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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靖】青山老

Tác giả : Ak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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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屏重发,小修。

1.接与。

2.OOC、错误都是我的。

3.灵感来自于河图《不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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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凛冬的肃杀里,阳光都变得含蓄,温吞地铺满大地,给冷风镀上一层金辉。

金陵城的老城墙笼罩在一片雾气中,无声迎接着一人一马,白衣灰发。

蔺晨再到金陵,恍若隔世。

琅琊山的风景一直都那般好,日出日落,每一天再看,甚至觉得比前一日还要好。

蔺晨有多爱琅琊山,他无法描述。但如果非要他讲,莫过于四个字:魂归故里。琅琊山就是他的故里。

蔺晨在琅琊山待了很多年。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衰老呢?蔺晨仔细回忆着,才终于寻到一点答案。

皇帝大行的消息传到琅琊阁用不了多久,琅琊阁一向以消息灵通为傲。蔺晨是在某一个午后得知的,他盯着手里轻飘飘的一片纸,寥寥几字,他看了许久。

琅琊山气候适宜,饱饭过后容易倦怠。蔺晨忽然就觉得周身涌上来一阵无力感,他摸索到榻上去,才终于找到了支撑。

年少时,天南海北纵情潇洒,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而现在,不过是几个月的江南之行,身心便已疲惫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想,衰老来得这么悄无声息。

蔺晨是很服老的,他并不认为老去是令人恐慌且排斥的事,他甚至欣然接受自己的老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宿,他乐意去体味自己必经之路上的一切风景。

服老的蔺晨觉得不能如年轻时那样折腾了,可以试着过过老年人的生活。他将琅琊阁扔给了旁人去打理,在琅琊山扎了根。他把自己彻底融入这方天地,与世隔绝,只管逍遥自在,再也不理会外面的所有翻云覆雨、沧海桑田。

琅琊山脚下有一处村落,因着琅琊阁的名号,村里人生活颇为富庶,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达官贵人。蔺晨时常会到山脚下晃一晃,也不进村,只远远寻一处僻静的角落,旁观着俗世的生活。

初春的露水还带着夜晚的寒气,沾湿了行人的裤脚,能慢慢夺去人身上的暖意。青石街道逐渐被晨起营生的小摊贩挤满时,尘世的喧嚣便开始了。村口一棵古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是蔺晨特意让人备的,方便他时不时来坐一坐。

桌上一壶清茶,他便从清晨坐到日上三竿。

远处来了一行人,看样子是外地商人。商人途经此处,在村口茶肆里短暂歇脚。将近正午,茶肆没什么人,老板是个擅长聊天的,便与商人闲聊着。

"......往金陵去,那边生意好做。"

老板笑着附和,拿以前听路人说过的事说与商人听,又询问他有关金陵的事,似乎对金陵颇为向往。商人更是善于言辞,他绘声绘色同老板描述那座繁华之城,光从他的话语间,仿佛都能看到八街九陌,软红十丈。

蔺晨在一旁听着,他耳力一向不错,也并未因老而衰弱。

车水马龙的一切与蔺晨印象里的金陵是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他努力回忆着,将自己的记忆与商人的描述一一对照。

那座他曾住过的苏宅换了好几个主人,那间他曾吃过的酒楼开了好几家分号,那个他曾戏弄过的孩子有了好几位皇子。

他恍然间想了想,原来,自己已经快要记不得金陵的模样了,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蔺晨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时,夕阳已沉,商人早不知踪迹。老板也要收摊归家去,熙熙攘攘的村口只剩三两个谈笑着往村里走的行人。

东风起,蔺晨忽觉茶水的冰凉从指间一直蔓延到他心里。

琅琊山的夜晚也别有一番意境,蔺晨总爱躺在山顶平整的岩石上去看夜景,常看常新。月牙比昨日圆了一点,他却记得自己曾见过更圆的;星子闪烁了一下,他却记得自己曾见过更亮的。

蔺晨蓦地坐起,他忽然有些想念金陵了,他想再回金陵去,再看一眼金陵。

也不知是哪一个片段戳中了蔺晨的神经,去金陵这件事,是他冲动之下做的决定。等他雷厉风行地留下手书,当夜便飘然下山后,理智才渐渐回笼。

可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只是觉得,不急,不急,去金陵前,先看看这山河大地吧。

他不知道这种犹豫踯躅的心情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近乡情怯",时隔多年,他其实是有一点害怕去金陵的。他在琅琊山中待了这些年,河山万里怕也有了变化,更何况日新月异的金陵。

也许是年纪大了,物是人非见得多了,他不能像以前那么迅速地接受全然陌生的东西。所以,他对琅琊山外陌生的一切,既期待又胆怯。

很久以前,他也如同那位茶肆遇见的商人一样,将自己游历天下的所见所闻讲给旁人听。听者甚多,有的敷衍,听一听就过了;有的会同他交谈几句,分享自己的经历。可他讲着讲着就觉得没趣,渐渐不再多讲了。

只有那个人,总是浅笑着,时不时抿一口水,也不插话,看起来压根就没认真听。等蔺晨讲到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时,他会捡几个感兴趣问蔺晨。

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蔺晨却能将它们添油加醋有模有样地大肆描绘一番。萧景琰依旧是浅笑着,状似漫不经心。但蔺晨知道,他听得很认真。

蔺晨去金陵去得不怎么勤,山高路远,他在江湖走一遭,再往金陵去也要花上许多时日。但他每次去,都要给萧景琰讲许多他收集到的,而萧景琰以前从未见过的稀罕事。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某一次,萧景琰听他无意间说起曾在大漠遇到的奇事,脸上忽然就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真想亲自去看看。"

彼时,他已注定了一辈子要锁在高高的宫墙里。他呕心沥血守护着的大好河山,却始终没有亲自走过。

蔺晨的心忽然就柔软了半分。

按蔺晨的想法,旁人口中的都是属于旁人的,只有自己经历过,才算自己的。可他就是愿意萧景琰能从自己的故事里去体味那些多彩的生活,那人时而询问一番,便是值得。

天地壮阔,蕴藏了萧景琰的浅笑低头,绘成了萧景琰的眸中千秋,点缀了萧景琰的顷刻温柔。

那么,人间山河,他便替他去看吧。

去金陵前,先见见山河大地,好像成了蔺晨那些年的习惯,他习惯了把金陵当作每一段行程的终点。这个习惯在他此次下山的那一刻,便又迅速支配了他的行动。

他尽情欣赏着天底下的一切,四季轮转,脚步不停。等他终于到达金陵时,已是春夏秋冬多少轮之后的再一个冬季了。

与萧景琰初识,也是在冬季。

那时候,林殊还是梅长苏。蔺晨第一次那么狼狈地赶路,就是为了这个把自个儿的命不当命的损友。

蔺晨风尘仆仆翻身下马,缰绳往焦急等待的黎纲手里一扔,大摇大摆进了苏宅大门。

后来有一次,蔺晨赶着城门关闭前快马加鞭进了城,刚好碰到萧景琰在城门口视察。那时,蔺晨一身白衣也是沾染了不少污渍。

他见了萧景琰,马直接让列战英牵了,把怀里一个瓷瓶抛进萧景琰怀里,抖一抖袖子说:"正好,麻烦景琰送去给长苏吧。我快饿死了,先去好好吃一顿。"

萧景琰诧异,他看了一眼蔺晨的模样,犹豫着开口:"先生就这样......"

蔺晨爱洁,挑剔起来也有不少讲究。萧景琰以为,他好歹也会先清洗一番,收拾干净了再去吃饭。

即使看起来不那么整洁,也要表现得十分整洁,这是整洁的最高境界——蔺晨当时是这么回答的,他总是有那么多在萧景琰看起来是歪理却又无法反驳的道理。

彼时,整洁出最高境界的蔺晨与萧景琰在苏宅走廊上狭路相逢。

对于梅长苏选定的这位未来君主,蔺晨曾是有怨念的。但这些怨念在他真正懂得了萧景琰之后,便烟消雨散。萧景琰值得梅长苏倾尽一切去辅佐,他也配得上梅长苏的所有牺牲。

不过,在两人照面的这一瞬间,让蔺晨彻底抛弃赶路的不快与对损友的气愤,换上春风般和煦微笑的,是萧景琰那张脸。蔺晨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一点他从不掩饰,甚至常被他挂在嘴边。

多年后,蔺晨已经不记得初见时的那些细节了。他只记得那人郑重回礼,广袖随着动作在他眼前划出红色的痕迹,望过来的那双眼睛十分清澈且沉静,眼尾处收成一线。

他曾一时兴起,画过那人的小像。偶然间让琅琊美人榜排行第二的那位见了,她嫣然一笑:"这位公子虽是男子,眼神却极为勾人。"

蔺晨便笑,饶有兴味地问:"天底下还有让你也如此赞叹的眼睛?"

见过的人都说,排行第二的美人,眼睛是天下第一的美。美人眉眼一弯,盈盈秋波直教人溺死其中,她红唇轻启:"他的眼神,是骨子里的美。"

蔺晨不说话了。他仔细回忆着那人的眉目,想着想着,倏尔笑了。

从那人的双眸中,能窥见他的灵魂,能不美吗。

下琅琊山时才入春,蔺晨便先去了江南。

到江南已是仲春时节,青石桥面尚存几分寒意。蔺晨拢了拢衣襟,悠悠穿过石桥,走在狭长的巷子里。

江南多美人,时不时有眉目如画的姑娘与他擦肩而过;江南多才子,路过茶肆酒楼,能听见书生吟诗作赋,畅谈人生。蔺晨并未停顿,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于他们而言,蔺晨只是一个过客。

在有些陌生的街巷里寻了半晌,蔺晨才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他曾偶然间在这里遇见过一位擅做糕点的老师傅,做的榛子酥独有风味,是以前从没吃到过的味道,蔺晨便在江南多留了好久。

老师傅的手艺是独门秘方,不肯教给旁人。蔺晨每日必到,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他松口。

蔺晨不愿死心:"老师傅这门手艺是大有来头吧?这么宝贝?让我学了去又不能害人,多少人还求着我琅琊阁替他们亮招牌呢。"

与他相识这些天,老师傅也摸清楚了这位江湖客的脾性,他笑着说:"这个配方是我过世的老婆子钻研出来的。于旁人不是宝贝,但对我而言,是最珍贵的,我不愿与人分享。"

蔺晨一怔,一时没有接话。

老师傅觉得他实在执着,这份坚持也是少见,不由得好奇:"能让公子费尽心思学做糕点的,是公子的夫人?看公子这般玉树临风,夫人定是贤良淑德。好福气啊。"

他不自觉就代入了自己的心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是她之幸,也是他之幸。

蔺晨"哈哈"大笑:"不是,不是夫人。是一个又倔又闷又傻又无趣的人,也不知道榛子酥有什么好吃,吃了这些年也吃不腻。"

他似是嫌弃,但并无丝毫抱怨,老师傅笑着摇摇头,将新做好的榛子酥端给蔺晨。他当即拣了一个扔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全然忘记了方才说过的话。

手艺是学不到了,蔺晨不愿勉强老师傅,便日日都来这里买做好的榛子酥。也不知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尝尽美食后积累出的经验,在连续吃了好些日子后,还真让他琢磨出一点老师傅的独特配方。

离开那天,蔺晨又特意来拜访老师傅。

老师傅见到他,端出一盒榛子酥待客,蔺晨见了直摆手:"拿走拿走,吃了这些天,我都快吃成榛子酥了。"

老师傅被他逗得直笑,胡子一颤一颤的:"离了江南,再想吃这样的榛子酥,可就要自己做咯。"

蔺晨的意图是司马昭之心,老师傅心里清楚,却始终没有阻止。蔺晨被人揭穿了目的,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他双手一拱:"多谢。"

那一年离开江南后,蔺晨如约在春天到达了金陵,亲眼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金陵春景。

他试着做了榛子酥,虽不及老师傅的手艺,却也学到了七八分。萧景琰拈着一颗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亮起来。蔺晨瞧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

克制惯了,萧景琰向来不会对某种事物过于沉湎,也不好意思在蔺晨面前太过放纵。他吃了几颗便停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时不时往食盒里瞟,喉咙轻滚着。

蔺晨端起水杯润润喉,皱着眉将食盒往他那边推:"一时兴起随便试着做了做,没想到这东西也忒齁了点。我是不要吃了,全给你拿走吧。"

皇宫里花开得正好,春风拂过眼角眉梢,扬起一片洁白与绯红。

白驹过隙,往事已是多年前,蔺晨没想到还能再寻到那个小店。进去时,他一下就闻到熟悉的味道。

老师傅不在了,如今的老板是他儿子儿媳。年轻的老板迎上来,蔺晨打量了他几眼,看得对方一脸困惑,蔺晨却摆首,并不提及他所知道的那段故事,买了一盒榛子酥后径自离去。

过往如同书卷,阅后即焚。何必再提起,徒增感怀。

那些岁月不必再追寻了,时光罅隙里,记忆仍活着,这就够了。

秋风萧瑟时,蔺晨到了北地。

梅长苏于北地与世长辞,按他的遗愿,尸骨便葬在了此处。

这是蔺晨第二次到他的墓前,这里显然时常有人过来,不见一丝杂草,还有香灰与枯花。

父皇驾崩后,萧景琰在灵前跪了好些天。尽管这位父亲对他并未尽多少为人父的责任,但他却不能不守为人子的情分。蔺晨从东海赶来时,皇帝早就出殡,萧景琰已经在准备登基事宜。

宫中一片缟素,给秋季平添了孤寂,萧景琰的脸也似乎更加清瘦了。

蔺晨左右端详了他登基时要穿的礼服,啧啧称赞:"皇帝的待遇果然不同,这礼服看起来真气派,质地和绣工都是一流,我们落拓江湖客就只能衣衫褴褛咯。"

萧景琰看着他那身光用眼瞅就能知道价值不菲的衣服,不去理会他的大言不惭:"近日琐事繁多,招待不周,望先生见谅。"

蔺晨此次来,美其名曰"看看金陵的秋景",但时机确实不巧,萧景琰分不出工夫搭理他,就连列战英也忙得昼夜不分。

庭生倒是闲人一个,蔺晨便挑了他做陪。伙伴找到了,说要赏景的那人却哪儿也不去,成日窝在房间里,教庭生练剑读书,偶尔给他讲讲江湖轶事。几日下来,庭生的武艺学识倒是见长。

萧景琰见他不出门,担心庭生招待不好他,特意遣人来问。

谁知,当天夜里蔺晨便差庭生给他带话:你以为我欠金陵这破景色看?要不是有人嘱托过我来看看你登基的模样,我才不乐意来呢。

庭生说这话时,毕恭毕敬的。他在掖幽庭长大,最会伏小做低,到了靖王府后,自信了些,却始终谦逊有礼。

从他平铺直叙的转达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萧景琰却似乎能看见那人就在自己面前,双手一兜,不大规矩地斜靠在榻上,嘴角勾起懒洋洋的笑。

最后,说要看看他登基模样的人,又在典礼当日一早便离开了。蔺晨出城门时,萧景琰正顺着长长的台阶拾步而上。

礼官尖锐缓慢的语调似乎穿过整个金陵传入蔺晨耳里,他仿佛看见那人头戴冠冕身着衮服,万人注视下,他步伐均匀,每一步都坚定沉着。他不需要亲眼去瞧,那个人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厚重的钟声敲响,萧景琰按照礼制一一进行着仪程。等典礼结束,他望向远方,白衣黑马,恐怕早已远去了吧。他想着那人特意寻的两个借口,忍不住笑了。

这辽阔山河,绵延疆土,赤胆忠臣,无名白骨,他决不辜负。

前路荆棘,便披荆斩棘;前路风雨,便驰风骋雨。

他不会害怕,不会退缩。

所以,不必担心。

等到太后崩逝时,蔺晨也来过金陵。这一次,他没有用冠冕堂皇的理由。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梅长苏与萧景琰的经历中可见一斑。萧景琰与他,血脉亲情割舍不了,但也只是血脉亲情而已,再多的,大抵就没有了。

可是太后不同。她是萧景琰人生里一束照彻始终的光,无论多么阴暗的岁月,都不曾熄灭过。萧景琰与她,血脉亲情只是最最浅薄的概括。

故而,蔺晨不担心他因先帝的死而遭受打击,却唯恐太后的离去让他一蹶不振。

路途遥远,蔺晨紧赶慢赶,到金陵时已是很多天以后了。他在宫门口候了许久,终于见着列战英,寒暄的话没多说,直接让他带自己去见萧景琰。

萧景琰在太后寝殿里地席而坐,整个人放空了,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蔺晨便也不说话,盘腿坐下,抄着手去看他。

殿内没有燃灯,天色沉下来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渐渐起伏的呼吸声打破了一室沉默,萧景琰的哭泣向来是寂静的。泪水无声,哽咽被刻意吞下,没能在空落落的大殿里激起任何细微的回声,如若不是鼻息间细微的变化,几不可察。

偌大的金陵城,他失去了永远的心灵港湾。再没有一个人,在这高墙大院里,不问任何缘由,纯粹地爱他、护他、为他付出一切。

蔺晨心中的某根弦忽然就让人拨动了一下,轻轻地,却余音绕梁,久久回荡在整个胸腔。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聪慧如他,也一时无法找出准确描述。

战乱平定后,蔺晨在一个深夜里去找萧景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哭过的萧景琰,眼角未消的残红泄露了这个秘密。然而,当他听见萧景琰在黑暗里被压抑到几乎无迹可寻的呜咽,脑海中不可自制地想象着泪痕斑驳的那张脸,才倏尔意识到,原来那时心口闷闷的感觉,与此时相比,不过是寥若晨星。

蔺晨悄然起身,他的轻功很不错,脚步声并未盖过萧景琰的哭泣。

他缓缓俯身,以一种很规矩的姿势蹲在萧景琰面前,伸出手去,用指腹一点一点抹那人脸上的泪。

这个动作似乎扯断了萧景琰眼眶里的那根线,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烫。

蔺晨的手指瞬间被热泪浸湿了,他换另一只手继续抹。

帕子在殿内另一个角落的架子上,蔺晨方才进来时瞧见过。但他并没有多走几步去拿,只是随意将水汽都揉到自己袖上,雪白的衣衫立刻留下一团痕迹,他并不在意,反正在黑暗里也看不清。

这辈子耐心的时刻不算少,但蔺晨从未如此心甘情愿做着在他看来傻得透顶的事。他的两只手交替着,不停抹,转而蹭给衣袖。

等到指尖再也触不到湿意,蔺晨没有理会已经蹲到发麻的双腿,他将两手在身上擦干净,轻轻覆在萧景琰手背上。一向舌绽莲花的人,此刻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他缓缓启唇,声音飘入空气里。

"不要怕。"

第二次到梅长苏墓前,蔺晨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不是一个执着于凭借一块冷冰的石碑寄托感情的人,情谊自在心中。琅琊阁有梅长苏的牌位,他住过的房间也一直空着,蔺晨时常会去坐一坐,像那人还在时一样,喝茶聊天。只是,偶尔应答他的人,已经不能再回一个字了。

收到萧景琰逝世消息的那天,蔺晨也去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清茶的香气氤氲则着,蔺晨少见地沉默了好几个时辰。他执着白瓷盏一杯又一杯喝茶,小方几对面的另一盏,盛满的茶水早已凉透。

也许是温茶浸润过头,蔺晨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潮意,他竟觉得茶香也能让人醉了三分,开口时甚至恍惚了:"长苏啊,世间好像只剩我一人了。"

那是他枯坐六个时辰,说的唯一一句话。

与他对话的人自然不会应答,好在蔺晨也并不需要回答。他继续喝着茶,一杯一杯,饮出了烈酒的气势。

很多年前,在某一个梅长苏的忌日,蔺晨恰巧到了金陵。

每每到那天,萧景琰都会无法控制地难过,这件事带来的伤痛永远不可能过去。他尽力克制着,但是蔺晨只需看他一眼,便对他的心情了然于怀。

萧景琰不嗜酒,却常在这一天以酒祭故人。

酒喝了不少,两人都还清醒。蔺晨仰头望天,漫不经心地问:"景琰,要是我死了,你也会记得我吗?"

话音落地,蔺晨蓦然觉得,自己怕是醉了,醉话竟不知不觉跑出来了。

此情此景下,这么不妥的话让萧景琰立刻不悦地皱眉:"不许乱说。"

他向来恭敬,这是第一次对蔺晨用这样生硬且急迫的语气讲话。

蔺晨不以为然,本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真会回答。见萧景琰这模样,他却被勾起了耐性,有意要求一个答案。

"我说认真的。人生处处是意外,而且我这样优秀,嫉妒我的多了去,说不定我就比你先死呢?"

问题的答案已无从得知了,萧景琰那时拒绝回答的问题,此时也不需要回答了。蔺晨忍不住好笑,他随口戏言了一句,没想到,结果会是萧景琰死在了他前面。

蔺晨在墓前的平地上寻了一处平整的,也不讲究,直接席地而坐。

他拎了一壶酒,照样是两个酒盅,一人一个。

酒不是佳酿,随便在镇上买的。蔺晨自斟自饮,不忘给梅长苏倒一杯。换了处地方,他却仍旧像在琅琊阁一样,与故友隔着阴阳对话。

该说的他早在琅琊阁对着那间空屋子说完了,此时真没什么旧好叙。蔺晨沉默地喝着酒,歪过头去看冰凉的石碑。

那年,他对梅长苏说:"我一向狂妄,愿笑天下可笑之事。你心中牵挂过多,做起事来地确有许多能让我发笑的地方。但我却总难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注1)

他坦坦荡荡,可以睥睨天下,阴诡风云在他眼里不过一场笑话。他只得一心清朗,独立高处,看尽一切,大彻大悟。世人最无知,便是不肯承认自定的命数,总汲汲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费尽心机去争取又如何,走过万人簇拥路,他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然而,梅长苏再束手束脚,他那份情义却让蔺晨无法忽视。蔺晨从来不认识林殊,只认识梅长苏。而他认识的梅长苏,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甚至不惜将自己凌迟。也因为这样,对于梅长苏所行之事,他不屑争之,却也无法看开。

梅长苏那时回答:"知道。"(注1)

他毕竟是懂蔺晨的,他明白蔺晨早看穿了他所有的背负,所有的执念。

蔺晨循着往事又想起了萧景琰。那个人,他比梅长苏还要自负,他担了自己那份不够,还要接过祁王的、梅长苏的、天下人的责任,将这些通通压在自己肩上才肯罢休。

可是这么多年,蔺晨发现,自己同样无法笑话他。

他冲着石碑翻了个不甚雅观的白眼,将最后一点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低声咒骂了一句:"傻子。"

也不知究竟在说谁。

帝陵就在金陵不远处,但蔺晨这些年没靠近过金陵,自然没机会去。他曾想过见识一番那人长眠之所究竟是什么样子,此次到了金陵,他却顿时失了拜会老友的心思。

那里常年有人看守,若非有令,普通人是难以进去的。以蔺晨的武功想悄悄潜进去并不难,但他不愿,引起骚乱白白打扰了人安眠。

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可以的,不过蔺晨始终没有去,看与不看有什么分别呢。

人生之路尚有期限,与人相伴也难逃分别。有人于途中渐行渐远,最好不过以生死为终点。

能在山川湖海里并肩到终点,想来也不应遗憾。

夏日炎炎之际,蔺晨躲进了雪山。

终年积雪,茫茫一片,酷热之意在这里荡然无存。雪山巍峨,蔺晨随意寻了条路便往上爬,且行且停。

岭上能看见雪下的绿桠,穹庐是湛蓝的,天地河山清纯洁净,光是看着便能让人心旷神怡。

蔺晨惧热,往往会在夏季寻避暑的好去处。只有一年,他在金陵体验过一次酷暑。

喧闹的金陵城使得燥热格外难忍,仆人不停打着风扇,扇出的风都是黏糊糊的。水车送来的凉意简直是杯水车薪,光是坐在那儿,都能淌一身臭汗。

蔺晨刚从蜀地转悠到江南,又绕道金陵,才到了一天就实在忍不了,成天嚷嚷着:"就不该这时候来,真是失策了失策了。"

话是这么说,可说了大半个月,他却始终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皇宫里有好几处幽静的宫殿,枝繁叶茂,鲜有人往,倒是辟出了一方清凉,蔺晨便总爱赖在那儿。

暑气正盛,时间似乎也变得倦怠缓慢了。萧景琰难得有不那么忙的几天,空下来就与蔺晨一起,听他讲江湖趣事,或是各自看书。兴致来时,蔺晨还会抚琴。

他是个雅趣之人,琴棋书画都还算精通。萧景琰与他不同,音律这方面,他只是大概懂一些,真要往深处去,他就说不上来。

曾有几次,蔺晨也偶尔月下拨弦。琴声附着他的衣襟,在皎洁的月光中冯虚御风,萧景琰一颗心也便跟着坠入这样如梦如幻的画卷里。可当蔺晨饶有兴味地问他感想,状似谦虚般请他赐教时,萧景琰沉思苦想好久,最终回答他:"先生技艺高超,挺好的。"

蔺晨见他煞有介事想了半天,还意外自己从前竟不知他还精通音韵。他等了半晌,以为萧景琰有什么别具一格的见地,听到萧景琰一脸真诚地说出这番话,终于被气笑了:"牛嚼牡丹,名副其实的'水牛'嚼牡丹。"

好在,蔺晨此刻也只是打发打发时间,并不真的要和他探讨琴技。

蔺晨爱舞剑,但湿腻腻的风吹在身上,轻薄的衣衫就像浸了蜜一样往皮肤上黏,再尖锐的剑气好像都不能劈开闷热。他懒得动,向萧景琰要了一把琴,颇为大度地问:"想听什么?"

他一副"随便选,我都会"的姿态,惹得萧景琰想笑。他想了想,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像隔着虚空望见了记忆里珍藏的场景。

"那就《平沙落雁》吧。"

蔺晨有些意外:"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喜欢《高山流水》的情怀,或者《广陵散》的气势。"

萧景琰不作解释,蔺晨调整了坐姿,手指微动,旋律流泻而出。

知己已有,壮志已酬,唯想见那番意境而已。(注2)

雪山的巍峨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座山,更是江南平原的丘陵和矮山不能比的,连蔚然深秀的琅琊山都不及它的壮阔与绵延。

萧景琰不曾见过这样的山,他甚至都不曾见过琅琊山。

琅琊阁名声在外,令无数人心驰神往,都想从琅琊阁里得到自己所困惑的答案。萧景琰亦有惑,可他的惑,心中大概能窥见几分真相。剩下晦暗不明的,却也是琅琊阁不能告诉他的。

他带着这样的困惑在东海待了那么些年,等他走上那条路,遇到的问题尚能在梅长苏那里得到答案。后来,他坐上那个位置,身边也没了梅长苏,他想问的却越来越多。

曾有很多次,他为天下事烦恼伤神,茶饭不安。蔺晨见过他这模样,但更多时候,蔺晨纵情江湖,都是从各处传来的消息里猜测那人的忧虑与矛盾。

萧景琰的问题来自于大格子,琅琊阁的小格子装不下,但蔺晨装得下。蔺晨心思通透,仿佛任何事放在他那里,都能十分轻松地解决。可是萧景琰从不曾问过,他不忍心将蔺晨桎梏在困住他自己的大格子里。

蔺晨当然也不会主动与他谈论家国社稷。就如同他难以笑话梅长苏一般,可笑不过是因为牵挂太多、顾虑太多故而束缚太多。以蔺晨的洒脱,最受不了背负太多沉重的生活。

可梅长苏与萧景琰都不是蔺晨,蔺晨有自己要走的路,他们也有自己要走的路,谁也无法用自己的方式去干涉他人的选择,蔺晨不愿做牵扯萧景琰的那根线。

萧景琰不问,蔺晨也从不提,两人便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所以这么多年,萧景琰还是从前的萧景琰,蔺晨也还是从前的蔺晨。

山势陡峭,再往上就难以攀登,顶峰雪质松软,容易坍塌,蔺晨便止步在半山处。俯身往下望,能看见浑然一色的白。山脚大片的平地上,葱绿与锦绣点缀着,为这冷峻圣洁的巍峨增添了别样的妩媚。

蔺晨深吸一口气,将凛洌纯洁的风吸入滞涩的胸腔。

到金陵的第二天,蔺晨便迎来了这年的第一场雪。

初雪下得稍微温和一点,雪子砸在人身上毫无力道,仿佛只是为了配合时令而不得不为之。就这么断断续续落了好几个时辰,地上却没能积出一片白,只剩融化的雪水印着人来人往脏兮兮的脚印。

蔺晨在雪里走,经过他身旁的人都脚步匆忙,只有他悠游自在。雪落处只有水渍,他披在肩上的灰发并未因雪更白一分。

金陵的雪,蔺晨曾见过多次。

那年上元毕竟没有亲眼一见花灯的盛景,蔺晨一时兴起,算好了日子特意来弥补遗憾。

彼时,萧景琰已登基几年了。上元佳节,皇宫里按例会设宴,蔺晨自然不能让萧景琰抛下宴席上的人与他一同逛金陵,便自己一个人循着旧路找过去。

不知为何,蔺晨看着满城花灯辉煌,却始终寻不回旧时的心境。他索然无味地挨个逛着猜灯谜的小摊,那些灯谜他只需一眼便能瞧出答案,毫无凑热闹的心思。

卖素面花灯的那家找不到了,也许是愿意自己动手制作的人越来越少,老板无以生存吧。

蔺晨没找到最特别的花灯,也没了放河灯许愿的念头,四处逛了逛,便往皇宫走去。

雪一直将下未下。

宫宴正好散了,蔺晨由宫人领着寻到萧景琰时,他正坐在廊下醒酒。

酒气淡淡的,他看似并未多醉。

殿前种了几株红梅,是新栽的,不及那年苏宅的茁壮,花落后的残枝也凋零许多。

似是为了更加应景,雪花终于从天而降,漫天飞舞着,渐渐地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在未消的残雪上铺上一层新白。

一阵风起,将香味送到两人鼻尖,萧景琰被这味道牵引着走到了梅树旁。他此时卸了冠,换上常服,红色的,微微抬头赏梅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年。

恍惚中,蔺晨仿佛回到了那时,他刚摘下覆眼的素纱的一瞬间。

他悄悄站到萧景琰身侧,略微偏转了头去看他。

萧景琰沉寂的面容带着几分坚毅与柔和,他静静赏着景,不说话。

雪花在萧景琰周围翻涌,蔺晨这一次却没有展袖去挡。他身侧站着的,已经成长为替人撑起一方安宁的那个人。

大朵大朵雪花落到身上,因着寒意并未消融。蔺晨瞧见萧景琰的青丝上渐渐积了白:"你这样子,好像一瞬间就变老了。"

萧景琰回过头,笑了。

从他的眼睛里,蔺晨看见了自己一头雪白。

原来,自己也在一瞬间变老了啊。

仔细想来,蔺晨回回见到的都是金陵雪景的盛况,倒是忘了金陵也有如此不成气候的雪。

积不起来的雪颇让人恼火,泥泞不堪,湿滑不堪。蔺晨便在客栈里窝了几天,哪儿也没去,等待着天气转晴,路面上恢复洁净。

将近年关,市集的气氛很是热闹。蔺晨在人声鼎沸里穿梭,漫无目的闲逛,花了好些天,终于走遍了金陵大大小小的街道。

一切都变了,一切却又似未变。

金陵的格局还如旧时那样,只是某些小巷纵横交错,不停变化着。商铺换来换去,只存了一部分当年的模样,人早已不是当年蔺晨见过的人了。

万人丛中,早换了陌生面容。

那夜,金陵的雪像要挽回面子一般,铺天盖地落下。

晨起时,雪积了厚厚一层,脚踏上去,能淹至小腿处。

蔺晨俯瞰新雪皓皓,目光所及处,人们顶着依旧未歇的雪步履匆匆,奔赴新的一年。熙熙攘攘的画面,他却觉得无比怅惘。

他一个人走过万水千山,从不曾孤独,也不知孤独。真正明白孤独,却是在到了金陵之后。他怀着对金陵的念想上路,终有一天,他抚摸着金陵斑驳的城墙,置身于金陵喧嚣的繁华,才发现自己得到的,早已不是那时的念想。(注3)

那个与他并肩看今岁雪落、再赴来年山河辽阔的人,没有了。

金陵,已不是他想来的金陵了。

蔺晨没有在金陵多留,也没有去见任何曾经认识的人。

他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没有谁知道,一个叫蔺晨的人曾在这一年的冬天来过金陵,他来时初雪降至,他走时大雪纷飞。

但是蔺晨想,萧景琰是知道的。

大雪飘然的第二天,蔺晨走了。

白衣黑马灰发,只有金陵冷峻的城墙遥遥送着他。

带着湿味的雪片飘积在官道两侧的树上,树枝沉沉垂下。天没有云,地没有风,远处得山丘连绵成白色得起伏,深冬的寒意袭来,冷得毛骨悚然。

天地万物都已白发苍苍。

蔺晨回头看了一眼逐渐缩成一点的老城墙,转身策马,白衣灰发再无停留。

马蹄声淹没在雪地里,悄无声息。

青山老,金陵邈。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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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段蔺晨与梅长苏的一问一答,引用了原著《琅琊榜》的情节。

2.抚琴这里,我先道个歉,《平沙落雁》古琴曲最早好像是明朝时候才有的,蔺靖虽然架空,但基本是参考了南北朝时期,那个时代是没有这首曲子的,我之前在《定风波》里写了这个,是我的疏忽。这首曲子的意境的确适合蔺晨,所以就只好将错就错了。

《高山流水》,最早是伯牙子期那个典故里,后来唐朝时分为了《高山》《流水》两曲。在这里我直接用的《高山流水》,如果用错了请不要怪我,我对古琴曲了解不多。

嵇康《广陵散》是公元200多年出现的,蔺靖的时代已经有这首曲子了。

3.此处化用了《不见长安》的文案:我一个人走过万水千山,从没觉得孤独。开始觉得孤独,那是到长安之后的事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长安城,我花了一辈子,才弄清楚自己其实从没到过那里。(断头安利这首歌,歌词特别棒,我永远爱楼姐)

以前发的版本有一段碎碎念,为了阅读体验,单独发在合集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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