"  徐子青回头看他,无奈道:"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哦。我们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不能在路上耽搁时间。"他在包袱里掏了掏,翻出一节指儿长的雪白米儿糖,递给阿墨:"饿了吧,拿着吃。"  阿墨一小口一小口抿起了糖。  徐子青又牵着他的手往山上走。  山脚已经入了春,斑斓的小花如星星般绽开,越往上走,地面颜色越稀落,最后只剩一片素白的凋零。  两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下。这里是齐岭山腰。终年积雪的地方,难得却有一个小温泉,一间小屋般大,咕噜咕噜冒着乳白色热气。温泉边呈圆环状蔓延出绿意,满开着红红黄黄的小花。喷泉边有一个低矮竹屋,竹屋右面是一个山洞,洞口黑黢黢的。  徐子青先带阿墨进了洞里。  洞里极冷。  一进洞,阿墨冻得缩起了脖子,哈出的热气几乎都结了冰。他们又走了三十多步才停下。徐子青拿出一块夜明珠照明,阿墨便看见正中有一块方形大石台,上面两座冰棺并排躺着。夜明珠的光在清澈透亮的冰棺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线条。  "阿墨,你来。"  哥哥在叫他。  他走了过去,棺材里有人,是两个很漂亮,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人,都闭着眼睛在睡觉,一动不动的。一个穿着大红火狐狸的氅衣,滚着金线,亮闪闪的,一个穿着厚厚的素白棉袄,边缘滚着白兔毛,衣裳上还有血迹。  好像小红和小白。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阿墨盯着那两幅尸体,傻了似的望了许久,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尖叫了一声,往后退出好远:"哥哥,我怕。我怕,我们走好不好。"徐子青来不及说话。阿墨便两手捂着脑袋,啊啊啊地叫着,跑了出去。  他脑袋里有很多人在说话,在走,在跑,在哭,在笑。无数个画面和声音扭在了一起。  恐怖的白色的雪。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巨大的裸露的土坑。  "找到了,三少爷四少爷在这里!""人挖出来了,他们在后面,埋得比较浅......""还剩一口气......""救不回来了,只能这么半死不活地睡着......""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  "都是我的错。"  他尖叫着,疯狂地说着:"都是我的错......"  "阿墨,阿墨......"是哥哥的声音,他追出来了。阿墨尖叫着,哭着,被哥哥抱住了。"哥哥,哥哥,都是我的错。"  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颗药。  "不是你的错。"是哥哥的声音,安稳的,像玉一样温凉的声音,"阿墨,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阿墨喃喃重复着,迷迷糊糊觉得困了。他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哥哥,我......"话未说完,他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在一个小竹床上。  他记得这里,哥哥经常带他来这里。这里还住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和一大屋的药材。所以,这里总是有一股草木药材的味道。那个老头好像姓顾。每次他来,那老头都要给他扎针,可讨厌了。  他手里空空的。  小白和小红呢?  他立刻扭头去找,上下左右地看。没有了小红和小白,他就好像丢了什么一样。最后在床头发现了两个并排睡着的木偶,他才松了口气,把木偶紧紧抱在胸口,翻身下床,穿了鞋子,凑到窗口看院子里。  哥哥和一个白胡子老头面对面坐着说话。  "他还是那个样子?"  "嗯。"  "他陡然见到子白和子赤的样子,精神受刺激太大。这是心病,也只能心药医。我只能给你药压着,让他暂时忘掉这些,或者轻松些。至于什么时候能好,只能看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了。"  "我明白......"  "子赤和子白那边,顾圣手还有什么办法吗?"  "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但是很风险很大......"  ......  阿墨努努嘴。  他们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了。他跑过去,躲在哥哥后面,摇晃着徐子青的胳膊:"哥哥,我想走了。"  徐子青替他整了整睡皱的衣服:"乖,我们马上就走了。"  那老头又看他了。  阿墨把头藏在徐子青的胳膊后面,不让那老头看。那个老头的眼光好讨厌,好像在看什么可怜的小猫小狗一样看他,让人浑身被虫子咬般不舒服。他又摇晃着哥哥的手臂,哭闹了起来:"哥哥,我想走了。"  每次他哭,哥哥就什么都答应他。  他偷偷发现的。  哥哥肯定会答应的。  徐子青歉意一笑,又和顾圣手寒暄了几句,就拉着阿墨的手,起身告辞了。阿墨紧紧攥着哥哥的手,跟着哥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看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那两个人一直躺在那里,会孤单吗?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  "小墨?"  他扭头,是哥哥在叫他:"我来了。"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那洞口,就快走几步跟上了哥哥,走了。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比小红和小白还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这种感觉让他很难过,一路都怏怏不乐。连哥哥拿出米儿糖哄他,他也没兴趣吃。走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哥哥:"哥哥,那里住的两个人是谁?我的心好疼,好难过。"  哥哥顿了一下。  他看向哥哥。  哥哥也看向他。哥哥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摸着他的头发说:"小墨,你记住,他们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永远不要忘记他们。"  阿墨嗯了一声。  最重要的人。  永远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哥哥又牵着他的手往山下走了。哥哥是个很温和的人,都不喜欢说话,总是在笑,脾气很好。不管别人怎么对他说话,阿墨都没有见过哥哥发脾气。他总是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就能让人心悦诚服,小伙伴们都很怕他。  可是,他总觉得哥哥现在在难过。  是真的在难过。  又走了几十步,他拉住了哥哥的手:"哥哥。"  "怎么了?"徐子青道,"累了?"  阿墨将米儿糖递给徐子青:"哥哥,你吃糖。吃了糖就开心了。"  徐子青愣了一下,才接过糖,慢慢地笑了一下,道:"小墨,谢谢,谢谢你。"  下山后,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回家要路过一个市集。傍晚,市集还有零星几家未走。徐子青牵着阿墨的手,去街上给他买了个糖葫芦,又扛不住阿墨的嚷嚷,在卖连环画的小摊上,给他挑了最新的几本小人画。  阿墨爱不释手。  城门张贴告示处围着一堆人。  几十个人挤成了个圈,都探头朝里望着。中间读书人不大的声音传了出来,周围人都安静地听着他,似乎在念告示。"案犯徐子墨、通敌叛国、私通突厥、罪无可赦,赏银万两,望缉拿归案。"有一人插话道:"下面还有画像呢。画的可真仔细......"  "徐将军不是北疆军元帅吗?怎么成了叛国贼了?"  "徐将军?嘿,这可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朝廷早就下了海捕文书,要缉拿叛国贼徐子墨入案呢。"  "可徐将军不是......"  "朝廷都下了文书了,还有什么不是的......"  "叛国贼就是叛国贼。当初那齐岭三万北疆军就是他一手送过去的。俺家大儿子就在里边。可怜俺三个儿子,死的就剩一个了。好容易指着大儿子养老的,就这么没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活了。"  "呸,想起当初还给这叛国贼在庙里烧过香就觉得恶心。"  "你没听说吗。海捕文书一下来,当天那个庙就被推了,现在里面连乞丐都不肯进去了,说嫌脏。"  ......  阿墨听得怔怔然。  "阿墨,走吧。"徐子青称了一条五寸来长的大青鱼,给小贩给杀了,剃鳞,刮去内脏,另用黄纸包着,付了钱,顺手又给阿墨买了一包米儿糖,左手拎着串鱼嘴的草绳,右手牵着阿墨的手,温声道:"我们回家吧。"  阿墨咬着糖葫芦走了。  走到一半,阿墨问道:"哥哥,那个徐子墨是谁啊。"  徐子青沉默了一会,说:"他是个将军。"他补充道:"很好的将军。"  "可是,既然他是很好的将军,大家为什么说他是叛国贼呢?"阿墨问道,"那些人说朝廷都说他是叛国贼了。为什么哥哥还说他是很好的将军呢?"  徐子青道:"因为他效忠的朝廷想让他当叛国贼。"  阿墨苦着脸想了一会:"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徐子青摸着阿墨的头,"晚上想吃什么。"  "辣鱼头。"阿墨开心地道。  徐子青也笑了:"好,晚上给你做辣鱼头。"  晚饭,兄弟二人吃的是剁椒鱼头。白瓷青花的碗装着,鱼肉浸在红油里。阿墨吃的很尽兴,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还不断地给哥哥夹着鱼肉:"哥哥,好吃,你也吃,你也吃。"  徐子赤每次都是笑笑,后来又把鱼肉放回了阿墨碗里。  阿墨发现后可生气了。  他瞪着哥哥。  徐子青没办法,只好把鱼肉又吃了。  吃过饭天就黑了。  徐子青给烧了热水,给阿墨擦了手脚,洗了脸,便让他上床睡觉了。阿墨洗脚的时候还兴奋地玩水,洗完就困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他站陷在很深很深的雪里,旁边散落着很多白深深的骷颅头,周围有呼啸的风,风里有人凄惨的哭声和笑声,最后是两个很悲伤很悲伤的声音在叫:"二哥,我冷。"  "齐岭的雪太厚了,我冷。"  越喊他脑袋越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胀开,爆掉了。  "啊......"他尖叫着醒了过来。  "没事的,没事的。阿墨别怕,只是个噩梦而已。"屋子小,徐子青就睡在他旁边,现在也醒了。他忙下床,端了碗热水进来,冲了药,拿到阿墨嘴边:"阿墨,来,喝点水,马上就没事了。"  阿墨惊恐地喘着气:"哥哥,我梦见了好多人头,还有人叫我'二哥,我冷'"  徐子青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的,都是一个梦。"  "都是梦。"阿墨喃喃重复着,感受着背上不轻不重地抚摸,渐渐平静下来,又被哄着喝了一碗药,慢慢地困了,打着哈欠,不久又睡着了。不过,这一次他紧紧抱着小红和小白。  这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兄弟俩住在齐岭山脚下一个小村落里。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闭塞落后,几乎与世隔绝。徐子青会认字,会读书,就在村子里办了个小私塾,收很少的钱,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认字,维持两人的生计。  阿墨知道哥哥每天上午教村里的小孩认字时不能打扰他们。所以,他会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看连环画。  难得出了太阳,很暖和。  私塾里来来回回读着"人之初,性本善""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稚嫩的童声一遍又一遍,阿墨听的头晕,被窗户里晒进来的阳光照得很暖和,翻着连环画,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学生都走光了。  只有哥哥还在坐着写字。  他揉了揉眼睛,跟着哥哥走了出去,坐在小板凳上吃饭。今天的午饭是昨天没吃完的大青鱼。  吃饭的时候,阿墨睡醒了,又开心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和徐子青讲着今天看的连环画:"今天的连环画里面的人好厉害,一个人可以打十个人,还会耍枪......"他端着碗都忘了吃,只顾边想边讲,趁机被徐子青塞了好几口饭进去,咽下了,又继续讲,最后才羡慕地说道:"要是我会武功,能够用枪就好了。"  他说完却没回应。  阿墨看了眼哥哥。  哥哥怎么了。  他平时都会夸自己的。  他给哥哥夹了一片最嫩的鱼肉:"哥哥,你不开心?"  徐子青笑了笑:"没事。你继续讲。"  于是阿墨又兴奋地讲了起来:"哥哥,你不知道。连环画里的人是个会带兵打仗的将军。他全家都是将军,为国效力,保卫北疆几十年,还打跑了好多突厥人。那些百姓简直把他当神一样。太厉害了。"他兴奋地摇着徐子青的手:"哥哥哥哥,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当将军。"  哥哥又没说话。  阿墨怯怯地问:"哥哥,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徐子青温和一笑,道:"阿墨,你以前不是说,希望当一个普通的人,娶村头的小花成亲的吗?"  "可是......"阿墨低下了头,很委屈,"小花喜欢别人。她嫌我傻。她说她喜欢厉害一点的男人。"  阿墨听出来了,好像哥哥不很喜欢他当将军。他便立刻抛弃了那个梦想:"哥哥,我不当将军了。你放心,我不会用枪,肯定当不了将军的。"  徐子青笑了笑。  阿墨受到了鼓励,又说:"而且当将军也没什么好的。你看,哥哥那么喜欢那个叫徐子墨的好将军,还不是被他的朝廷抛弃了。现在被朝廷的人到处追,只能到处躲着藏着,还没有普通人好呢。"  他讨好地摇着徐子青地手:"哥哥,我不当将军了,再也不当将军了。"  徐子青揉了揉他的头发,夹了块菜给他:"吃饭吧。"  阿墨又开心地吃起了饭。  刚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第三十七章   阿墨是个听话的孩子。  依靠教书的收入微薄,为了补贴家用,徐子青在屋后开辟出了一块菜园子,种了些时鲜蔬菜与高粱。这里靠近北面雪山,气候常年严寒,能够生长的菜种不多,徐子青又养了几只鸡,两三只鹅和鸭给阿墨改善伙食。  每日上午教完课,徐子青下午便会去料理菜园子。  阿墨最喜欢往园子跑。  哥哥说他力气大,可以帮他翻地、播种、收割,可能干了。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就会去打开笼子,把鸡鸭鹅放出去,再拣了蛋,上午陪哥哥上课,下午去菜园子劳作,傍晚再吆喝着把鸡鸭鹅赶回来。  每天一睁眼就知道要做什么。  他精力充沛。  而且自从他帮隔壁大婶家找回了一只偷跑的大白鹅后,大婶再也不背地里说他笨了,见了面还会夸他哥哥有福气呢。阿墨回去和哥哥说了,哥哥还摸着他的头,对他笑,说他乖呢。  他就想要更乖。  他和哥哥长得很像。  隔壁大婶说:"难得,兄弟两个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问他们是不是双胞胎。他也跟着望着哥哥。他也不记得他和哥哥是不是双胞胎了。哥哥每次都笑一笑:"兄弟自然长得像。"  每次都有人唏嘘:"这也太像了。"  哥哥总会笑笑。  他就特骄傲。  他觉得哥哥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长得也好看,每次村头的小翠看见了哥哥都会红脸,低着头走呢。自从哥哥到了这里,已经有好几拨人来给哥哥做媒,要给他娶个嫂子回来了。  他其实有点点不高兴。  因为那些人都说:"等成了家,就多个人照顾你弟弟了。"  他不想有人来和他分哥哥。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不让哥哥娶嫂子。最后哥哥也没有答应娶嫂子,他坐在小板凳上,听着旁边那些婆婆妈妈的惋惜声,面上深切惋惜着,转过头就笑开了花,就着土鸡蛋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被哥哥刮着鼻子说:"鬼机灵。"  他就是喜欢和哥哥一起。  除了那些婆婆妈妈,还有里长特别讨厌。  里长每三个月来一次。每次来就会把全村人叫一起去,说城门上又贴了皇榜了,县令奉命,要大力追查附近的新迁入人口,谨防叛国贼徐子墨有可趁之机。县衙里人手不够,他是代县令下来检查的。  阿墨怀疑他根本没看过告示。  因为他连徐子墨的名字都说得缺字少姓的。  表面检查人口,实则要钱。  哥哥每次都要塞好多钱给他。  每次他走了,躲在屋里的阿墨才能出来。哥哥才能洗掉脸上的泥。  有一次,阿墨捏着拳头:"等我学会了用枪,一定要把这种贪财的人打一顿。"徐子青只是笑了笑,去屋边的井里打了水,用木盆装了洗脸,半晌才道:"其实,倒幸好他是个贪财的。"  阿墨听不懂。  哥哥也没和他解释,又问起晚饭吃什么。  阿墨又高兴地准备晚饭了。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阿墨也会缠着哥哥聊天。在小小的草屋里,节省烛火,兄弟俩没有点蜡烛。阿墨觉得这种黑暗特别安宁,只听得见远远地一两声犬吠、山的深处,遥远的地方,有动物尖高的长啸,不知是不是狼。  阿墨会问哥哥以前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他都记不起来了。  他会问哥哥:"我小时候乖吗?"  "很乖。"哥哥的声音在晚上听起来尤其舒服,像夏天河里的水,被太阳晒热了,流过手心里,柔滑温凉,"第一次看见你,你才刚比椅子高一个头,却一板一眼,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见了我,你会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叫我哥哥。"  阿墨问:"就像我现在这样?"  "嗯。"徐子青说,"就像阿墨现在这样。"  "在那个府里那几年里,你是所有同辈人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我哥哥。"哥哥的声音很远,总像是在说着另一个人的往事,"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你还问我:'哥哥,你会回来吗'。"  阿墨哦了一声:"那哥哥你后来回来了吗?"  哥哥说:"那里不需要我。"  阿墨总觉得哪里奇怪,想了一会,才问:"那么,哥哥你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吗?为什么我长到了那么大,你才第一次看见我呢?你之前一直都在哪里呢?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叫你哥哥呢?"  他听见哥哥笑了笑,"之前我都跟着娘亲。她起初是跟着师傅在王公侯府家做家奴,因为眉眼与徐夫人生得像,讨了徐夫人的眼缘,到了将军府。一次意外,她遇上了酒后的徐将军......后来,她便逃了出去,靠洗衣为生。直到十岁,母亲去世,我才被带去了徐府。"  阿墨听见哥哥轻笑了一声。  他耳边似乎扫过一阵热风,是哥哥扭头看他了吗?  他又听见哥哥说话,依旧是淡淡的:"说起来,要是没有阿墨,恐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呢。连徐将军都没想到,两个兄弟,隔了三岁,又不是双胞胎,怎么会生的那样像,连眉眼轮廓都如出一辙呢。"  这句话阿墨听懂了。  他抱住了哥哥:"我喜欢和哥哥长得像。"  "嗯。"他听见哥哥笑了笑。  这回是愉快地笑。  徐子青道,"阿墨从小就那么听话,那么乖。哥哥却是个没什么用的人。第一次见到比武,差点吓哭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枪都不敢拿。那时候,大家都笑我。只有阿墨会一个人一遍一遍地教我,安慰说'哥哥,没事'。"  阿墨睁大了眼。  他全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立刻反驳道:"哥哥才不是没有用。哥哥特别厉害。"他听见哥哥没作声,还激动地半坐起来说,"哥哥会写字,会教书,还会治病,上次隔壁的大胖拉肚子,就是哥哥治好的。村长每次见了哥哥都那么恭敬呢。"  他气愤愤地说:"哥哥不许这么说自己。"  徐子青哭笑不得:"好好好。"他搂着阿墨脖子,将他拉下来,重新塞回被子里:"快睡好,别着凉了。"  阿墨嘟着嘴。  直到徐子青重新承认自己不是'没什么用的人',他才满意,哼哼了两声。  夜晚很安静。  安静得阿墨又昏昏入睡了。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哥哥低低地说了一声:"阿墨,你这样好。叫我以后怎样舍得呢。"  阿墨想睁大眼睛确认一下,却困得睡着了。  夜晚宁静。  兄弟两个同床而眠,也不是没有尴尬的。  有时候,一大早起来,阿墨会发现自己下面又站起来了。哥哥有时候已经起床了,有时候还没起。哥哥没起时,他就小点声。 起了,他就一个人解决。哥哥教过他的。在他第一次被吓哭了时。  不过,他看那天哥哥教完他后,脸上也跟要哭了一样。  又红又烫。  连耳朵到侧脸红了一大片。下面也起来了。  他想试验刚学到的东西,就兴奋地问哥哥:"哥哥,我帮你吧。"哥哥当时脸都吓绿了,活都说不利索,连连拒绝,夺门而出。等到吃早饭时,阿墨才又看见哥哥。这一回,哥哥板着脸,小声的训斥说:"阿墨,下次不能随便帮人解决。"  阿墨很奇怪:"为什么啊。"  徐子青道:"因为这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  阿墨又问:"什么是恋人呢?"  徐子青解释道:"恋人就是很亲密的人。"  阿墨疑惑道:"哥哥,我们就是恋人啊,我们不就很亲密吗?"  徐子青道:"可是我们是兄弟。"  阿墨问:"兄弟就不能做恋人了吗?"  "对。"  "为什么?"  "阿墨,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但这是伦理,纲常,社会的准则,大家都是这样的。你不能做唯一的一个,做人群中的异类,最出挑的那个,总是要忍受更多的议论和谴责的。"  "我不怕。"  "你还什么都不懂。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吃饭吧"  ......  那一天的辩论似乎以阿墨被哥哥喂了一筷子青菜,中途退场告终。  日子照常地过。  乡村的生活千篇一律。每一天清早起,做饭、洒扫房屋、照看庄稼,重复得都是过了几千次的日程。今天与以前的一年,和以后的一年都没什么分别。时间的去与否都无甚重要。再过上一千年,换上一代又一代的人,也只会陷入这永恒的生活里去。  阿墨慢慢生活着。  安宁的。第三十八章   哥哥是很温雅的人。  他总喜欢穿青色衣裳,柳青色,淡青色、鸦青色、黑青色,青青如玉。阿墨最喜欢给哥哥挑衣裳。哥哥天生就像适合这种颜色,亭亭站在亮到发白的光里,就像一棵瘦高的白杨树,干白冠绿。  哥哥的脾气好。  就像他穿的衣裳,永远浅淡清雅,如浴春风。  这些词当然是哥哥教他的。  "与君子相交,当如浴春风。"他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还说,"这句话出自《诗经·小雅》。"  阿墨不懂什么《诗经》。  他只觉得书中的君子,肯定是哥哥这样的。  有一次,他这样和哥哥说了。哥哥也只是无奈地笑,摸摸他的头就让他走了。和哥哥住了好久了,春天来了又去了,花开了又谢了,一年多过去了。可阿墨始终没有见到哥哥发脾气,或者不开心的样子。  除了这天。  那天,他又跟着哥哥去了山上。  他爬山累了。哥哥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去找了那个老头。他们两个坐在温泉旁边,对着石桌坐着,谈了很久。阿墨一觉睡醒了,他们还在说话。阿墨就去找哥哥,趴在他怀里。  哥哥搂住了他。  不知怎么。  阿墨觉得哥哥的笑有点勉强,而且哥哥抱得太用力了,勒得他有点疼。  他扭了两下身子:"哥哥,疼。"  "哦,不好意思。"徐子青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慌着把他放开,给他揉了两下,又给他安置了一个石凳,安抚一笑,"我刚刚想事情去了,没留意,阿墨,勒疼了吧。来,这里坐着。"  "没事的。"阿墨摆摆手,客气道,"我原谅你了。"  徐子青哭笑不得。  那老头也惊异地瞪大了眼。  阿墨坐下,也瞪了回去。  这老头好生讨厌。  老头哈哈大笑,又说起话来。  "这一次老夫有七成把握。多亏了这一味新药,否则老夫这一招险招恐怕要功亏一篑了。到那时,可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能得了这一味药,也不枉我在齐岭住了这两年。"  "......这一向多亏顾圣手了。"  "不妨事。倒是徐将军,他......"  阿墨抬起头。  徐将军是谁?  他看见那老头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徐将军这是心病。到时,只要那两位能醒,徐先生在给他慢慢减轻剂量,也许就能康复了。到时,徐家一门团聚,也不枉当年我受徐老将军照顾了。"  "......是。"  那天,那老头还要阿墨去山洞里看看。  一向哥哥都是让阿墨去的。  那天哥哥却替阿墨拦住了:"顾圣手,也不差这一时。"  "也是,倒是老夫急了。"  阿墨便跟着哥哥回去了。  徐子青牵着手回家时,天已擦黑了。路上,阿墨被哥哥牵着手,走得很快,有几次都差点跟不上哥哥的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哥哥好像不对劲。他也不敢说话,就跟着走。  走了很久,徐子青才问:"阿墨。"  阿墨抬头问:"嗯?"  徐子青又问:"阿墨,你喜欢哥哥吗?"  阿墨猛点头:"我喜欢哥哥。"他特别喜欢哥哥。  徐子青不作声。  夜里下了寒气,山里走着会有凉湿的空气迎面兜头罩过来,将人裹在其中,阿墨被冻得一激灵。山上天低,厚厚云层仿佛就在头顶,黑压压的黑暗从天穹铺散到人脚边,人与火把走在其中,破开了一条火红的缝,走过了,缝又合上了。  远远的有一两声长啸。  大概是某种鸟兽。  阿墨又走几十步才听见他的声音:"那阿墨,你会一直都喜欢哥哥吗?"  "当然啦。"  "......那就好。"  "哥哥也会一直喜欢阿墨吗?"  "会的。哥哥一直都喜欢阿墨。"  "阿墨也喜欢哥哥。"  ......  走出很远,阿墨又听见哥哥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走了,阿墨会想我吗?"  "哥哥。"阿墨停住了,抓住了徐子青的袖子,惊恐地叫道,"哥哥,你要抛弃阿墨吗?哥哥,你不要丢下阿墨,你不要走,哥哥不要,不要再丢下我,我不要和人分开......"  他叫着,脑袋剧烈地疼了起来。  巨大的雪块压顶般滚下。  鲜红的血。  雪白的山。  黄色的尸体。  ......  无数个声音在他脑里叫嚣。  "阿墨,阿墨......"他听见有人叫他,是哥哥的声音。他嘴里被喂了一颗药。他慢慢困了起来,眼睛又睁不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一声轻叹,接着有人背起了他,在那一摇一晃的起伏中,他睡着了。  醒来时,他已到了家。  哥哥在给他打水洗脸。  他想起了方才的事,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臂:"哥哥,你不要走。"  徐子青无奈地笑:"阿墨乖,你先把手松开,让我把脸给你洗了。"  "不,我不放。"阿墨瞪着哥哥。他才不要和哥哥分开。哥哥肯定是嫌他笨了。他不要再和人分开了。他一想到哥哥要走,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得他想哭,好像以前就这么疼过一样。他说:"除非你答应我,不离开我,我才放手。"  徐子青半晌没说话。  阿墨也和他僵持着。  徐子青许久才苦笑:"好,我答应你。"  阿墨这才欢喜起来。  徐子青替阿墨擦了脸,又打水让他洗了个澡,就让他上床睡觉了。阿墨躺在床上,盯着哥哥。他怕一错眼,哥哥就会不见了。他看着哥哥也收拾了,却拿了另一床被子,在床下打了个地铺:"阿墨,睡吧。"  阿墨瞪圆了眼。  哥哥为什么在床下睡。  他掀了被子,坐起来:"哥哥,我要和你睡觉。"  "阿墨乖,听话。"徐子青将阿墨按在被子里,替他掖了被角,才解释道,"之前,你夜里总做噩梦。我怕照顾不过来,所以才和你一起睡的。现在你也大了,该学会一个人了。"  阿墨反驳着:"我现在也会做噩梦。刚刚我就做噩梦了。"  徐子青道:"我在这里也可以看到。"  阿墨咬着牙齿,气得要哭:"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没有。"徐子青没有看阿墨的眼睛,而是低着头,理了理被子,盖好了,翻了个身,温声道,"阿墨,别多想。马上你就会有两个新的兄弟陪你了。他们以前和你感情都非常非常好的。到时候,你就不会......"  话到这里就断了。  阿墨只听见他又低声笑了笑,才说:"阿墨,睡吧。"  哥哥还是不要他。  哥哥骗他。  阿墨鼓着腮帮子,气愤愤地下床,直接掀起了哥哥的被子,钻了进去,紧紧地抱住了哥哥:"哥哥,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他说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委屈,"你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就剩我一个人。我......我......"  心里有某个陌生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那种熟悉的恐惧。  他忍不住把头贴在徐子青背上,哀求着:"哥哥,别让我一个人好不好......"第三十九章   "阿墨,阿墨......"徐子青将阿墨抱住,替他擦去眼泪,又轻轻拍他的背,"阿墨,你很乖的,对不对?不要哭,不要哭。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嗯?听故事,好不好,阿墨?"  阿墨委屈地嗯了一下。  他将脑袋在哥哥怀里蹭了蹭。  徐子青道:"从前有个孩子,他生在平民中间,和一群同样出生平凡的孩子一起长大。在那群孩子里,他是最聪明,最好看,也是学东西最快的。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个天才,将来肯定能考状元。"  阿墨依旧小声抽泣着。  徐子青的声音很平静,在寂静的夜里,像夏日竹林傍晚,劈面罩过来的一条碧色凉纱,从脸颊上拂过,肌肤生凉。  他继续说着,"那个孩子长久在这样的环境呆着,已经习惯了做第一的。他也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总能轻轻松松做到小伙伴做不到的事,轻而易举打败周围所有的孩子。"  阿墨小声问:"那个孩子是哥哥吗?"  徐子青摸了摸阿墨脑袋,又道:"直到有一天,他被带离了原来的环境,到了新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他是年纪最大的,所有人都要喊他哥哥。他也习惯了成为所有孩子的头,就像以前一样。可他很快发现,不一样。"  阿墨睁大眼:"有什么不一样?"  徐子青自嘲似地低低一笑:"什么都不一样。他发现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好看,大家都一样好看。他聪明,可永远有人比他更聪明,甚至比他聪明百倍。那些弟弟们,比他小了三岁,四岁,却总能轻轻松松超越他。至于他的家世,根本是不能提的。而他和比他小的弟弟们一起习武,却总能被弟弟掀翻在地。"  "习惯了当第一的他,开始怀疑一切。他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笨,为了重新维持自尊,他开始了从前最不屑的苦练。"  "可是不行。"  "他永远都比不上其他人。"  "原来,他真的是最笨的。"  ......  阿墨听得呆呆的。  他问:"可是,如果不和别人比就好了啊。"  "他曾经也这样想过。"徐子青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可是,做不到的。只要你还在那个环境里,就永远挣不脱这一切。没有人可以做到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没有人可以忍受总被人当做废物一样地看,没有人愿意总是最后一个。"  "竞争无处不在,除非你不和人打交道。"  阿墨想了想:"就像我和狗蛋他们玩游戏,不管我怎么算,总是没有他们算的快一样?"  徐子青摇头:"那不算。"  阿墨问:"为什么不算。"  "那只是游戏。"徐子青笑笑,"而他面对的是生活。"  阿墨握住了徐子青的手:"那他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徐子青笑笑。  很淡很淡的笑。  阿墨捂着胸口:"阿墨好像也觉得疼了。"  "你们不会明白的。"徐子青释然笑笑,"阿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感同身受这一回事。身为强者,是永远不会明白弱者那种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好的绝望的。在鹤群的白鹤偶尔会嫌弃自己羽毛白,却从来不会明白鹤群里的鸡为什么总在害怕,恐惧和歇斯底里。"  他微笑着:"大家都是不一样的。"  阿墨似懂非懂。  徐子青说:"阿墨,你现在喜欢我,只是因为你只有我。可是,你的生命还很长,你不能当一辈子的阿墨,你有你的责任和担当,你也有你的爱人和亲人,那些能和你站在一起,与你相匹配的亲人。"  他说:"阿墨,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就像当年我选择离开徐家一样。"  "我们不是一路人。"  "与其明知竭尽全力却仍旧没有结果,不如早早放开。"  "阿墨,你是一只雄鹰,雀巢是留不住你的。"  ......  阿墨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依稀想起了一些片段。初见时,与他眉目轮廓一样,却与他气质迥异,时常低着头的沉默孩童;课堂上,先生检查完功课,只叹了口气,不给评语,头会埋到桌子底下的青衣少年;年满十六,只考到了举人,便坚决要放外任,在湖广一个小县做了近十年县令,却无一丝抱怨的青年;再到面前,亭亭而立,温润如玉,清雅温和到没有任何脾气的淡然男子。  他的头开始疼了。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大哥哥,不是这样的。"阿墨张口,却是另一个成年人的语调,"我们从来都没有觉得你笨,我、"他顿了顿,没有说其他人,"至少阿赤,子白,从来没有认为你笨。"  他说:"你走得那天,我们还准备去送你的。可是你走得太快了。"  "大哥,你走了以后,每一年的过年我们都在盼着你回来。真的,每一年我们都会给你留个位置。我们从来都没有觉得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徐子青一愣:"子墨,你醒了?"  阿墨觉得他头疼极了。  无数个不属于他的记忆一齐涌来,将他脑壳要挤爆了。他捂着头,哭喊着叫着,"哥哥,我疼。我的脑袋疼。有人在敲我的脑袋......我我我看见了白骨,满山都是白骨,阿赤,子白,我......"  他疼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哥哥在灶台上做饭,方桌上已摆了两碗白粥和小菜了。他穿了鞋,跳下床去看,大锅里正烫着高粱饼,金黄酥脆的。徐子青回头招呼他道:"阿墨,去洗漱了来吃饭。"  阿墨揉了揉眼睛。  昨晚,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什么呢?  "咯咯哒咯咯哒——"外面一只红毛大母鸡拍着翅膀,神气地叫了起来。阿红下蛋了。阿墨立刻跳了起来,跑了出去,只来得及扔下一句:"我待会回来吃。"就跑到外面,打开笼子,将鸡鸭鹅都放出来,又探身进去,捡了四个热腾腾的白皮鸡蛋。  "哥,鸡昨天下了四个蛋。"  阿墨献宝似地递给徐子青看。  "阿墨乖。"徐子青嗯了一声,解开蓝布罩衣,洗了手,将蛋接过,放在橱柜里的竹篮子里,摸了摸阿墨的头:"快去洗手刷牙,今天做了高粱饼。"  阿墨乖乖去洗漱了。  洗脸时,他才想起什么。  昨晚哥哥是不是说要走了?  他拧起眉毛,好像昨天他都哭了,哥哥都没答应他。这是个难题。哥哥真的要走吗?阿墨越想越气,恨不得趴在哥哥身上哭一场。可是,昨天已经哭过了,没有用。那该怎么办?他......隔壁家大婶要把他家小猫扔了,好像当天小猫就叼了个猫崽回来,大婶就把猫留下了......可是他又不是猫......  "阿墨,洗完了吗?"  阿墨扭头,看见徐子青已经将碗筷摆好了,正坐着等他呢。他飞快应了一声:"好了,我马上过来。"  猫也试试吧。  说不定有用呢。  "哥哥,你吃蛋。"一上桌,阿墨先学着平时哥哥的样子,给他剥了个白皮水煮蛋。一整个白皮蛋,浑圆白嫩,俏生生立在底座小蛋壳里,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递给哥哥,巴巴地望着他,"哥哥,吃鸡蛋。"  徐子青一怔:"给我的?"  阿墨重重点头:"嗯。"  徐子青笑了:"阿墨,你吃吧。我......"  阿墨生气了,将蛋塞到徐子青嘴里:"哥哥,你吃。"  徐子青只得咬了一口,将蛋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来,阿墨也吃。"阿墨被喂习惯了,下意识就张开了口,咬了一块,嗯,味道很好。"阿墨再吃一口。"他又张开了口。三口五口,他睁大眼,发现哥哥在拿手帕擦手,而那一整个鸡蛋被他吃光了。  !  怎么回事?  阿墨不肯相信,又拿了一块高粱饼给哥哥:"哥哥你吃这个?"  "嗯,阿墨也尝尝这个。"  唔,真好吃。  ......  咦?  阿墨发现了,肯定是他太饿了,吃饭时才没忍住。他一定可以帮哥哥别的忙,让哥哥知道他很有用的。既然不能吃饭,他就帮哥哥别的忙。他可以帮哥哥教书,帮忙搬桌子,拿戒尺,还可以帮他扫地,做饭。  于是,上课时阿墨再也不睡觉了,盯着哥哥,目光炯炯。  只要过一刻钟,他就端一杯水给哥哥。  哥哥讲这么累,肯定渴了。  然后,他看着哥哥一上午去了七次茅厕。等他第八次将水递过去时,一扭头就看见哥哥将水倒在地上了。而周围的学生们也都奇怪地看着他,小声说着他今天是不是又出什么毛病了。  阿墨很委屈。  他是想做好事的。  他去帮哥哥整理房间,扫地。  可是哥哥尽管会摸着头,温柔地说:"阿墨乖。"等他出去了,会再次拿起扫帚,将整个屋子再扫一遍,东西重新摆放整齐。阿墨再窗户里看见了,蹲在墙边,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还会帮哥哥做饭。  可他又要忙着烧灶里的火,又要看锅里的米和水,让明火落在了柴火堆上,差点烧了整个厨房。等哥哥将他抢救出来时,他灰头土脸地看着被水淋得透湿的半边厨房,头埋得低低的。  他真的什么都不会。  难怪哥哥不要他。  哥哥还安慰着他:"没事的,阿墨,咱们中午就吃面好了。"可阿墨却难过得什么都吃不下了。难怪,隔壁大婶总说,哥哥是因为他才一直找不到媳妇的。他真的太笨了,什么都不会做。  哥哥明明那么厉害,却说自己很笨。  那他肯定是笨的没人要了。  阿墨一连消沉了好几天。他沉浸在自我厌弃中,连哥哥拿来哄他的米儿糖和糖葫芦都没理。因为害得哥哥一上午上了七趟茅厕,阿墨连哥哥教书的教室都不敢进去了,只蹲在门口,盯着地上的无名小花,拿着棍子戳啊戳。  要上课的学生来了。  他转了个身,戳另一边的花。  他不想让这些人看见他。  有两个学生在说话:"我今天出门晚了,对不起,差点害得你和我一起迟到了。"  "没关系,徐先生人很好的,迟到了他肯定也不会说什么。倒是你,今天怎么出门这么晚。"  "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嗯,你说?"  "我帮小丫去打猪草了。她家小弟弟出生了,她娘没时间忙家里,就让她一个人去打猪草,还要做饭。我看见她每天都忙不过来,还要被她娘骂,就帮她打了一捆猪草,让她可以早点回去做饭。"  "嘿......你小子......"  "......不准瞎想啊。"  "我还没说什么呢......"  "不过,我娘说了,等再过两年,就帮我和小丫定亲。帮自己媳妇做事,也没什么嘛。反正,以后成了亲,我总是和她在一起,我养着她,不让她这么辛苦。两个人也分不开的。"  "哎呀呀,你说归说,脸红个什么......"  "说好的不准笑话的......"  ......  阿墨的棍子很久没动了。  他瞪大了眼。  媳妇?  等那两个人走过去,他立刻丢了棍子,飞快往回跑,推开了房间门。哥哥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低着头,整理着今天要讲的书。阿墨飞快冲了过去,笨拙地在哥哥嘴上啃了一口,兴奋地叫道:"哥哥,我当你媳妇吧。"  当了哥哥媳妇,就不用分开了。  也不算给哥哥添麻烦了。  也不用担心影响哥哥娶媳妇了。  他越想越对,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哥哥,我当你媳妇吧。"第四十章   徐子青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他摸着阿墨的头,想说什么,却又算了,最后只自嘲一笑,道:"阿墨乖,你还小,这种事不能开玩笑的。"便抱着书起身,走向门口,准备去上课。  阿墨气得捏紧了拳头。  哥哥还是以为他在开玩笑。  明明,明明他那么认真。  他扯着哥哥的袖子,不放手,抬头望着哥哥,一字一顿地道:"哥哥,我是认真的。"他看着徐子青的眼睛,委屈地鼻子发酸,眼泪都要出来了。  哥哥总是不信他。  他咬着嘴唇,又重复了一遍:"哥哥,我是认真的。"  徐子青明显一怔。  阿墨睁大眼,不让自己丢人地哭出声:"哥哥,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他只想和哥哥一起。  "阿墨乖,别哭了啊。"徐子青放下书,把阿墨拉到床边坐下,在布袍上下找着手帕,最后从兜里拿出一张青竹手帕,给阿墨擦着眼泪,温声哄道,"阿墨,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的意思是,你现在有很多事都不懂,哥哥是怕......"  他顿住了。  阿墨婆娑着眼泪望他,叫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懂那么多。哥哥懂得比我多多了,可是哥哥比我开心吗?人活着,难道不就是为自己活得开心吗?懂得越多,才越不开心啊。"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对的,"我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有错吗?"  "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这样我才开心。"  "哥哥,这样有错吗?"  ......  徐子青怔住。  他似乎是震住了,呆了半晌,才想起来似的给阿墨擦眼泪,又轻轻拍着阿墨的背:"阿墨,别哭了。别哭了。"  阿墨又道:"我就是喜欢哥哥,想和哥哥在一起。为什么要长大,要懂得那么多才行。"阿墨哭着,似乎心底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用他的腔调说话,"人生在世,何必要成君子,何必要得万人赞赏,人生不过数十载,一箪食,一茶饮,便能活得舒心,又何必复杂?"  "懂得愈多,失去的愈多。"  "人生短短数十载而已,能得珍惜着唯二三人。"  "怎能不珍惜。"  徐子青被震住般盯着他。  "懂得又如何,不过是世俗的礼教,伦理,责任等一重重的枷锁。"他说,"只要将自己生活过好,不影响他人,也无需理会旁人怎样看。抛去身份地位相貌,人与人不过是一个个平等的灵魂而已。两个灵魂的相遇,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我已经错过太多了。"他说,"我不能再错过了。"  阿墨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刚刚......  那些话好像是从他心里说出的,是另一个男人用他的喉咙说自己的事。虽不明白言语的意思,但每一个字说出,他的心便愈痛一层,分明可以切骨地感受到那人的痛苦与惋惜。  那个人是谁?  徐子青亦呆住了。  他喃喃道:"让我想想。"  阿墨搂住徐子青的脖子:"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阿墨,你不知道。"徐子青将头埋在阿墨肩膀上,声音既闷又杂,嗡嗡嗡响着:"阿墨,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坏人。你不了解我。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我自私、我嫉妒,我还会贪婪,我配不上你。"  阿墨否认道:"哥哥不坏。"  "我有。"徐子青抓着阿墨的肩膀,似乎在和他说话,又似乎自言自语着,"子墨,你记得吗?你的骑射极棒。你有一把牛角小弓,是父亲给你的,可以射出极远,你特别喜欢。有一天弓坏了。你难过了好久,修也没有修好。你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坏的,其实是我,是我嫉妒你的成绩,我弄坏的......"  阿墨重复着:"哥哥不坏。"  徐子青又道:"还有,还有,我刚进徐家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你是徐家的小太阳,你什么都会,所有的人都喜欢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长得那么像,却有完全不同的待遇,我就偷偷在背后说了好多你的坏话。可是你还是对我那么好,我......"  阿墨搂紧了他:"哥哥,你一点都不坏。"  徐子青将头埋得更深了:"还有......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对你......有那种心思......"  他说:"阿墨,我其实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不......"阿墨固执地否定着,"人人都有坏的地方。哥哥只有这一点点的坏,依旧是好人。"  他说:"我要和哥哥一起。"  徐子青紧紧搂住了阿墨。  阿墨反搂着他。  那天,徐子青再不能出去上课,只给学生们布置了自习功课。  徐子青日益沉默了,除了日常照顾阿墨,便一言不发。但他也默认了阿墨的亲近,再没说要离开的话。阿墨就仍不管不顾的缠着哥哥,坚持要把自己是哥哥的小媳妇的事实坐定了。  两人一连僵持了五日。  第六天,顾圣手到访。  他是上午来的,穿着厚重的羊羔皮棉袄,带着灰白色皮帽子,两侧帽檐遮住耳朵,脸冻得红红的,看起来去深山老林里打猎的回来的猎人,还给徐子青和阿墨带了一只灰兔子:"给你们加个餐。"  徐子青接过兔子,礼貌道了谢,安置顾圣手坐下。  顾圣手显然是很高兴。  他确实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齐岭山巅的青莲花开了。"他目光炯炯的。朗声道,"我在齐岭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味药了。百年一开的青莲花,终于被我找到了一朵。只这一味药,所有的药便都齐了,回去配了药,不过半月,三少爷与我那徒儿就该醒了。"  "这一番说来也真是惊险。"  阿墨从他一来就紧紧靠着哥哥。  徐子青不作声。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突厥人的那一味毒。若不是在研究那味毒药时,发现的假死求生的险招。当日雪崩之时,便是挖出来及时,只剩一口气,人只怕也救不回来了,又怎么能等得起这两年。"  顾圣手犹自说着:"大少爷,这一向真是多亏你照顾了。"  徐子青客气道:"这是我应当的。"  "话是如此说。"顾圣手叹了口气,"我与徐老将军是故交。当年也是看着你们几兄弟长大的。你到徐家时,已经十岁了,很多事也都明白。后来一向与徐家不亲近,这一番也是徐家连累了你。你能愿意出来照顾二少爷,也是你的善心。"  徐子青不作声。  阿墨警惕地望着那老头。  那老头看他了。  那老头又叹了口气。  他看着那老头又看向了哥哥,递给哥哥一个药包:"这里是青莲花剩下的一点根茎。我已将药磨好了,只要将药分三次服用,给二少爷服下。二少爷便能恢复了。"他叹口气道,"二少爷的病,一向是用药压制着。如今事情既然有好转,也该让他醒过来了。"  阿墨听不懂他们的话,却只本能地抓着哥哥。  徐子青盯着那药包,却没接。  "大少爷?"顾圣手又将药包推了推。  "我......"徐子青盯着那药包,手伸了出去,却不敢往前。  顾圣手问道:"大少爷,这药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  徐子青摇头,颤抖着,一把将药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才朝顾圣手略一点头:"多谢顾圣手了。"  顾圣手摇头:"算不上,只是看着徐家现在的样子心有戚戚然罢了。两年前,徐家出事后,朝廷紧接着就是一场变动,老皇帝驾崩,大皇子与太子两败俱伤,谁知竟被一个素来不声不响的三皇子摘了桃子。这三皇子藏得深,不少人都说,先皇后期竟是被他架空了,一切决定都是他下得,包括徐家那一次......"  他抬头望了眼阿墨,倏然闭了口,半晌才长叹。  "三皇子治国却不如老皇帝啊......"  "现在的北疆都成了什么样了。当年徐家在时......"他顿了顿,又似自己安慰般,"总归会好的。只等二少爷醒过来,总会好的。"  他说着望了眼阿墨。  徐子青也轻抚着阿墨的头发。  阿墨警惕地望着顾圣手,抓紧了徐子青的手臂。  顾圣手摇头,又嘱咐徐子青道:"一日三次,此后再不用药,便可醒过来。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徐子青垂着头,许久才嗯了一声。  顾圣手叹口气走了。  阿墨抱着哥哥胳膊,撒娇地说:"哥哥,阿墨不喜欢这老头,咱们不见他了好不好?"  徐子青摸了摸他头发,没说话。  药包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徐子青靠着桌子,坐了许久,终于才拿起了药,抓紧了,又松开了,手悬在空中,半晌后才又抓紧了,拿进了厨房,点着了火,拿出了炖药的红泥小火炉。  当天中午,阿墨便在屋里闻见了药香。家里一向是常熬药的。他也没在意,把哥哥端来的药就着米儿糖喝了。  只是喝药时,哥哥一直盯着他。  他心里毛毛的。  直到将最后一滴喝尽,哥哥将碗收了,仍旧奇奇怪怪的,坐在床边,拿着碗,又像忘记了要做什么,只坐着,盯着前面,失神地想着什么。阿墨喊了他几声:"哥哥?"  哥哥才反应过来,又茫然地望着他。  他疑惑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徐子青恍然摇头:"没什么。"  他起身,将碗也带了出去,便走了。  晚上,依旧是一碗药,只是来得比寻常晚些。阿墨边喝边看着哥哥。他总觉得,哥哥很难过,像大病了一场一样。他明明很认真地喝药了,没有哭没有闹。他喝完了,将碗递给哥哥:"哥哥,我喝完了。"  徐子青接过碗,魂不守舍的。  阿墨道:"哥哥?"  "阿墨......"徐子青喃喃道,"我......"他抬头望着阿墨,目光凄惶又疯狂。他将碗扔了,摇着阿墨的喉咙,哭叫道:"阿墨,不要吃药,把药吐出来,吐出来。"阿墨被他大力摇的疼,忍不住挣扎着,叫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徐子青如梦初醒。  他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我......"  阿墨犹捂着喉咙咳嗽着:"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阿墨。"徐子青蹲下身,捂着头,痛苦挣扎着。  他说,"阿墨,哥哥是个坏人。哥哥做不到,做不到把你推出去。你应该拥有更高更远的天空的,你是一只雄鹰,应该翱翔在最广阔的蓝天上的。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把你交出去。"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个梦。是我平生做过最大胆的梦。终于有一天梦要醒了。我应该早日清醒的,可是我做不到。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这么多年的夙愿。"  他说:阿墨,我喜欢你。"  "阿墨,对不起。"  ......  那天的药包被徐子青扔了。他连夜收拾了行李,找了村里的牛车,到了县城,又花大价钱叫了车,去了码头,包了一个船,在江上行了一个多月,来到南方的一个小城里。哥哥说,这个城的官员是哥哥的朋友。他们会很安全。  他们在乡下找了个房子。  这是一处少人来的院落,在人烟稀少的村尾,背靠一座小丘陵。屋前有一片梨花林,远远地还种着一排凤凰木。梨树高大如云,雪白的梨花挨挨挤挤地开满了枝丫,如漫天落雪盖满树冠青绿,与火红如血的凤凰木交相辉映,美得不似人间。  他们在这里住下了。  阿墨被哥哥藏了起来。  他不能出门。  他不能和外人说话。  他不能偷跑。  哥哥说外面危险,阿墨就很乖地一个人呆着。第四十一章   如此情形持续了三天。  徐子墨是在第三天清醒的。  他头疼欲裂,四顾环望,回想起病前与病中一切,呆呆而坐,恍若隔世。  徐子青与他寻得是一处乡绅式的庭院,不知是借用还是他的私产,小小两进院落,正面三间大房,檐前挂着翠铃儿叮当,两边皆有耳房,其中装饰并不奢华绮丽,却雅致清幽,像是文士清幽之所。  一如外间梨花与凤凰木的别致。  他正住左边第一间房。  徐子青却并不与他一路住,独住在外间暖阁里。  这些天,他未曾出院落,亦不知此地在何处,有甚邻舍,有无仆人照料。不过,便是知道这些也无甚分别。徐子墨忆起了所有的事,却分明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大梦,亦或者阿墨的世界才是真的,而他徐子墨不过是阿墨的附庸?  有人来了。  徐子墨抬头。  门开了,是徐子青端了红木托盘进来,托盘内小小四个碗,两菜一汤,红油猪肘、拔丝萝卜,翡翠豆腐汤,外加一碗米饭,都是阿墨喜欢的菜。  若是阿墨,此刻定然跳着迎了上去,欢呼了起来。  他的哀乐一向简单。  他却做不到。  徐子青将饭菜放在小厅堂前的饭桌上,摆好碗筷,低头唤着:"阿墨,来吃饭了。"  徐子墨未应。  "阿墨。"徐子青略带疑惑地抬头,望向徐子墨。床上的徐子墨亦抬头望他,茫然无依。一刹那间,徐子墨看见徐子青面庞上,片刻的哀舍一闪而过,随即是温润儒雅的笑:"你醒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  徐子青又低头摆起了碗筷。  其实不过一双竹筷,一个白瓷汤碗,三个浅口玉盘,纵是摆的再精细,也不过片刻功夫。可徐子青头低了太久。久到徐子墨都抬头看他了。他看见了徐子青清瘦的侧影与葱白指尖的微颤。许久,他问:"子墨,你怪我吗?"  徐子墨摇头。  他是真的不怪。  大抵是做了阿墨太久,他对徐子墨的人生已经陌生到生疏了。此刻的他与四周的真实是抽离的,与其一同抽离的还有他的喜怒哀乐。以一个陌生人的视角看这一切,他无甚感觉。  只觉迷茫。  房间并不大,两人一人蜷在床里,一人坐在桌边,期间距离不过一丈,可却似隔了遥远的几千万尺。徐子墨的思想很混乱,抱着膝盖,茫然垂头望着床褥,细棉的,青灰色的,素面暗纹,是徐子青的品味。  "你带了药。"徐子墨问,"为什么没用。"  徐子青略一摇头,似乎在自嘲:"我不能。"  徐子墨沉默。  那药是用来压制他的记忆的,免得他整日痛苦,不能安眠。阿墨一直在吃,所以整日昏昏欲睡。若是徐子青将这药继续给他吃,他便可以一直想不起所有。徐子青亦可以在这世外桃源与阿墨隐居。  徐子青又道:"带走你,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勇气。这三天已是偷来的,我心已足,不能再自私了。"  "他们会发现的。"徐子墨问:"后悔吗?"  "不。"徐子青摇头,"我自小就被人称作懂事,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幼年时的三两嫉妒之行。所谓懂事不过是克制而已。克制自身的欲望,不敢去喜欢,不敢去爱,不敢想要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因为自己深知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亦没这个福分。"  "而这件事是我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的主动索求。"  "极其疯狂。"  "但我不后悔。"  徐子墨茫然又惊讶。  他眼中的大哥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年龄比他们大,行事素来稳重,是大人眼中不用操心的对象。每次碰见他,他都只是温和的笑,青色衣袍,如翠竹青柳,温润如玉。笑过后,便是双方无话可说,又礼貌散开。  疏离又克制的距离。  或许,他对徐子青的了解甚至没他的任何一个同僚多。  他从不知徐子青心中是这样想。  他道:"那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与阿赤,子白三人,从来都是把你当大哥看的。你放外任到了湖广后,每年过年,我们都盼望着你能回来。"他顿了顿,说:"徐家从来都是兄弟四人,不曾少谁一个。"  徐子青垂头一笑。  他说了声:"谢谢。"  徐子墨再次沉默。  徐子青道:"船在外面河上,你随时都可以走。"  徐子墨摇头。  他......不想走。  他想一个人藏起来。  在一个没人认识他,他也无须做任何事,只用单纯活着、吃喝、行走的地方。可人从简单到复杂容易,只需长大,知礼节,讲道德,遵教化,可要从复杂回归质朴,却是难如登天。  "徐家......"徐子青顿了顿,"徐家的事不是因你而起。"  徐子墨瑟缩了一下。  徐子青道:"徐家在朝中百年,是一股极庞大的力量,在北疆声势高于圣上,又手握重兵,用时是一把极好的刀,不用时则担心会伤了自身。上位者惴惴不安,徐家自然无路可走。"  徐子墨苦笑:"还是你看得清。"  徐子青摇头:"文臣不同与武将,最要紧的是揣摩圣意。而且,我说的你都知道,且知道得比我说得更清楚。"  徐子墨沉默。  知道又如何,身在其位,往后就是北疆几十万百姓,他又能如何。而且纵然知道,亲身经历过后,那一番惊怒与悲怆,时隔数年,依旧让人意难平。他问:"大哥,你觉得战争是什么?"  "刀。"  徐子青回答地毫不犹豫,"当权者手中握着的刀。"  徐子墨一愣。  他迟疑着问:"只是这样......而已吗?"  "只是这样而已。"徐子青道,"汉武帝穷兵黩武,猛攻匈奴,说出'犯我中华,虽远必诛'的口号,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千古盛名,留下的是被战乱与赋税压得白骨累累的民间百姓。战起,不过为土为地为人,为的都是利益,如一块猪肉,争的不过是谁多吃一口,战争便是争夺者手中的刀。"  徐子墨喃喃道:"是啊。"  他重复着:"不过如此而已。"  他抬起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自长成起,徐家家训便是忠君爱国,守卫边疆。他们无数次打退了匈奴的进攻,守住了边疆线,并缓慢向外推进着。无数文人骚客为徐家作赋,称其伟大与高尚。百姓称他们作英雄。  时日一久,他们竟也被这荣光迷惑,忘了华衣里不过是血肉,战争亦不过是杀戮而已。  一切都该赤裸裸的才最好。  徐子青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若是暂时不想面对北疆的那些事,就先在这里。我帮你应付着。这里是我一处私宅,用朋友的名字买的,没人知道。他们暂时也找不到这里,你可放心休息。"  徐子墨嗯了一声。  他在逃避。  可是他却想逃避。  他也觉得自己应该避一避。  他茫然地说:"我没有想到他们会那样骂我。当初我病弱时,他们为我建了庙祈福,我重返战场时,他们会出城跪下迎接,他们曾经叫我北疆战神,说我是北疆的守护神。可是......"  徐子青沉默。  他道:"可子墨,你只是人。"  徐子墨喃喃自语:"是啊。我毕竟不是神。"  "听过这样一个笑话吗?"徐子青道,"有个人两年间每天给同一个乞丐10块钱,第三年每天只给5块钱,乞丐问:'为什么少了五块。以前给我10块现在只给我5块?'那人道'因为我成亲了,要养家',乞丐就破口大骂'你怎么能用我的钱去养你的家人'。"  他说:"徐家做得太多,他们都当做了理所当然。"  "当权者,朝臣,百姓都是如此。"  徐子墨将头埋在膝盖里,肩膀紧紧缩了起来。  徐子青道:"子墨,我希望你为自己想一想。"  沉默。  许久后,徐子墨才轻嗯了一声。  徐子青又问:"若是徐子赤与徐子白......"  徐子墨摇头道:"我要再等等......"  他害怕。  近乡情怯。  那一日望见的生死不明的二人已让他的世界顷刻毁灭,筋疲力竭。他想等一等。他不是不见,只是再等一等。等他有力气再接受着一切的变化。在这之前,只要他不想,他们二人总活得好好的,平安喜乐,无灾无难。  徐子青叹口气道:"好。"  "子墨,你从小太辛苦了,略歇一歇也好。"  徐子墨抬起头,踌躇道:"会不会让你很为难。"  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他将自己私藏了起来。  徐子青一笑,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是想去和从前一样摸一摸徐子墨的脑袋,促然想起了什么,收回了手,只是自嘲地略一摇头。再抬起头,他面上又是温润的暖意,柔声道:"你既说了我是你大哥,又何必说这些。"  "在这里,你总是我的弟弟。"第四十二章   徐子青将饭放下,便出去了。  徐子墨却无心吃饭。  他一下午便呆在房间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如一部经久不用的铁器,连思绪都生了锈,涩阻疲劳。  他会想一想以前的事。  三岁时,父母教他一笔一划写下北疆二字;六岁时,他随父亲入宫见了圣上,圣上给了他一把松子糖,捏着他的脸,让他做一个小将军;十二岁,他上战场,辗转多处,隐姓埋名,从一名小兵做起,直至成为大周最年轻的将军;大破突厥军十万,班师回朝时,陛下亲自出城相迎,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府,一路都有年轻女儿家的向他怀里掷荷包。他风头无两。  那段时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明明至今不过十年。  十六岁,他最骄傲的那年,陡然中毒,卧病三年,如同废人。子白向他吐露行迹,却被他断然拒绝,其间又是一番纠葛。当时的百般纠结与折磨,今日看来却又另有一番滋味。然后是阿赤,接着他重返战场,势如破竹,他几乎以为六年前的盛状能重现,最后却是一场空。  北疆军齐岭大败,三万英魂长眠雪下。  徐家褫夺称号,九族流放。  阿赤与子白九死一生。  他从将军变成了罪人。  何其荒诞。  若是人生是一部传奇,那么给他写戏本子的人未免太残忍了些。他短短的二十四载,几番起落都惊心动魄,浓墨重彩。活不到古稀老人的三分之一年纪,却尝遍了世间至喜至悲至欢至哀至甜至苦之事。  这部戏定然喧闹起伏,票友众多。  现在戏可该落幕了。  可是徐家该怎么办?  北疆......  他想起,又是摇头一笑。现在的北疆又何用他操心。可若是这些都不操心,他又该做什么呢?他的前半生皆绑在徐家、朝廷、北疆上。不做将军,不打仗,他又是谁,该做什么。  好像三年前他也遇过这困境。  想来却又有不同。  当年的心境,不过是觉得回北疆无望,直觉无用武之地而已。而今,却是真正无所处,不知人生该如何继续了。  如烟雨河畔,十里画廊,游船歌廊里,歌女唱的一首歌,骤然起了大浪,歌台游船被掀翻。一曲从中截断,纵是将人救起,重新安顿,歌曲字字契合地接起,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也许他应做一农夫,躬耕南山下。  也许他应打樵,卖一把子力气。  也许他应杀猪,终不愁吃喝。  ......  或许,他就该做一辈子阿墨。  欢愉哀苦全由一心。  他整整坐了一下午。日色擦黑时,徐子青又推门进来了,端来了新的饭食,依旧是二菜一汤,家常小菜,有素有荤。徐子墨瞥着他,如看着戏中人物演出,看着徐子青望了眼纹丝不动的旧托盘,摇了摇头,将旧托盘撤下,放上新托盘,温声道:"子墨,不早了,吃点东西吧。"  徐子墨这才惊醒,望了眼天色:"竟然这样晚了。"  窗外,墨蓝色天际上,满天星斗灿灿如金。  他竟坐了这样久。  他望了眼凳上的旧托盘,上面饭菜早已冷了,失掉了色泽。他望了眼徐子青,道歉:"我不知过了这样久,原是打算吃饭的。"他并无意绝食,况且这饭菜是徐子青精心备下的,更不该浪费。  徐子青问:"你就这样坐了一下午。"  徐子墨嗯了一声:"想了一些事,想得入了神。"  "想通了吗?"  "没有。"  "人生多得是想不通的事。"  徐子青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朝床上的徐子墨道:"无论想得如何,先过来吃一口热饭菜。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想。"他顿了顿,"慢慢想,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自得解脱。"  "嗯。"  徐子墨准备下床。坐得太久,早已腿软筋麻,刚一起身,他便险些摔了一个趔趄。徐子青就在床边。徐子墨只听见他叫了声"小心",耳边挂起一阵风,便被扑过来的徐子青搀住了胳膊。  他半个身子都跌入徐子青怀中。  两人齐齐一僵。  几乎是烫了般的,两人齐齐放了手。  徐子墨略不自然地走向桌边,坐下了,又给徐子青拿了双碗筷:"大哥也坐下,一起吃吧。"只是目光到底不敢偏向徐子青。方才被他碰撞过的地方,肌肤上仍有异样的感觉,似痒如麻。  分明阿墨时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回想起却难有触动。  到底阿墨只是小孩吧。  徐子青坐下时,脸色亦有些尴尬。  徐子墨与他盛了饭,将碗递与他。  他接过,沉默道谢。  两人对坐,异常安静,除却饭菜咀嚼声,叮当的碗筷碰撞声,便只剩如凝成固体般的沉默与尴尬。徐子墨低着头吃饭,目不斜视,听觉却格外灵敏,如在耳廓处装了个纸筒,不由自主地将徐子青一声一响都放大数倍,如洪钟般送入耳中。  徐子青亦低头,不发一语。  许久,只是安静。  徐子青突然问道:"刚才想了什么?"  徐子墨顿了一晌,方明白他问题的意思,下意识道:"也没想些什么。"  他不习惯向外人袒露他的所思所想。亲密如阿赤子白,他也都未曾提过一语。人人都只道他是铁血将军,说得多了,他也便信了,以为自己真能摒除一切脆弱与茫然,心肝皆用铁铸。  可今天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大概对面坐的人不同吧。  哥哥。这个词汇天生就带着保护者的色彩,将年幼者庇佑在其羽翼下。  他当惯了哥哥,也想做一回弟弟。  能得片刻的任性与软弱。  他说:"我刚刚想了我的前半生,有些茫然。"他将自己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讲了一遍,讲起他的迷茫与无措,讲起他的不忿和踌躇,讲起他久违的骄傲与意气,讲起这十多年来的林林总总。  大概倾诉真是一件能解压的事,许多事情经由口中说出后,释然许多。  徐子青始终认真听着。  徐子墨足足讲了两刻钟。  待他讲完,自己都愣了:"我居然说了这么久。"  徐子青道:"一个人的前半生用上两刻钟,并不算久。"他并没有劝徐子墨重新振作,顶起徐家门梁,亦或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行事只由己心之类的话,而是道,"出去走走吧。看一看现在的世界,众生百态,大千世界,能给个人的小世界诸多启示。看多了,再想一想。只有自己想清楚了,才知道该怎么办。"  徐子墨一怔。  随即,他点了点头。  讲起过去,他愈发觉得对徐子青了解的太少了。幼年时,尚不认识,初一见面,对方已是半大少年,而他却是孩童,相隔数岁,无话可说。长大后,课业繁重,又有两个弟弟缠着闹着,再无暇理会这个如背景板沉默的大哥。  出乎补偿的,他问:"大哥,你有过自己的梦想吗?"问一出口,他又觉不妥,忙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那种自己很想去做的,而长辈与家长都不让,现在想起仍觉得遗憾的事。"  太唐突了。  徐子墨道,与他熟的是阿墨,不是徐子墨。  问题太唐突了。  他不会回答的。  徐子青出乎意料地回答了:"有过。"  他望向徐子青:"啊?"  "我曾经想过写戏本子。"徐子青笑得很轻松,"小时候,家里附近有一个茶馆,一年到头经常有各种戏班唱戏。家里穷,没钱买票,就经常在家里偷听,听得多了就想写。后来到了徐府,知道这是下九流的事,依旧没打消念头,时不时会想动笔。"  徐子墨问:"那你写了吗?"  徐子青摇头。  徐子墨顿觉得惋惜:"为什么啊?"  徐子青摇头,长叹一声:"太难了。听戏的时候觉得简单,写起来才觉得比八股文章,诗词歌赋都难上数倍,尤其其中人物,一提笔,想起他一生要经过那样多的坎坷流离,顿觉得太同情,不忍写下去。"  徐子墨感慨道:"大哥是太善良了。"  徐子青下了个定义:"妇人之仁。"  也不知这句为何让人发笑,话音一落,两人发了疯似的,无缘无故,齐声大笑。笑过后,徐子青伸了个懒腰,仿佛褪去一层疏离外衣,人鲜活明朗得多。  空气蓬松而轻快。  鬼使神差的,徐子墨问道:"那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话一脱口,他立即反应了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生生将话咬断,悔不当初,恨不得将说出的半截子话也给生生吞回去。  徐子青却尤为平静:"十七岁。"  徐子墨道:"我十四岁那年?"  徐子青嗯了一声。  他道:"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居然能起这样的念头。你与我生得相像,命运却大不一样。我本想恨你,可你人待我实在极好,说得上是徐家待我最真一人。我不知该如何待你,问题久悬于心,心思就变了。"  徐子墨默然。  他当初待徐子青不过尔尔,多数礼遇多出于习惯。但这一点好,便让他铭记至今,可见他当年在徐府之境遇。  徐子青道:"当初刚明白这事时,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变态,异类,便拼命苦读诗书,想要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  徐子墨问:"效果如何?"  徐子青望了眼徐子墨。  徐子墨立刻明白了,烧红了脸。  他顿了顿才问:"次年,你便离开了徐府,也是因为这吗?"  "不全是。"徐子青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徐子墨碗里,敲了敲他的碗,示意他认真吃饭,才又夹了一筷菜,吃了,"还有许多原因,解释起来也不过是年轻气盛,又渴望自由。这件事也是原因之一。"  徐子墨呆了一下。  方才夹菜的动作是徐子青常对阿墨做的。  看徐子青的模样,他也未意识到。  这个动作一出,他作为阿墨时的记忆便扑面而来。一年多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其中的深情与默契,相处时犹不觉得,此刻会看,却只觉得一腔情海深重,将人溺毙其中,挣脱不得。  他与他曾经那样亲密过。  徐子墨再无话。  徐子青亦再没说什么。  吃过了饭,收拾了,各自安寝。徐子青收拾了被褥,搬到了另一边房里。  徐子墨一直看着,张了张口,几次想张口拦下来,却又终究没说出口。在徐子青关门,温声叮嘱他"好好休息。"时,徐子墨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他:"大哥。"  徐子青抬头看他:"嗯?"  徐子墨犹豫片刻,仍道:"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他没说是什么事。  但他却知道大哥一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徐子青怔住。  他似被砸晕了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子墨,你......"  徐子墨一笑:"阿墨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徐子墨需要时间。"  "好。"徐子青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望着徐子墨,目光温柔,"无论你怎样决定,子墨,你都是我的弟弟。"他手放在门框上,将门拉好,最后才抬头,静静望了眼徐子墨,温声道:"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  徐子墨对着他目光,嗯了一声。  他睡了。  徐子墨听了徐子青的话,第二天便决意出来走走。他戴着大蓑帽,垂着黑布头纱,面上涂抹过,改变了眉眼轮廓,又换了粗布的平民衣裳,力求打扮的不起眼,才出了门,雇了辆车,到了城中最繁华处。  这里是江南一处小镇,与北疆相隔数万里,在大周版图上南北两端,遥遥相望。  他只在极小时来过一次江南。  印象中这是一片和平热闹的土地。  街上人群熙攘,六街三市,热闹非凡,各处都有卖艺的,街头杂耍的,驯猴的,还有一条条卖吃食、饰品、衣料、刀剑的小摊。人群相挨,摩肩擦踵。耳边处处皆是喧闹沸腾的人声。徐子墨被挤来挤去,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这嘈杂。  他听着人声。  人群中并无多少人讨论北疆、大周、圣上、突厥,有的只是"这把菜便宜一点"、"娘,我要吃面人。"、"这猴儿真有趣。"的市井小语,一句一字都只与人的吃喝玩乐息息相关。  便是挂在城门和市场的悬赏画也无甚人关注。  徐子墨站了好一会。  这些是与他相隔甚远的陌生生活,却是普罗大众最真实的生活。  他拣了个茶馆坐下。  茶馆里景象又有不同。  能在茶馆里听得起戏的,多半是手里有三两积蓄,拿得出活钱的。其人群又与在外面与小贩为一把菜斤斤计较的人不同。茶馆里多数人都穿长袍,作读书人打扮,连跑堂的伙计都衣着干净。  他拣了个济楚阁坐下。  台上正在说书。  说的是一段《封神记》,讲得是个猴子成精,大战天兵天将的故事。分明是鬼神怪谈,无关世情,下面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断有人连声叫好,还往台上直接扔银角子,叫道:"起劲些,更起劲些。"  徐子墨听了半晌,索然无味,只观察着茶馆里的人。第四十三章   二楼是雅座,有五六个包厢。一楼是大厅,方正的框架中,头一排设着红木太师椅与小炕桌,坐得多半是些有钱的票友。后排便都是普通的座椅,此刻已经坐满了,老少皆有,衣着打扮,各不相同。  人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封神记》一折完了,喝彩声不绝。  第一排的阔人往台上扔了不少银子。  说书人喝了口茶,又问底下众人:"诸位看官,这一出已完了,今日还要听些什么。"有人起哄,来一支《抗突厥》,话刚落地,便被众人嘘道:"国仇家恨,有甚好听,不如来一曲《醉西厢》"  于是就定了《醉西厢》。  《醉西厢》讲的是前朝的丞相女儿,与一落魄才子,密会西厢柳树下,被父母发觉,棒打鸳鸯。才子愤而赶考,拔得头筹,被圣上赐婚,抱得佳人归的故事。但凡才子佳人,无非都是这些路数。  众人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徐子墨诧异,前朝之事,儿女私情,为何竟没有一支《抗突厥》受欢迎。  他不解。  留下碎银子后,他又到了一小酒馆中。此处酒馆靠近一书院,平日常有些读书人来此喝酒聚会。徐子墨依旧在二楼拣了个雅座,听着楼下的动静。大抵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辰,酒馆里人不少。  一楼角落有一桌正在高谈阔论。  徐子墨竖起耳朵。  他们谈的却是如何写得好文章,讨考官欢心。  书生皆为应试,无可厚非。  那他们在写好文章之余,是否也会谈些国计民生,突厥入侵,朝廷大事呢。他听了半晌,终于听到一人说了一句:"如今北疆的情形愈发坏了。"旁边有人敬他酒,"朝廷无用,实在可恨。"  几人七嘴八舌,把朝廷、北疆将士、徐家人都拎出来大加斥责。  声音极大。  整个酒馆人都望了过去。  徐子墨平静听着。  他们犹自未觉,大声喧嚷着。  "既然几位对北疆极曾经的徐家如此不满。"人群中忽而横插出一声音,压低着腔调,听不清老幼,"正好,北疆五城皆失,突厥军已到湖广边境,朝廷正在征兵。几位可敢上战场,亲自去抵抗突厥军的铁蹄。"  一人高声道:"我等皆是读书人,怎可做这等事。"  "那阁下就是不敢咯。"  酒馆里一阵哄笑。  那几名书生面红耳赤。  其中一人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是读书人,要参与国家朝政大事的,岂可上战场,与匹夫争斗。"  "那阁下认为,国家兴亡并非朝政大事吗?"  几名书生已露出退意,扯着说话那人的衣袖。那人却仍梗着脖子说道:"国家兴亡自然是朝政大事,可也非我等读书人要做之事。待我等登科,自然要指挥武将抗突厥人,这也算朝政大事!"  "呵,连战场都不敢上的指挥人去上战场。"  酒馆里顿时嘘声一片。  几名书生脸涨得青一阵红一阵,望了望四周,拖着说话那人走了。  "坐而论道,大脸不惭。"  末了是一个清灵的"哼"字。  徐子墨一愣。  这声音似乎有点像......阿赤。  阿赤在楼下?  他三两步下楼去,来到刚才说话那人坐的地方,却只余一双空的座椅。徐子墨问旁边的人:"刚刚坐在这里的人呢?"那人回答说:"刚刚走了。应该还没走远。"徐子墨便赶了出去。  门外便是大街,人流汹涌。  他探头张望。  半晌无果。  他摇摇头,应该是他听错了。阿赤与子白应当还在齐岭,又怎会在这里。他心一动,那要不要去见阿赤和子白。他摇头,算了,再等等吧。  他还有些东西要想清楚。  他在外面逛了一天。  晚饭时,他与徐子青对坐,闲话间谈起今日所见。他叹道:"街上之人,人人都只顾自己的生活,衣足饭饱,得一小消遣,竟再无所求了。国家朝政与外敌,皆没有一局麻将重要。"  徐子青笑道:"普罗大众,大抵如此。"  徐子墨只是摇头。  徐子青又道:"徐家百年所做,不就是为了给百姓们营造出一处安稳生活之所吗?"  徐子墨怔住。  徐子青但笑不语,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按在他碗里。  徐子墨茫然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笑:"是啊,竟是我自误了。"他高兴起来:"还是大哥说得对。若是一个国家到连底层百姓都必须担心生死存亡之际,那才是将士与朝廷的真真无能。"  徐子青一顿:"倒是那几个书生。"  徐子青哼了一声:"腐儒罢了。"  徐子墨听这话语气不对,问道:"大哥,你曾见过?"  "在任上碰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冷笑一声,"偏是这般无才无能无德无胆之人,却往往位高权重,真真笑话。"说完许久,他又是摇头一叹,"这亦是盛世的产物,未见过血,只知论道的何不食肉糜之辈。"  徐子墨默然。  盛世之下人民安康,多软弱空谈之辈。乱世战火人民流离,却多枭雄烈士。  利弊相随。  世间万物大抵如此。  他并没有与徐子青说起错看了徐子赤之事。只是一管声音相像而已,巧合的成分太多。  翌日一早,他依旧乔装一番后,出了门。徐子青说得对,外面的世间百态是精彩纷呈,他自小读圣贤书,出入所遇皆是王公贵族,囿于一个锦绣圈子,是时候该去看看最底层的市井百姓了。  这一次,他去的是一处小街。  他先在一家面摊上要了一碗阳春面,又在隔壁茶馆点了一客茶点。  面摊很小,一副担子一边装面,一边放碗,统共只两幅桌椅,旁立着一竹竿,悬挂着蓝布招子,上面用墨笔写着面摊二字。徐子墨对面坐了一对父女,父亲面容苍老,四十有余,什么都没点,女儿才七八岁,小脸发红,小口小口抿着一小碗阳春面。  面未吃完,女儿便推给父亲:"吃不完了。"  父亲又骂了女儿一顿,才珍惜地将剩下的面吃得干干净净。  徐子墨分明看见那小女孩在咽口水。  他起身,又去买了一小碗面,放到那小女孩面前:"家有喜事,家主人吩咐出来散财,请这小姑娘吃一碗面。"  那父亲连连道谢,徐子墨只摇头一笑,扭头走了。这时,他听见后面那父亲的声音:"好好吃完,等我卖完了这担柴,就给你买个头花。"  女孩小小地耶了一声。  徐子墨一笑。  挺好的。  他又拣了家茶馆,在二楼楚馆上,点了一客清茶,打算消磨过一上午。茶馆里人已坐得七七八八了,正中摆着一桌一凳,坐着一个长须男子,四十五六,正在说书,依旧是昨日的《搜神记》。  徐子墨慢慢喝茶,打量着底下的人。  一出书说得起伏跌宕。  大抵是想通了,徐子墨竟也听得有几分滋味。  一书说完,喝彩声连连。  一个四十余岁,面满红光的胖子从旁边阶梯上走上来,朝众人一鞠躬道:"今日小儿喜得麟儿,我得了个孙子。我浑家说了,今儿在座的酒水茶点一切免单,权当沾了我们的喜气的。"  欢呼声顿时如雷动。  不少人在底下起哄:"多谢老板了。""什么时候请满月酒,咱们也去喝杯喜酒。""恭喜了恭喜了,你们老父尚还健在,岂不是四世同堂了。真真有福气了。"老板只一个劲拱手:"多谢各位抬爱了。""到时候一定请。"  欢悦的气氛如浪潮起伏。  徐子墨心情也轻快起来。  普罗大众的喜怒哀乐,细细一品来,才是真正人间滋味。  徐子墨戴上毡帽,下了楼,出门,来到柜上结账,留下一锭银子,对那账房说:"给你东家的贺礼。"说罢,便出了门,才走了两步,他便觉得有人在跟着他,他一扭头又不见人了。  他一笑,可能是多心了吧。  一天时间,他又去市集上吃了一回酒,帮一个卖不出菜的小贩叫卖完了一筐菜。  待他回来时,天依旧半黑了。  徐子青在灯下看一个请帖。  徐子墨进去,将大毡帽取下,挂在门口,又唤人打水来,洗净脸,用手帕擦着手,一面走进里屋,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茶,坐在桌边,问徐子青:"大哥,你拿的是什么?"  徐子青道:"隔壁家嫁女,发的请柬。"  徐子墨一怔:"怎么会给我们发。"  徐子青道:"嫁女的是本地的员外郎,一个富户。这是他的掌上明珠,要嫁到临县的县太爷家里,听说是准备连开三天的流水席,附近的街坊邻舍应该都接到了请柬,我们大抵只是顺便。"  徐子墨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徐子青将请柬晃了一下:"去不去。"  徐子墨对这种事原是没兴趣的,不过想起上午去的茶馆那老板的欢喜模样,又改了主意:"去。"  他朝徐子青一笑,"我还没见过乡间喜事是如何办的呢?流水席?是所有的人都能来吃席的吗?"  "是。"徐子青道:"不少穷人家一年没沾过荤腥,就指着富户做流水席呢。"  徐子墨一叹:"民生艰苦。"  徐子青一笑:"世事皆苦。"  两人隔日便去了那员外郎家赴宴。员外郎在门外搭了个大棚,摆了十桌菜,专供来赴宴的街坊邻舍,随到随吃,吃完可走。徐子墨两人来得晚了,只剩下一座与女客近的桌子未满,两人坐下。  坐下便有窃窃私语。  徐子墨离得近,听见了背后的大妈大婶议论着:"这是谁家的儿郎,这等俊俏。""比俺们村头村长家的二儿子还好看。""看那身形,刻有一把子好气力。""也不知成了亲没?""我家二姑娘年纪倒是正好。"  徐子墨听得汗下。  两人都是改变了容貌出门的,只是坐席不能戴毡帽,谁知依旧惹来这么多注目。  幸亏没问到跟前。  徐子墨依旧可以当没听见。  桌上虽然都是不认识的。但有酒助兴,又有好菜好饭,一众人心情大多不错,闲谈起来,气氛倒也活跃。徐子墨时不时插一句话,慢慢喝酒,觉得乡间小宴的气氛倒不比宫廷御宴差。  吉时到。  火红嫁衣的新娘被新郎抱着出来。  娘家一众人跟着相送,新娘父亲依依不舍,嘱咐着女儿,"婆家要万事小心",又嘱咐女婿要"好生照顾我女儿,不得怠慢",又扭过头抹泪,"也不知你母亲该哭成什么样了。"  新娘声音哽咽,连连点头。  新郎给岳父磕了几个头。  新娘父亲挥了挥手,让两人走了。  新郎将新娘抱上轿,自己上了大马,笑得见牙不见眼,活脱脱一个傻新郎的样子。  徐子墨忍俊不禁。  徐子青亦是含笑摇头。  送走新人,新人父亲招待亲友,气氛依旧热络。一桌人都吃过了,又和主人家道过喜,都下了席。徐子墨也随了份礼,交给了门房,便待出门。谁知刚走两步,便被守候在门口的一众女客围住了。  "这两位儿郎,今年多大,家中有无父母可曾娶亲?"  "我有一侄女,与你们兄弟俩年貌相当。"  "明日来我们家坐坐。这等好人才,之前竟未曾见过。"  ......  徐子墨徐子青被围了个正着,被热情的女客们问得额头汗下,插话的机会都无。只能再三推脱,连连答应了去几家拜访,才得以从包围圈中挣脱出来。小跑上路,徐子墨二人看着各自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心情舒畅,两人慢慢踱回家。  太阳光温暖又明亮。  徐子墨忽然长叹一声:"真好。"  徐子青问:"什么好?"  徐子墨道:"太平气象,国泰民安,平安喜乐,真好。"  徐子青摇头:"只是太平难得。"  徐子墨点头:"是。"  两人又走了一程子路,徐子墨才又道:"若是为这太平气象,徐家百年,不冤。"  徐子青嗯了一声。  碧色庄稼在风中招摇,沙沙作响,远处田野的清香扑面而来,崭新日影从背后斜照过来,烈烈灿阳,照的两人轻眯起眼睛。  闲和太平。  一切皆好。第四十四章   徐子墨花了一个月在市井中游走,收获颇多。  太平可贵。  但好景不长。  江南是大周的最南端,远离北疆。历年除了洪灾与台风等天灾,一向风平浪静。几十年未有战乱。所以,当徐子墨听说,突厥军势如破竹,两三个月就打到了江南边界的小城,不日将兵临江南城下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江南百姓。  怎会这样快。  徐子墨将战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望着徐子青,几乎以为这是个笑话:"当年,我攻下北疆四城,也用了足足十个月。从中原到江南,中间有五座城,怎么会在两个月内被接连攻克?"  他都找不到词形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这简直荒唐。"  徐子青道:"这不同。"  "北疆素来战乱多,兵多粮草足,人民也多经战火,有防守意识。而中原五城,自建朝起,已有上百年未再经战乱。一座城中从上至下,人人都安于享乐。许多小城军备荒驰,连一支千人的军队都凑不出,仓促应战,又怎能抵过有备而来的突厥铁骑。"  徐子墨握拳。  他又何尝不知。  "北疆五城......"明明自那一纸圣旨出,北疆便再不与徐家相干。可徐子墨还是克制不住地问,"何时尽失了的?"  自苏醒以来,他便一直不敢问,只想着不问便可当未发生。自欺欺人到现在,终于不得不面对。  徐子青道:"一年前,你昏迷后一个月后,突厥在半年内连扫三城。在我们上个月搬走后,剩下的二城也在半个月内城破。"  也就是说。  北疆又添了几场战火。  时至今日,徐子墨的心境已大不如前。若是以往,作为一名周朝的将军,他关心的定然先是周朝的版图又少了一小半,大周的颜面何在,随后才会想到北疆的百姓的损失伤亡。但现在徐子墨先想的是,北疆与突厥的百姓都该受多少苦。  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战士与粮草都剥削着最底层的百姓。  战争是上层人的一念之差。  下层人的永恒痛苦。  徐子墨捏紧了拳头,克制着滔滔愤怒,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突厥军已经到哪儿了?"  徐子青道:"今天早上最新战报,到了虞城。"  虞城。  距离这里还有三座城。  "至多半个月。"徐子墨道,"突厥军现在势如破竹,士气更比平日高涨数倍,战斗力节节高升。按照这速度,至多只有半个月,突厥就会打到这里。战火会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横烧过来。"  徐子青沉默。  徐子墨问:"朝廷呢?朝廷有什么表示?"  徐子青摇头:"朝廷已无良将。"  徐子墨一拳捶在桌子上。  不仅是徐家。这些年历经几朝的武将告老的告老,病退的病退,不少人'意外'死亡,也有几家倒霉的如徐家般锒铛入狱。新一代的小将又没长成,青黄不接。现在举目一望,整个大周能用的武将板着指头都数的清。  这是个困局。  他觉得喉头困阻,一股闷气自胸口冲上顶门,焰腾腾的按压不住。  徐子墨抓起毡帽:"我出去走走。"  街上的变化翻天覆地。城门口嚷嚷挤挤,排了几长条的队,男女老少,灰头土脸,仓皇地围作一团,拿着包袱,抱着孩子,背后跟着拖行李的板车,都是从其余几城过来逃难的。  市集里人流几乎少了一半。  街上一应物资、大米、蔬菜、衣服都被抢售一空。有碰巧买到的,一出店门便被抢了个空。仍旧有许多没买到的,围在店门口吵嚷着要买。许多店家不堪其扰,只得将门板关上,任由人在外面将板子拍的震天响,也充耳不闻。  路上人人都行色匆匆,背着包裹,唯恐走慢了被人赶上。  路边随处可见扒手趁机发财。  小孩被挤嚷的哭声尖利刺耳。  乱了。  全乱了。  昔日烟雨画廊,人间天堂般的江南繁华被顷刻毁于一旦。一座热闹的城市,变成鬼城,只需短短一役。几代人在安逸中养成的平和与上进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战争威胁下,人的罪恶和歇斯底里。  就如一场用笔讲究,绚烂多彩的经年大画,再怎样人间奇珍,只需一把火,就可化为灰烬。  战争便是那恶火。  徐子墨至晚方归。  他疲惫地回屋,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倒在了床上,仰头望着头顶的红木万字纹镂空床顶。这一日,他什么都没有做,亦不知道可做什么。可他累极了,由内到外的疲惫,要久久睡上十年八年方能弥补。  徐子青只拍拍他肩膀,给他泡了杯清茶。  徐子墨躺了很久。  不行。  他弹了起来。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找出书信,在一张雪白的信纸开头写了两个字:赤鲁。  他要给赤鲁写一封信。他当初明明与他说了的,他要的明明只是突厥人民的生存空间。突厥气候严寒,人口不足大周的十分之一,纵然民风剽悍,再怎么繁衍,也用不着这样多的土地。  突厥拿到的已经够多了。  徐子墨一笔书就,匆匆在雪白信封上写上二字:赤鲁亲启,便在大街上给了一个乞丐钱,让他送了过去。这信上有徐家的印,且是他亲笔所书。赤鲁与他交锋多年,自然认得他的字迹。  突厥已拿到半个大周。  赤鲁尽可以鸣金收兵,享受胜利。  他该适可而止了。  苦苦相逼,于大周于突厥都是重压与酷刑。  看那乞丐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徐子墨重新戴上蓑帽,将黑纱打下,重重吐出一口气,苦笑。他知道这番举动太可笑了,甚至有些幼稚,与一个胜利王座上的人讲适可而止,是只有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才做得出的傻事。  可是。  他真的是如信中所想的。  战争该停了。  他也该做些什么。  战火的蔓延比徐子墨想象的更快。不到七天,突厥已经兵临城下。而朝廷的增援因为来自好几省,各省军队互相有争端,又无良将领导,几方掣肘,今日才刚刚到了御城,距离江南核心还有三座城。  徐子墨怒其不争。  江南城守备只有六千。  城下的突厥兵有三万。  只抵抗了两天一夜,江南城的守兵就被屠杀殆尽。守城的官员与守兵一起自陨殉国。当夜,突厥兵闯入城内。城中百姓消息灵通的,早已逃走。逃不走的,便紧闭门户,手握利器,以备防身。  一夜之间,江南城惨遭屠戮。  徐子墨一直在城楼上抗敌。  直到城破,他才被徐子青拉下来。  累极了一天一夜的两人互相搀扶着,颠颠撞撞的走。  一群群突厥兵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的横冲直撞,大抵是得了许诺,可以抢夺城中财物。他们如一群土匪,挨家挨户踢开门,将里面财物洗劫一空。还有些禽兽,看见有妙龄的女子,也都按着糟蹋了。  徐子墨二人弯进一个巷子里。  趁着夜色,两人尚未走几步,便听见前面有哭喊声。  二人向前走几步,赶上前去,就看见三个突厥兵将一对母女拖了出来。母亲二十出头,挺着大肚,怀胎六月。她一只手紧紧抱着手里的包裹,另一只手按着小姑娘。小姑娘才四五岁,面色惨白,哭得哭不出声。  突厥兵要抢那母亲的包裹。  那母亲跪在地上求他们:"大老爷们,放过我们吧。"  一个突厥兵一脚踢了过去,正中肚子。  那孕妇捂着肚子呻吟一声。  另一个突厥兵又加了一脚。  那孕妇身下血流如注,痛苦喊叫着。  推搡间,那孕妇胸口的衣服被挣开,露出一小圈白腻的颈项。几个突厥兵竟是看中了似的,用挑开了她的衣服。那孕妇哀声叫着不要,气若游丝。小姑娘上去抱住一个突厥兵的腿,被一脚踢开好远。  徐子墨瞪红了眼。  一群畜生。  畜生。  他认得这妇人。  前两日,他还帮她在市集上卖掉过一筐菜。这妇人身世可怜。丈夫今年刚刚因病去世,因借医药费,家里欠下一大笔债。她一个人怀着遗腹子,又要带女儿,又要卖菜,生活甚是艰难。  但就是这样,她还满怀着希望地对徐子墨说:"这些天手里攒了点钱,等囡囡再大一点,肚子里这个小的出生了,让她叔叔帮忙带一阵。我就可以买个摊子,日子就不用这样苦了。"  因徐子墨帮她吆喝过,她还一定要塞一个亲手做的春饼给他。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  徐子墨双目发红,浑身颤抖。  这群畜生。  他扑上去,一把揪起两个突厥兵的后背,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齐齐都扔在地上。徐子青在背后,亦将一个突厥兵踹翻在地。三人在地上砸的重重几声响,灰尘被震起老高。  他忙蹲下身,将那妇人微微抬起,小心颤抖地问:"你,你还好吗?"  他的喉头哽咽。  那孕妇明显只一口气了,艰难地扭头望向旁边的小女娃:"囡囡,囡囡......"  徐子青抱着囡囡,朝他轻轻摇头。  人怕是不行了。  徐子墨道:"囡囡很好,我会照顾囡囡。你放心。"  那妇人挤出个笑,身体颤抖,吐出一口血,闭了眼睛。  徐子墨轻轻将人放下,余光里又望见一个突厥兵爬了起来,举着一个大石块,朝他砸过来。他站起身,迅疾转身,照那人劈胸只一拳,将这人掀翻在地,石头咚砸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徐子墨一脚踩在那人胸脯上,从绑腿上抽出尖刀,对着那突厥兵,目眦欲裂:"你们这群畜生。"  那突厥兵挣扎不动。  徐子墨踩得用力:"那是个孕妇啊,你们怎么狠得下心,畜生。"  "要......要是你们赢了......",那突厥兵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急促地喘着气,艰难冷笑道,"你们也会这么对我们......我,我的姐姐,就是被你们大周人糟蹋的......"  徐子墨胸口愤然。  但他是对的。  每次出战,他对约束手下,规定不得欺压平民。但他知道别的将军会为了激励士气,让底下兵士这样做。而他管不了。  那突厥兵咳咳两声,大笑着吐血:"今天,我给家里人报仇了......"说完,伤重死了。  徐子墨无言。  他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无力地滑着,蹲了下去。  徐子青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个酒瓶:"从突厥兵手里拿的。喝一点吧,会好受一点。"  徐子墨接过,一口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才望着天空,苦笑:"大哥,你说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这里有四个大周人,三个突厥人。外面是突厥人赢了,这里是大周人赢了。可双方都损失惨重,有什么意义?"  "到底有什么意义。"  徐子青不说话,只是朝他举起了酒瓶:"敬和平。"  "敬和平。"徐子墨也举了一下酒瓶,将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将空酒瓶啪地砸在墙上。  徐子青也将酒饮尽了。  "回去。"他说,"我们回去,我要看看赤鲁这回到底准备怎么说。"  他们一路回了家。  一路走来,热闹城镇皆成了断堵残垣。六街三市,十里画廊,锦绣河畔,铺满了死尸。青楼楚馆,酒肆勾栏,茶馆客栈,全部被洗劫一空,一地狼藉。  许多地方还燃着腾腾大火。几个突厥兵拿着火把哈哈大笑,然而转瞬被房子里冲出来的火人刺穿了胸脯。  地狱。  这是人间地狱。  徐子墨一路看见许多熟面孔。  前日刚刚得了孙子的茶馆老板,倒在当街,当胸一刀,全身被搜刮得干净。他的身边横七竖八还倒着几个年轻人,大抵是他的儿女后辈。最旁边一个跑的略远些的女子伏在地上,以保护着孩子的姿势死去。  她怀里的孩子才一个多月,亦已断了气。  是个漂亮的男孩。  徐子墨如在烈狱中穿行而过。  一路回到家,正好碰见了一个突厥兵守在门口,见他二人回来,递给他们一封信。徐子墨接了信,果然是赤鲁的。那突厥兵见接了信,就走了,想必得过命令,未曾多说一句。  徐子墨拆开信。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雪白信纸上顿时留下一个血手印。  信很长。  赤鲁的亲笔字迹。  赤鲁并未对徐子墨显得幼稚的想法简单的批驳,而是细细说明了他的缘由。  他说,当年徐子墨的攻防图是当今皇帝,原来的三皇子给他的。当初三皇子和他做了个交易。他扶植三皇子上位。三皇子给他攻防图,并在登基后,将北疆几城割让给他,并给他黄金五万两。  但是三皇子没有守诺。  北疆军一直蠢蠢欲动。  为夺取先机,他向北疆发起进攻了。  原本他只是想讨回他应得的利益。但是,渐渐在攻打中,突厥军如狂飙突进的速度占领了半个北疆。他才发现现在的大周已经是一推既倒,既无良将,又无精兵,就如拔了牙齿的纸老虎。打得太轻松了。  他说,原本他只是想要将突厥安稳地发展下去,但是现在的情形,他却想要整个大周。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只要这一役,拿下整个大周,我便是突厥的千古功臣,会被后代千古传诵,成为一代伟人。"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我要成为大突厥王朝的开国皇帝。"  ......  徐子墨放下信,胸中万千情绪翻滚,咸甜苦辣皆有,最后只化作长长的一叹。也不知是叹赤鲁,还是叹当今圣上,亦或是叹他自己。  他将信递给徐子青:"赤鲁的回信。大哥,你也看看。"  他久久无言。  徐子青看完:"人的野心是永远贪婪的恶兽。"  徐子墨道:"永无止尽。"  徐子青道:"人和野兽有时无甚区别。"  "是我太糊涂了。"徐子墨逼迫自己,将那封信一字一句又看了一遍,摇头笑着自己,"我太相信人性了。"  徐子青看向他。  "约束野兽的。"徐子墨长长呼出一口气,盯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满天星辰,目光坚定锋利起来,"只有锋利的刀和剑。同样,能遏制战争野心的,不会是鲜花和良药,而是血一样疼的教训和头顶的大刀。"  他望向徐子青说:"大哥,我要打仗。"  "打一场为遏制战争的战争。"第四十五章   徐子青望着他:"你早已不是北疆军统领了。"  徐子墨道:"我知。"  徐子青又道:"你手底下也没有十万北疆雄兵了。"  徐子墨道:"我知。"  徐子青再道:"突厥有五万铁骑。"  徐子墨道:"我知。"  徐子青道:"你只有孑然一人。"  徐子墨道:"我知。"  徐子青最后道:"外面有数以万张你的通缉像,只要你一出现,朝廷立刻会将你缉拿归案,斩首示众。为了这一个遏制战争的战争,你很有可能失掉你仅有的安稳生活,丢掉性命。"  徐子墨道:"我知。"  徐子青道:"你仍要做吗?"  徐子墨道:"是。"  "子墨,我很高兴,你终于想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了。"徐子青绽开一个笑容,望着徐子墨,"你终于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为了徐家,为了朝廷,为了荣誉打一场战争了。"  他说:"我将一直与你同行。"  徐子墨亦微笑:"好。"  徐子青朝他伸出一只手掌。  徐子墨一掌拍了上去。  两人十指相交,做了个漂亮的击掌,紧紧握在一起。  "大哥。"漆黑夜色下,他定定地望着徐子青,突然绽开一个笑容。他说,"大哥,等这一场仗打完,我们就在一起好吗?我、你、还有阿赤、子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他知道大哥一定知道他与阿赤子白的过往。  他却只字未提。  只因自己不想听。  他从来都是克制得体的人。  他今生能遇到这样好的人,何其幸运。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什么徐家,什么伦理,什么道德,统统没有守在他身边的这个人重要,没有他们待他的一腔子的深情重要。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而他只想想遵从自己的内心,抛去一切尘世舆论的枷锁。  他爱他们。  他望着徐子青。  夜已深了,月光晶莹而柔和,他脸上罩上一层莹莹光辉,鼻侧投出小山似的暗影。半明半暗中,他的笑容异常温和。他伸了伸手,似乎想捻去徐子墨额前的碎发,手拿起来就放下了。他说,"好。我们一起。"  当夜,他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阿赤。  一封给子白。  他同他们解释了这段时间的躲避与懦弱,也讲述了在江南的所闻所见所感。最后,他说:我一定要让这场战争停下来。"对不起。"他和两人说:"阿赤,子白,等我,战争结束,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信连夜寄了出去。  徐子墨长长舒出一口气,着手作战之事。  正如徐子青所说,他的身份今非昔比。他不再是镇守北疆的铁血将军,手底下也没有数以十万级的雄兵,还背着一个朝廷通缉犯的名号。除了孑然孤身,他没有任何依仗与突厥的铁蹄万钧对抗。  他想过找朝廷。  朝廷是一定要抵抗突厥兵的,或许他们可以合作。  他打得是徐家亲传弟子的旗号。  但失败了。  朝廷军军队长官之间勾心斗角,指挥迟钝,却嫉贤妒能。听说有朝廷老将要出面帮他们打战,第一反应是让人把人抓起来,偷偷消灭,以免被朝廷知道有这一号人物,将会影响他的地位。  徐子墨早有预料,但依旧叹气。  这样的军队如何抗敌。  他又如何拉起一个部队。  就在此时,一个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被突厥占领的虞城,和祁城,包括江南核心城市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反抗力量。他们大多是民间自发组织,目的是将突厥驱除出境,人数在几十到几百之间,最多的不过九百余人。  九百余人虽不能与五万突厥铁骑相较。  但若是能将这些民间力量扭在一起。  徐子墨捏了一下拳头。  这未必不是个机会。  他连夜联系了一个本地的小反抗势力,亮出了身份,并针对他们现在的情况作出了极稳妥的作战方针,又亲自带领这一小伙势力摧毁了本地一个突厥小营地,彻底树立了威信。  小势力不过百来人。  徐子墨打了两场胜仗后,就打算扩张。  他直接亮出了身份——北疆军徐子墨。  他不是没想过风险。  只是时不待他。  徐家百年在民间声望极高。当年徐子墨叛国之事,官方通报中蹊跷诸多。北疆军营中也有徐子墨的旧部下为徐子墨喊冤。尽管官方一直在通缉徐子墨,但民间亦广为流传着徐家是被冤枉的传闻。  徐家与突厥百年为敌。  多年历史熏陶下,众人是相信徐家的能力的。  他反响热烈。  徐子墨的振臂一呼,应者如云。  很快,他的身边就聚集齐了三千余人。其中不少还是北疆军的旧部下。北疆被突厥打破城后,他们四散开,有的新投入了军队,有的落草为寇,有的苟且偷生。现在听见徐子墨的旗号,纷纷投靠。  人一多。  粮草车马供给又成了问题。  徐子青在江南多年,为人仗义,人缘广泛,主动请缨。  徐子墨一方面让他联系本地的粮米仓,或储有余量的富户,进行交涉,或换或买,先暂时弄一些应急;另一方面,他将目光瞄准了突厥人的粮仓。要是能悄悄摸清突厥人的粮仓,放上一把火,趁乱混一批粮食回来,才是一箭双雕。  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队伍中有人出现议论声。  徐子墨不动声色,镇压了声音,又靠着徐子青借来的一批粮食稳定了军心。  但一切都不是长远之计。  徐子墨加快让人打探突厥粮仓。只有来一批数量巨大的粮草,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让他腾出手专门对付突厥兵。  那日,他正研究着战局,一夜未眠,直至日出,都毫无察觉。  门外突然响起喧闹声,接着他的房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他的贴身侍卫,亦是北疆军中的老人,激动地冲了进来,对他道:"将军,三少爷四少爷来了,还带着粮草马匹和药材。"  徐子墨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阿赤与子白?  他们来了?  来了!  他下意识想冲过去,猛地跑了两步,到了门口,忽然又犹豫起来,回头问着那侍卫,局促又紧张:"我、我、我要不要去洗个脸。一夜没睡,我现在肯定很邋遢。还有我的衣服,这一套衣服太脏了,一直都没来得及换,我......"  侍卫目瞪口呆:"将军?"  徐子墨临时决定还是先换件衣服,刚往里走了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一管清凌凌的好声音:"徐子墨。"他登时愣在原地,脚步怎么都拔不动。是他。他不会听错的,这声音他便是再过上十年,也绝不会听错的。  徐子赤。  他来不及回头,便被人从背后抱住了,"二哥。"依恋的姿态,声音里带着委屈。  是徐子白。  他们已经来了。  多久了。  他们已经多久没见了。两年、三年、四年,亦或是如他所感觉的整整一个世纪。在漫长的世纪时光中,盛衰荣枯,一代一代的人出生与死去。他们早已苍老过,又重生过,最后是一个崭新的人,唯独心口的那一腔炙热的热情依旧灼灼招人。  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们......"  你们来了。  很没用的,他连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都说不完整。  他以为他能克制的。  明明他做得已经很好了,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正常工作,正常在世间行走,正常的和人打交道,正常思考,履行着任何一个正常人重复的轨迹。可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有多想他们。  压抑的情感如火山般喷发了。  瞬间燎原。  腾腾烈焰,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他的世界照得整个一片火红。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世界从来都是灰暗的,如同一张没有上色的画,轮廓印子都是对的,只差了一味魂。  他想他们。  他慢慢扭头,将徐子白扶住,又望向徐子赤:"你们,你们......"  侍卫早已退了出去。  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他能放肆地纵容自己,扑了上去,将他们二人重重拥入怀中,第一句话却是抱怨:"你们怎么过来了,快走快走。这里是战场,太危险了。说好的,等战争结束,我去找你们的。"  嘴里这样说着,手却搂地很紧。  徐子赤依旧嘴利:"我们不来,看着您徐大将军坐吃山空吗?"  徐子墨瞪他一眼。  忽而又觉得这声音甚为熟悉,想了一番,他望向徐子赤:"你是那日在酒馆里嘲讽那些酸儒的人。"  徐子赤摸了摸鼻子,大抵是没想到会被认出,但也没否认。  徐子墨反应过来:"你们一直在这边?"  他也询问地看向徐子白。  徐子白亦偏过头。  原来那几日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瞪他们:"你们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还躲着我。"  两人静静望着他。  徐子墨反应过来,低下头,诺诺道,"对不起,我有些东西需要想明白。"在感情上,他永远都是欠了他们三个的。  徐子白摇了摇他的手:"二哥,我明白。"他望向徐子赤,"三哥也明白。"  经过这一番风波,两人感情竟变好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愧疚得无言,长臂一展,将两人拥入怀中。  两人亦回拥着他。  三个人仅仅黏在一起,如天生就该在一起一样。  徐子墨一抬头,忽然望见了门口远远看着的徐子青。他静静站着,无情无绪,仿佛游离于世外,如一个寂寞的旅者,隔了老远,望着一幅不属于自己的好风景。徐子墨心一动,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  "大哥。"  徐子青淡笑看他。  他牵着他的手,走向徐子赤、徐子白。他说:"徐家四兄弟,从一开始就不该分开。不是吗?"  徐子赤徐子白都唤了一声:"大哥。"  客气但并无排斥。  徐子青的笑暖了些:"嗯。"  几人都笑了起来。  一家团圆,人人各得其位,和谐温暖,多好。  徐子墨的心被撑得满满的。  一番契阔后,徐子墨问徐子赤和徐子白二人:"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徐子赤道:"跟着你。"没有一丝犹豫。  徐子白紧接着也小小声求道:"二哥,我可以随军治疗伤员,和在北疆军时一样。我不想走。"  徐子赤盯着他:"为了将这一批粮草战马运到这里,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门路和积蓄。徐子墨,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能不要我。"  理直气壮地骄矜着。  徐子墨露出一个笑。  还是他熟悉的他们。  真好。  "好。既然你们都不肯走。那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他深深提高一个音,"一起还这世间一个太平气象。"第四十六章   粮草药材抵达,后顾之忧暂解。  徐子墨着手对抗突厥军。  他的势力发展极快,短短半个月已有了三千余人,但多是游兵散勇,多数之前没拿过武器。而突厥骑兵居多,一向剽悍,训练有素的北疆军有时都不能挡其锋芒。  双方兵力差距很大。  徐子墨便一改大开大合的作战方式,将人拆成小股,游击骚扰,灵活作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他们熟悉本地地形,又有居民暗中支持,占了地利和人和,将突厥军打得疲于奔命。  另一方面,他还加快兵士的训练。十人一班,五班一队,五队一连,每队中安排一个北疆军旧部,紧急训练,一应规矩作战皆按北疆军旧制,只求尽快将人训练得能上战场。  一连骚扰了半个月。  徐子墨的目的是让北疆军疲于奔命,精神长期紧绷,也让他们以为反抗势力只有这一点本事,最后趁其掉以轻心时,集中手头所有兵力,在对准突厥军最薄弱的一处防守,来一个雷霆一击,将其打的五雷轰顶,惶惶不知终日。  大有大的打法。  小亦有小的战术。  大象力大,但笨重迟钝。  兔子虽小,却灵活敏捷。  突厥军最薄弱的一处营地有四千人,守着江南城外围的一座小城。徐子墨让人不定期来骚扰过,料着该产生惯性与大意时,迅猛出击,将三千兵力全部砸了过来,以少攻多,趁其不备,只花了一天便将这所小城夺了回来。  这是所有反抗势力的最大胜利。  江南几城皆欢呼鼓舞。  徐子墨威名高扬。  这一战让反抗势力们看到了希望。后面一个月内,又有十数个小势力投靠过来。徐子墨手下的军队瞬间膨胀,转瞬之间,竟也有了七八千人。但他命人不许声张,使他们面儿上看着仍只有三千余人。  他又瞄准了另一座小城。  这座小城约七千驻军,而旁边有一座仅有五千人驻守的城市。徐子墨一方面让人不断骚扰那座五千人驻守的城市,另一方面悄悄派人在七千人驻守的城市外打下埋伏,观察情报。  如此这般。  直到两座城里的人都相信徐子墨的目标是五千人驻守的小城,并从七千人的小城派人来增援五千人的小城时,徐子墨猛然一扑,如虎狼出穴,猛攻七千人的小城,并在第二天清晨拿下,伤亡很小。  在五千人小城赶来支援时,他又趁其后方空虚,调头猛攻。  这一招其实极险。  一不小心,满盘皆输。  徐子墨守在营帐时,整整立了一天,纹丝未动,直到听到胜报传回,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脱力般瘫在椅中。此法可一不可二,就只赢在对方对他们情况不了解,掉以轻心,和地形与本地居民的情报上。  但终究是赢了。  一共四天。  他们拿下两座城。  这一胜报鼓舞了整个被占领的敌占区,也让前方突进的突厥军队不得不停下来。徐子墨的队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接受了几千人的投靠,正式拥有了超过一万人的兵力,有了一定规模。  数万雄师的正面对抗才是徐子墨的所长。  他终于得以施展才华。  与赤鲁对决。  徐子墨的兵马不比赤鲁多,但他拥有地利与人和。  突厥军擅长进攻。他们拥有着最强的骑兵,以一敌三,横扫过整个中原大陆。但他们不善防守。他们信奉绝对的力量与实力,不喜欢用计谋与智慧。他们认为这是小人所为。  这在突厥能行。  但江南不行。  突厥将江南打下后,多采取暴力镇压来统治。此法一时有效,但长久之后,必然会引起百姓的怒气反弹。突厥人口不到大周的四分之一,军队也不过大周的二分之一。江南地广人稠,突厥兵士被分配到每个城后数量上不占优势。  通常是偌大一个城市才几千人镇守。  其中却有近十万的百姓。  看似稳定的突厥后方其实危机重重,如履薄冰。  而徐子墨虽有铁血称号,却极善兵法,除去在北疆锻炼出的直冲直撞的狂飙战术,更多的是在徐家打下底子的谋略阵法,与驭人之术。突厥若是能趁着其后方死守前,在三个月内打下整个大周,说不定能成事。  否则便会后院失火,前后顾暇不及,远征的粮草与兵马供给的问题也将暴露。  突厥现在最差时间。  而徐子墨拿出了水磨工夫,慢慢磨他们。他将兵士分成几批,一批批车轮式不停地骚扰,既不和他们硬碰硬,也不让他们能够正常进攻。他专攻小城,以极小的代价将江南城围了起来,却不动中间一块防守森严的硬骨头。  拖。  慢慢拖。  再拖长一点工夫。  只要拖到他们士气衰落,粮草不足,筋疲力竭,而本地百姓的反抗一浪比一浪高时,徐子墨就可以抓住时机,一举攻下江南城,将突厥军的后退之路从中截断,让其成为瓮中之鳖。  他在等。  他很有耐性。  等着狂暴的猛虎前后顾及不暇,露出疲态,展露破绽。  不远了。  七天后,徐子墨接到了一封来自赤鲁的信。  信不长,是赤鲁亲笔所书,白纸墨字,铁画银钩。  他在信中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是为你上一封信中所说的和平,若是让我打下整个大周,一统天下,同样能和平。"  "徐将军,你到底要怎样。"  徐子墨给他回了一封信。  "打了大周,还有大越,大齐,甚至还有更北边的蛮族。"他说:"你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一个帝王的野心是这个世界最难遏制的东西。"  他说,"我只想遏制这一场无谓且不必要的战争。若是和平必须依靠一个民族的人推翻另一个民族的循环实现,我宁愿让两个民族彼此制衡。"  信寄了出去。  久无回音。  徐子墨依旧坚持自己的战术。  他身边不是没有急躁的人,频频向他试探,这样的战术是否有效,要不要尽早展开反击。徐子墨依旧不为所动。他只是等。慢慢的等。等待是他和赤鲁隔空的一场博弈,无声无息,却生死攸关。  他的心必须定若磐石。  他等到了。  一个月后,赤鲁又向他递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你到底要怎样。"  徐子墨向他寄了一份协议。  和平通商协议。  这是他在历代徐家家主的书房里找到的,纸张泛黄,有些年头了,协议内容大抵是一、双方克制六十年不起争端,二、双方开放互市,允许大周的粮食与布匹、突厥的马匹和黄金进行交易、三、双方互相派人组成都会,进行监督。  协议被搁置了许久。  徐子墨年轻时只不以为意。  突厥怎会答应。  太过不现实。  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先祖的高瞻远瞩。而徐家能将这一份协议历代传下,说明认可这一协议的并不在少数。正如这份协议背后所说,遏制两只猛虎的,一是大刀和火把,二是食物与利益。  他打算实践这份协议。  赤鲁又未回信。  徐子墨只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已经两个月了。快了。突厥的进攻速度已经放缓了,说明他们后劲不够了。而他只需要有条不紊,将点编成网,来一个瓮中捉鳖。  不会很久了。  他等着。  赤鲁回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修改过的条约。他同意当今的条约,但必须将北疆五城割让给突厥,否则他便不答应。徐子墨没有回信。这时候还想开条件,说明还不够,突厥还没到最危难时,这一把大棒也打得他们不够疼。  再等等。  只有疼到极致,他们才会懂得畏惧。  他依旧等待着,并一点一点收紧着,将那根套在猛虎脖子上的绳子拉紧,拉得更紧一些。快了。他已经打下了七座小城,有了三万人马了。只要一个机会,他就可以只扑过去。  机会来得非常快。  十月初三。  突厥军攻打怀清,误入怀清圈套,被关门放狗,打了个正着,损失了整整七千人马。同时,紧挨着怀清的庆铃,一队人马偷偷潜到突厥军的后方,一把火烧了突厥的半个粮草库。  祸不单行。  而突厥军意外地反应迟缓。  那队本抱着牺牲念头去的人马,在追击下,七散八躲,居然能逃了个大半。落个囫囵身。而突厥增兵一倍,再去攻打怀清时,整整七天都打不下怀清一座不及江南五分之一大的小城。  突厥不行了。  所有人都冒出了这个念头。  徐子墨一面让人犒劳嘉奖火烧粮草库的小队,一面继续给潜伏在怀清的人马报信:再坚持三天。然后,他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划了一道,目光徐徐扫过每一个与会的将领与核心人物。  "反击正式开始。"  五个月。  他花了五个月时间将突厥兵赶出了中原。  北疆与江南的交界线上,徐子墨与赤鲁又见了一面。  赤鲁说:"我还是那个条件,徐将军,只要你愿意答应,战争立刻就会停下来。"  徐子墨摇头,不够。还不够痛。  仍需紧逼。  不欢而散。  他又花了五个月时间,将突厥赶到了洛城的边境。  这大半年来的艰难困苦自不必细说。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突厥的虚弱。他们资源匮乏,人口稀少,越是持久的战争于他们越艰难。而这一场拖了大半年的战争几乎耗尽了突厥的国力,非得十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  徐子墨最后一次见赤鲁时也在此时。  在洛城边境。  他和赤鲁在一家小酒馆里见面。赤鲁走进来时,步履疲惫,整个人如老了二十岁。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徐子墨,将那一份协议签了,递给徐子墨:"现在,你愿意退兵了吗?"  徐子墨点头。  他摇头:"我不相信你能让你们的皇帝也签下这份协议,他不是个君子。"  徐子墨道:"他不是我的皇帝。"  赤鲁一愣。  徐子墨慢慢将那份协议折好,站起身,望着赤鲁:"而且,他一定会签,如你一样。"  赤鲁笑了:"徐子墨,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站起身来,望着徐子墨道,"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还有我现在签下这一份协议,并不表带我屈服。若是你不能让大周的皇帝同样签字。我也只会当这协议是一张废纸。"  徐子墨站起身:"好。"  赤鲁望了望徐子墨,半晌一叹:"徐子墨,你是个真正的君子。"  徐子墨摇头一笑。  并未辩解。  他不想作任何人眼中的君子。他只想做徐子墨而已,没有任何头衔与身份,也不在存在任何集体中,只单单作为一个人存在的徐子墨。君子条框诸多,他只想做潇洒自在的一个人。  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的人。  包括遏制战争。  突厥军退出北疆,边境停战的消息如一阵传遍了大周上下。人人皆欢呼庆贺,将徐子墨及他带领的军队看作英雄。营地门口每天都堆满了人们自发送来的吃食,衣料,花朵,甚至姑娘手做的荷包。  徐子墨出门时亦常有人给他磕头弯腰。  一切都重新来过一遍。  如当年那样。  徐子墨却不是当年的心境。  他不再渴望做将军,凛凛守在边疆,护卫安全的铁血战士。他更想尽快让大周的皇帝签下这份协议。世间气象太平,他亦可在盛世中寻一小角落,与三二人享受,过一份属于自己的淡日子。  不理人。  也无需人理。  自在在尘世中打滚,沾得脂粉油烟,尝尽咸酸甜辣。  人间至幸。  赤鲁已签下协议,下一步便是大周。对于大周,徐子墨感觉终究是不同的。他正在犹豫,是否有平和的方式能找到大周皇帝谈一谈。先礼后兵,他宁愿给大周留下一点余地。  但周皇却未给他余地。  突厥停兵后第三天,满城贴满了徐子墨的通缉画。朝廷同时用上五省的兵力,捉拿叛军头子——徐子墨。若不是有大周皇帝的圣旨亲谕,并再三勒令,各省军官动作绝不会如此迅疾。  尽管有所预料,徐子墨依旧苍凉。  过河拆桥。  卸磨杀驴。  翻脸无情。  抗击突厥时,大周朝廷前期各方势力斗法,导致行动迟钝,错失良机。后期徐子墨带着反抗势力抗击后,朝廷竟一副处处以徐子墨势力为首的状态,甘愿为后,协助徐子墨抗突厥。  当时众人也不是没有过幻想。  只是......  翻脸太快了。  徐子墨看着通缉令只是摇头。愤怒?倒不至于。悲凉,还有一点。不值,也没有,毕竟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大周朝。他只是将这一切置之不理,任由他吧。现在的他也不是一般二般的通缉令能奈何的了。  但朝廷步步紧逼。  七天后,朝廷下了通知。  若是三天内捉拿不到徐子墨,便将徐家一族流放的人,与跟随徐子墨之人的亲眷家属九族皆按谋反罪,斩立决。  举国哗然。  跟随徐子墨的人数已到七万有余,他们的亲眷家属九族牵扯带连,可以牵扯出几十上百万人。难道朝廷要都杀了。这可是活生生的百万人,能组成一座不次于江南的大型城池了。  简直疯狂。  众人起初只不肯相信。  直到第四天,朝廷将徐子墨身边一位老北疆军的亲眷斩首示众了,一行十一人,人头留在城楼上示众。大周皇帝亦放出话来,只要徐子墨一日不出现,这杀戮一日便不会停止。  第五天,杀了两家人,共三十七人。  第六天......  这是在逼徐子墨。  谁都看得出来。  但谁都没有办法。  这一回,愤怒、震惊,以及难以置信都不能形容徐子墨的心情。尤其是他在听见那名老北疆军撕心裂肺的哭声时。他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这样不将人命看在眼里?  他问徐子青三人:"你们三人有人与这个之前的三皇子打过交道吗?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前十七年皆不声不响。  在大皇子与太子斗得死去活来时,竟拣了一个漏。不,不一定是捡漏。当年先帝的死颇有蹊跷,朝中一直有传闻。他当时不过二十出头,既无背景,又无声望,竟能将大皇子与太子两个把持了大半朝政的实权派拉下水。  此人一定善隐忍。  思及先帝之死,赤鲁的交易,与这次威胁。徐子墨又加了一句:这人善谋,冷血,大胆,疯狂,且不计代价。  是个厉害人物。  徐子青摇头:"三皇子在世人面前露面太少,只隐约听人说,是极隐忍的人。"  "听说......"徐子赤顿了顿道,"这三皇子的母亲当年并不是病死,而是被人下毒死的。她当年还有一个女儿,比三皇子小四岁,后来遇上大火,在他面前活活被烧死了。很多人说,三皇子从那时起就不大说话了。"  徐子墨嗯了一声。  年少遭逢大变故,性情大变。  徐子白道:"当年我曾跟随师父到宫闱中给后妃们诊过脉,曾经遇见过他一次。他当时才十来岁,很瘦很小,面色苍白,神色仓皇,一看便是长期处于不安下。他当时抚养在皇后宫中,但任意一个小宫女都能斥责指使他。"  他一贯待人淡漠,这一番评价也不带感情。  徐子墨又嗯了一声。  地位卑微,被人轻视。  他摇头:"但无论如何,都不是他可以将北疆三万英魂与这么多人的性命视为无物的理由。"他眯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芒毕露,"时隔三年,这笔账我们也该算算了。"  他命令军队即刻开拔。  目的地——皇宫。  第七天。  朝廷还在逼徐子墨。  人命威胁下,军队里有了一些声音。尽管很快被众人压了下去。可随着人一天比一天杀的多,这种声音出现的次数也愈多。军队里也都有了浮躁的声音,毕竟朝廷正统的观点还是铭刻人心。  第十天,已经杀了三百个人了。  军队里人人沉寂。  这并不是好事。  徐子墨已经带着人打下了两座城,但是不够。还是不够快。他攻城略池的速度远比不上朝廷杀人的速度。照这样,只需半个月,他还没打到京城,军心乱了,整个队伍只怕就要散了,更枉提逼宫签协议之事。  这是一记杀招。  只有疯子才使得出的杀招。  徐子墨陷入困局。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消息——朝廷抓到徐子墨了,半个月内送至京城处斩。他起初以为是假消息,嗤笑了一声。可很快他反应过来,大哥与他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心慌意乱,跑到徐子青的房间里,果然没有发现他的人。  书桌角上有一张雪白纸条:阿墨,队伍需要稳定人心。我先走了。  寥寥几字。  再无其他。  徐子墨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全身上下如同火灼,仿佛下一秒便可以砰的爆开,将一切炸的如同齑粉。他的血脉喷张,头顶愤懑,几乎烧去理智。大哥!他的大哥!他狠狠咬着牙。三皇子,好的,三皇子,我本不欲逼你,奈何你实在过分。  三皇子。  我要将你挫骨扬灰!第四十七章   七天。  他只有七天时间。  他聚集起所有力量,往京城全力一扑。军中众人得知徐子青主动投军,为了稳定士气后,士气起先重重一落,被压制谷底后,反而剧烈反弹,暴涨至极高。这样的帝皇,视人命为无物,又何必听命。  他们要杀到京城。  他们要救他们的亲眷。  他们要救自己。  杀。  整个军队爆发出比抗击突厥更强盛的士气,一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而朝廷中军队多懦弱,本就不如徐子墨的军队一路浴血,有凛凛铁血气势,又因三皇子所作所为实在不仁,众人碍于身份,不能反抗,实际内心多为不耻,大多都没有尽全力抵抗。  军队行进如飞。  五天已过十二座城。  可不够。  还不够快。  只有两天了。  徐子墨干脆弃了大部队,将指导权暂时交给徐子赤与徐子白。一人带了一万人,急行军扑向京都。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行至第六天清晨时,他又弃了五千人,最后带着一支最精锐的小队扑向京都。  快。  他必须快。  任何挡路的都直接碾压。  第六天傍晚,他赶到了京城。京城城门外,他一骑狂奔,直冲向城门,丝毫不顾楼上对准他的无数支黑沉沉的剑。消息没有他走得快,京城众人得到的消息还是徐子墨已经被捉了,即日处斩。  而此刻徐子墨却又出现在外。  众人都以为见到了鬼。  徐子墨身后跟着五千人。他高举着银色长枪,朝着城门冲了过去,从背后取出三支羽箭,三箭齐发,一举射下城门上的三人。后面跟随的人亦扑上来,朝城上攻击。几千人的队伍却打出了十万雄师的气势。  这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枪林弹雨。  徐子墨始终立在最前,姿态如铁。  约摸过了一刻钟,城楼上来了一老者,立在众战士的正中。他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青布长衫,身形略佝偻,看上去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古稀老人,惟一双眼睛亮若寒星,清亮冷冽,神采夺目。  徐子墨立刻举手:"停下。"  城楼上的攻击也停了。  徐子墨抬头,望向那老者。  那老者亦看他。  两人俱沉默。  老者是他熟识,姓蒋,是蒋家镇山太岁。蒋家与徐家一样是在朝堂屹立百年的将门。只是,在三皇子登基后,亦沉寂许久了。当初徐家被抄家,就是这位蒋家老祖放了老管家一马,给他报了信。  算起来,他们也许久未见了。  许久,那老者幽幽一叹:"徐小二。"  徐子墨亦唤了一声:"蒋爷爷。"  "徐小二,你可知道,一旦你进了这扇门,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那老者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徐家成为叛贼,而你徐子墨的名字,亦将在大周史册上留下叛名,供后代评价。"  徐子墨沉默一瞬,道:"蒋爷爷,徐家早已是叛贼了。"  蒋老祖也沉默。  徐子墨又道:"生前事尚且不能顾,又何谈身后事。我一生功过,只由本心,任由后人评说,与我此身无关。"  "没想到。"蒋老祖苦涩一笑,摇头:"你一个小辈,竟比我活了一辈子的人要洒脱,通透得多。"  他抬头,望着徐子墨道,"徐小二,我放你进去,你会杀掉皇帝吗?"  这话问得直接。  当场众人皆变色。  徐子墨摇头:"我不知道。"  他依旧是愤怒的。他想将那个一逼再逼的三皇子按在地上,用刀比着他脖子,让他也了解一下被人捉弄,生命不由自己控制的恐惧。可那个三皇子背后的一个国家的力量不由得让他冷静下来。  他必须克制。  蒋老祖一笑:"便是我不放,你也一定要进来?"  徐子墨道:"是。"  蒋老祖道:"哪怕牺牲一切代价?"  徐子墨道:"是。"  蒋老祖道:"哪怕你会死?"  徐子墨道:"是。"  蒋老祖喟然一叹,伸手,大喝一声:"开门。"  虽年近古稀,他却中气十足。  这一声重喝依旧如洪钟般徐徐波散开,撞击着人的耳膜,摇晃着人挺立的身躯。血色夕阳下,单身立在城楼正中的蒋老祖神色凛凛,背板直挺,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战场上叱咤的一骑单刀,策马狂驰的将帅。  徐子墨朝老人家深深拱了一拱手。  这亦是英豪。  英雄从不会迟暮,只是退隐而已。  "我们走。"他高高一甩马鞭,双腿一夹,极快驾了一声。赤红的马儿便一团火似的奔了出去,如一记长枪,在宽阔的石道上破开一条巨大的缝隙。接着,缝隙被陆续赶上的大部队冲开,撕破,最后消失。  他们朝着皇宫进发了。  已是深夜了。  城中无一人拦他们。  他们到了皇城门口。  有侍卫拦他。  徐子墨一刀劈晕了他。  扑上来的人更多,徐子墨眉头未曾稍动,举手,杀敌。  手起头落。  他自皇宫门口,一步一步杀了进来。皇城大门,一重宫门,二层宫门,正中的议事场,更深处的正皇宫。而皇帝寝宫远远的如一座金山,辉煌灿烂。徐子墨一路踩着尸山血海,口中只有一句话:"我要见你们皇上。"  他到了寝宫门口。  战战兢兢的太监脸白如纸,话都说不完整:"逆逆逆贼,退退退下。"  徐子墨朝前走。  一步。  再一步。  他逼近着他。  太监吓得连连后退,声音里已有了哭腔:"退下......"  "让他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寝宫深处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笑,"徐子墨,你来了。"  那太监如获大赦,屁滚尿流地跑了,因为腿软,还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又迅速爬起,捂着嘴跑了。  徐子墨一愣。  这声音......  他提着刀走了进去。  寝宫占地面积大,吊顶高,偌大一个空间,却无什么家具,显得又深又空。人一走入,便显得极为渺小。光线格外亮。细看下,墙壁各处一步一个烛台,数百根蜡烛燃着,红红黄黄的火光将整个空间照得富丽堂皇。  临近最深处龙椅却极昏暗。  他居然将龙椅搬到了寝宫。  徐子墨吃了一惊,打量着龙椅上的人。  灰隐隐的光下,龙椅的金色灿光也蒙上一层阴翳。能并排坐四人的龙椅如一尊庞然巨物似地蹲坐着。他人又瘦又小,端坐在龙椅正中,反而被那巨大而辉煌的背景衬托的矮了一截,又小了十岁,像个阴沉沉瞪着眼睛的孩子。  徐子墨往前走了一步。  他想看清那人。  刚走了一步,他的长枪却在金色地砖上划出吱啦一声杂响,细小的声音在完全寂静的环境里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像察觉了被打断了似的,又戛然而止,猝不及防,是令人喉咙发痒的声波。  徐子墨吓了一跳。  这里竟再无旁人。  "你的声音很熟,你是谁。"徐子墨不再往前走。他的声音在空幽的环境中弹出回音,如同自己同自己对话。他提高了声音,"不要躲在暗处,你不是一直想捉到我吗?出来。"  空气中陡然出现一笑。  那人从龙椅上站起来了,被四面八方的烛光扑照,他身后出现无数条淡灰金的影子。他走着,那一条条影子也与他一同走,变长变短,没入他的身体。是一个个与他同根同源的,阴暗的他。  徐子墨紧紧盯着他。  忽而他睁大了眼:"是你。"  他穿着威严的龙袍,人却比从前更瘦,显得衣服里空荡荡的,仿佛龙袍在架着他走。一张脸苍白如雪,连烛光都暖不了半分的惨白。眼睛深幽幽的,目光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不适感。但五官轮廓的印子分明是原来的那个人。  仿佛骷髅穿上了华服。  "尚黄?"  徐子墨盯着他,缓缓道,"还是应该叫你,皇上?"  他亦抬起头:"徐子墨。"  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直想不通到底是谁背叛了他,将进攻路线图给了三皇子的人。他曾经将跟着他的人排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到结果。他当然怀疑过尚黄,可是他不久就意外坠崖去世了。  原来并没有人私通三皇子。  是三皇子亲自动手的。  难怪。  他第一次看见尚黄是在北疆。而他去接任时,北疆前一任守官对他说了意味不明的话,劝他远离太子,投一位明主。后来,三皇子登基后,那人再次任了北疆守官,却足足升了两级。  他不寒而栗,三皇子在北疆布局这样久,他却毫无察觉。  他想通了无数断裂的一切,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最后吐出的一句却是:"为什么要诬陷倾城。"  他想不通。  倾城与他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打破她头顶的温室保护罩。  "倾城?"他忽然大笑,然后平静地看着徐子墨,问道,"你以为她真的叫倾城吗?或者,你真的以为她是徐家人吗?"  "你认识她?"  他反应过来,又追问:"她不是突厥公主对不对?那一切都是你故意布置的,从那个突厥找遗落公主画像的皇榜开始,你就开始布置了。是不是?"他不解,"但是,你为什么呢?"  "因为她叫明珠,是先帝的四公主。"  尚黄提高了声音,夸张地一挥,巨大的龙袍袖子如一块帷幕,被扯得瑟瑟作响,而掀起的是陈年旧戏的序幕。他缓缓道,"明珠,是先帝晴贵人的女儿,也是我的亲妹妹。"  亲妹妹?  徐子墨以为他听错了。  可尚黄板正的表情让他不再怀疑。是了。徐子赤说过的,当年宫闱中确实有一个被火烧后,幼年夭折的公主。当年被火烧去世时,三皇子曾亲眼目睹。  他问:"她既然是你的亲妹妹,你又为什么要害她?"  "因为不公平。"  尚黄的表情异常平静,口齿清楚,逻辑分明地说着他的理由,"这个世界不公平。同样是一个母亲生得,我在宫里被人狗一样踩,她明明已经毁容了,又丑又笨,凭什么能有人对她那么好,过得那么好。"  "她那样的人不配。"  尚黄并没有歇斯底里,亦没有半点动怒。他像说着今天的太阳不错一样,说着自己一手逼死亲妹妹的逻辑。  "这个世界是应该有秩序的,它应该是讲究公平的。而同样是一母所生,她又丑又笨,应该被人踩,被人唾弃。但却有人怜惜她,爱她。我健全又聪明,我比大皇子、太子任何一个人都学得快,比他们都聪明。我应该站在世界顶上,被人崇敬。但二十年来,我都被人当狗一样骑。"  "这是不公平的。"  他微笑着,两个手指轻轻一捻:"而我只是做了一件简单的事,来履行这个规则而已。"  疯子。  这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徐子墨望着尚黄。难得他当年居然能伪装得如此正常,瞒过了他。他绝对是个聪明人,能瞒着先皇、大皇子、与太子布置下这一番动作,并坐上皇位,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说明他是个聪明人。  但聪明的疯子更可怕。  "她多笨啊。"尚黄摇头,"我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哄她,她就能相信,像个又蠢又笨的小孩,被一根糖葫芦就能骗走。生得那样丑,满脸的烧伤,还成天问我,今天我漂亮吗,这衣服好看吗?"  "你说,她活得多么低级?"  他认真地道:"我是为了她好。我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徐子墨嘴唇动了动。  他有一腔话想要说,要想唾骂,想要把斥骂与反驳砸到尚黄脸上。可是他又摇了摇头。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对这样一个疯子,他无需再费口舌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对了。"尚黄看向他,露出一个甜蜜地笑,"你和你弟弟是一对吧?"  徐子墨忽而一震。  "你想干什么?"  他背后汗毛一瞬间立起。  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动容。但是,他不能!不能伤害他的爱人们。谁都不行。第一次,徐子墨心中冒出无数阴暗的想法,把他杀人灭口,把他按在井底,看着夜晚黑色的水将他吞没,将他杀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一瞬间几乎过了十年。  尚黄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徐子墨不信。  他的后背绷得很紧。  一个疯子的话是不可信的。  他怎样都无所谓。他早已免疫,不在乎外界对他造成的任何伤害。但是他必须保护他的爱人们。保护他们不能受外界的伤害。若是有什么事情,冲他来。反正他早已经过千刀万剑,已练就金刚之身。  "说起来,我还是你的媒人呢。"尚黄温柔一笑,仿佛真以媒人自居了,闲适坐在地上,还舒服地叹了一声,"要是没有我给你下的那个媚药。你们两个,不,或许是三个,会成吗?"  他妖娆地望了眼徐子墨:"对吗?徐将军。"  徐子墨喉咙发干:"当你,是你?"  原来是他。  又是他。  他这又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这个疯子又是怎样想到要给他下那样一味毒的,还是媚蛊。这样阴毒的药?到底为什么?这个疯子还能用理智来思考吗?  他问:"这又是为什么?"  "当然还是因为公平了。"他笑着,看了徐子墨一眼,像嫌他太笨似的。"公平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秩序。当然,时不时就有人打破这个秩序。这时候,我就必须给你们小小的一点惩罚了。"  徐子墨艰难地问:"我当时并未见过你。"  "你瞧。"尚黄道,"这就是你又不遵守公平了。那一年的御宴,你作为徐家人,被邀请入席。后来,在门口,我碰见了你,和你打招呼。你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开了。现在更是不承认了,多么狡猾。"  徐子墨真不记得了。  那一年他毒发得极重,撑着去御宴已是勉强,看了一出戏,撑过开场后,他便借病告辞了。因为毒让他的身体太虚弱,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确实想不起来回来的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了。  这可真是......  徐子墨想了半晌,只得用一个词来形容。  啼笑皆非。  这叫个什么事。  他想解释,又觉得没有必要。  反正疯子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所谓公平,是与你本人息息相关的。若是当年的你是那个强大的北疆战神,你忽略了我的一个招呼,我根本就不会在意。"  他慢慢的说,"但是,你当时只是个病痨鬼,弱的谁一巴掌都可以打死你。这样的弱者,就应该被踩在脚底下,卑躬屈膝。而我当时是个健全人,比你强大。你比我低下,就应该遵守你自己的位置。可你不仅不理我的招呼,还挺胸抬头,满脸傲然,好像你还是那个风光的北疆战神一样。"  徐子墨听得直摇头。  这是怎样的强盗逻辑?  弱就该死?  "这不行。"尚黄说,"我只是略施惩罚,让你认识到自己的位置。你既然是个弱者,就应该学会求人。你不会,我就用媚蛊教你。怎么样,那个滋味不错吧?"  徐子墨摇头。  疯子。  和这样的人对话都是一场折磨。  彻头彻尾的疯子。  徐子墨不想和他废话了。他直接取出协议,拍在桌子上,"今天我来,是要给你看一这份协议的。北疆与突厥双方的和平通商,以及六十年内不互犯的协议。突厥的赤鲁已经签了。现在只需要你签了。"  尚黄却不看他。  他径直说着:"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任何东西都要遵守这一套公平的秩序,对不对?"  徐子墨不想理他。  他去取了印泥,抓住尚黄的手,想直接将他的手按在那张协议上。他要的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同意而已。至于尚黄,这个样子肯定不能当皇帝,后续的事情,自有大周的朝臣和宗亲处理。  有大军威慑,他不怕他们不认。  尚黄拼命挣扎起来:"别碰我。"  徐子墨直接去抓他的手。  一握住他的手,徐子墨却惊得愣了一下。他的手干得如一把柴,覆在骨头上的只有一层黄褐色的枯皮。正常的瘦削绝到不了这地步。他急促抬头望向尚黄:"你得了什么病?"  "不。我没得病。"  尚黄拼命抽回手,激烈地反驳着:"我没有病。我活得好好的,我聪明,我强大,我应该是才这个世界的强者。我怎么会病,怎么会成为应该被人唾弃的弱者。我没有病!"  他喊叫着,却猝然吐出一口血。  黑红色的血。  徐子墨了然。  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这不是我的血。"他愤怒的大叫着,歇斯底里,用怒吼否定着一切事实,"我没有病,我是世界的强者。我应该做皇帝。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崇敬我。我应该是这寰宇的强者,理应拥有这一切,决定着弱者的生死。我不会是弱者。"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笑了起来,望着徐子墨:"我不会是弱者的,对不对?"  徐子墨摇头。  这个人已经完了。  他拿着协议往外走。  不用再在他身上耗时间了。这样的一个疯子,就让他被他自己的公平秩序惩罚吧。看看这一个口口声声讲着公平秩序的人将如何处理自己这一个最大的弱者。  呵,一定是一场好笑话。  徐子墨踏到门口时,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徐将军。"  徐子墨一顿。  "代我向您三弟,也是我的表哥问个好。"他的声音即轻快又带着点报复地快意,"毕竟,被打入贱籍还能翻身的,除了你三弟的母亲,当年冠绝满京华的大小姐绾情,也就只有她的妹妹,先帝的晴贵人了。"  "当年把我妹妹那个蠢货救出来的给你三弟的,是你三弟的舅舅,也是我舅舅。"  "这样算,我还得叫你一声弟媳?"  "滑稽。"  "真滑稽......"  他大声笑了起来,疯狂的笑着,笑着笑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  徐子墨摇了摇头。  转身。  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让人叫了宰相和将军,并一众皇亲国戚过来,将赤鲁签下的条约给他们看了,并说明了尚黄的情况。尚黄已不能再做皇帝。当务之急是册立新君,休养生息。一众朝臣同宗亲也被尚黄折磨得怕了,立刻同意了换新君。  适宜的皇室成员最大也不过七岁。  他们需要时间。  看得明白的人还是很多的。  徐子墨将情况讲清楚后,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决定同徐子墨签下这条约。  六十年内无战争。  回复经济往来。  新小皇帝由专人教育,朝廷受宰相、将军并皇亲国戚三方把持,等小皇帝成年再交给他。同时,新皇也必须遵守此协议,否则徐子墨随时可以来监督。  孩子由徐子墨亲自选定,他选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一切尘埃落定。  他走出皇宫,外面的太阳灿烂如金,如万丈佛光,普照着大地。徐子墨觉得刺眼,如从冰窖中走出,身体很快暖了起来。他轻眯起了眼。"走,我们去法场。"他骑了一匹快马,极快地奔至法场。  大哥。我来了。  事情全部解决了。  一切早该落幕了。  他救下了徐子青。  七天的牢狱之灾,他瘦了许多。  在清晨的朝阳里,他带着徐子青朝着远方大步踏去。走不出十来步,他们便看见法场外面一棵高大如云的红枫下,徐子赤与徐子白并排而立,含笑看着他们。  徐子墨徐子青快步走了过去。  四人一排。  "我们走。"  "去哪儿?"  "去一个太平的小地方,过我们的小日子去。"  徐子墨只给了众人一个背影。  这是他认为的最好的告别方式。  身后有反叛军将领高声问着:"将军,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徐子墨头也不回,高声道:"你们也走吧。太平时节可不需要这么多兵。朝廷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的你们原来是做什么的,现在还做什么吧。"  "生活已经回到正轨了。"  后面还有声音追问着。  可徐子墨只当不闻。他笑着问三人:"接下来,是我们的好时光。你们想去哪儿?"  "南洋有一座小岛,甚少人去,景色不错,气候宜人。"徐子赤高声笑道,"每年冬天,是个不错的度假去处。那地方临海,我在那儿买了一排房子,一出门就是大海,漂亮极了。"  徐子白也道:"不如我们去攀泰山。"  "至于我?"徐子青微笑:"我想在齐岭山下的小镇再住上几天。"  "好。"徐子墨一口答应,"日后我们的时间多的是。都去。都去。"  他们余生只耗在周游列国上。  走出许久,徐子墨如减了十斤,越走越轻快。他走着,望向身边人,高声一笑:"真好。有你们在一起。"他一一望过三人,"没有你们,这一场仗,我打不赢,也没有底气。"  徐子白呼出一口气,笑了:"大哥,你不用再当将军了。"  徐子墨亦笑道:"一个不需要将军的时代,才是好时代。"  徐子赤道:"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徐子墨颔首。  从此以后,他可如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  赚钱。  养家。  过一份属于自己的小生活。  "此举后,大周与突厥间至少可保三十年安宁。"徐子青也漾出一个灿笑:"从此,人间只一片太平气象,福寿康宁。"  徐子白问:"三十年之后呢?"  "那便是下一代人的事了。"徐子墨朗声道,"我们自去潇洒,天高海阔,随意飞去。"  他们大步走着。  太阳影子红而亮,将他们背影拖得极长。小巷里哆哆哆剁咸菜的声音震天而响。远远有烧鸭的咸香飘着。一只大黑狗趴在地上,懒懒地吐着舌头。隔壁一家男主人当兵回来,推开门,喊着妻子孩子的名字,小孩子扑了上来,甜甜地叫了声父亲。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  注:游击战法,敌退我进那一系列是咳咳朱德将军的首先提出来的,这里是借用。  注2:文中一切地名,人名,战争,情节都是虚构。后记。  我不喜欢用主题二字。这个词太宏大了。  这篇文主要写的是我的一个思考。  当然,一个才二十来岁,尚未出象牙塔的学生的思考,多半浅显。但既然大家已经看到这儿,也不妨姑妄一听。  这篇文灵感是两条微博。一条是叙利亚战火区,一群小孩子在废墟上唱歌的。底下评论痛斥战争的罪恶。一条是文化界人士对民族英雄岳飞等人挪出语文课本的痛斥(后来好像证明不是那么回事,这里不展开)。  同样是战争,反应却大不相同。  当时觉得奇怪。  后来才觉得是自误了,一个是作为己方,尽管时隔岁月长河,立场仍坚定;一个是旁观者立场,占上帝视角,自然能事不关己。  但这个还是激发了我对战争的思考。  大家都知道岳飞十二道金牌被召回京的故事。在古代,君臣父子的纲常是大于天的。在这样的背景下,会不会有一个将军,在某一天幡然醒悟,想要抵抗纲常束缚,觉得战争是罪恶的,想要遏止。  这个将军就是徐子墨。  他的出身背景完全符合古代正统臣子标准,出身将门,君子教育,忠君爱民刻在骨子里。尽管他不知人民生活是如何。  但他骨子里是不同的。  他愿意自己思考。  他愿意转变。  同样,他还有那样一群兄弟。  他最后改变了。  他的转变展现了一种现代重视人的价值与自由的价值观与古代君臣父子纲常伦理的价值观的碰撞。  因为他的作者是现代人,所以人的自由赢了。  但作为斗争载体的徐子墨是在两种价值观的漩涡中挣扎的。所以,大多数时候他总在纠结,犹豫、痛苦。  整篇文也显得很沉,导致我撒糖和讲笑话都没地方写。  这是我的锅。  在文中,他的战争生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是十二至十六岁,他为徐家打仗,心里装的是徐家荣誉与门楣。第二个是二十二那年,他复出打仗,说是为了北疆人民,实际上站在大周统治者稳固民心的立场,第三次,他二十四岁,他同样打仗,是为了人民的和平。他看到了战争对平民的残害,打心底想要制止这一切。  只有最后一次,他是为了自己。  我认为这是一种成长.挣脱了一重一重集体主义荣誉捆绑,有了自己思考后,他仍愿意为社会做点什么,而不愿当英雄。  我喜欢这样的徐子墨。  这是我眼中的徐子墨。  再说说三个兄弟。  最开始打算写np,完全出于自割腿肉,至于写骨科,是因为既然都写np了,不如就玩笔大的。  于是悲催的子墨又加了背德和背叛感的纠结......  我的锅。  三个兄弟代表三种类型的爱,亦可以说爱的三个不同侧面。子青代表前期包容、理解、克制的兄长式的依恋,子赤代表中间瞬间的激情,子白代表后期对爱人的怜爱和心疼。三个方面,有的比较外露,有的比较内敛,有的是润物细无声式的,所以文本表现上也有不同。  我是个务实的人,爱情观也是。  激情美好但易逝,过后便是一地鸡毛。  怜爱和依恋温吞而持久。  总有人觉得我偏爱子赤。  其实我最爱徐子青。  徐子青理智、温柔、包容、克制、如寻常人般有小错,却更显得君子光辉莹莹,完全是我的理想型好吗。  咳咳。  这篇文因为时间拉得长,加上写作时间不固定,被外界琐事影响的因素多。比如,我写子赤那一段时,正好放假,闲就写的细;写子白那一段时,实习到昏天暗地,周末挤时间码字也匆匆忙忙的,至于一辆车都没有的子青,完全是赶完结......  叹气。  总之还是我的锅。  所以,为了弥补,后续会出番外描补的。当然,大家也别报太大希望,毕竟,笔力大家也看到了,写成这样。  总体设想就是这样。  因为我笔力不足,文中呈现的结果自然会有偏差。最后一遍,是我的锅。  罗兰·巴特说过,一部作品诞生之后,文本解读的权利也转让到了读者手中。我尊重你们的一切看法。  但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话唠((╥╯^╰╥))。  最后,感谢所有陪我度过漫长连载期的读者们。这篇文热度超低,好多次差点连击,愿意陪着看完的都是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啊,抓住亲亲。  《金主》和《将军》都是偏重人物的,相对情节就薄弱了。再想下一本要不要开一个密室连环谋杀碟中谍悬疑小说,锻炼情节。  就想想而已。  鞠躬。  感谢所有小天使的陪伴。如果喜欢这篇小说,可以找我的微博@专业熬鸡汤的上声,陪我唠嗑。  爱大家。  上声。  2018.02.12.●━━━━━━━━━━━━━━━━━━━━━━━━━━━━━━━━━━━●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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