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白書(陳芳 · 一)
我看着坐在我對面的女兒,那本冊子擺在我和她之間。我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她雙手疊在一起抱着杯身,低頭不敢看我。
她不像聲聲那樣長大,她簡單得多,也莽撞得多。我極力把很多創傷終止在我身上,不波及到她,因此很多事情她未曾得知,但我覺得我需要告訴她了。
悅悅很小的時候也曾好奇過她的親生父親,我只說我們離婚了,分開就再無聯系。她對此不會過多地探究,因為她似乎從未覺得過她的家庭不完整,而這多虧了......林韻聲。
但實際上,我是逃出來的。
我出生在一個非常窮困的農村家庭,當然這份窮困對于農村來說再正常不過了。我是家裏的大女兒,之後相繼有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大姐」這個身份天生就是被賦予了要照顧人的責任,照顧弟弟妹妹,照顧父親母親,天經地義,我從不質疑。
我讀書的時候成績非常好,當然農村本就沒什麽教學質量可言,但我在當時那群學生裏,是最被老師喜歡的那一個。我中考時,考了全鎮第一名,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一共讀過八年書,小學五年,初中三年。我只當這個第一是我的結業勳章。哪有什麽然後?鎮上沒有哪家的女兒是讀完初中還要讀高中的,讀書無用啊,這麽簡單的道理,誰都清楚。
後來我一畢業就去市裏打工了,借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裏,不用付房租,但偶爾會幫他們料理家務,同時照顧一下他們的小孫子。
我不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他們其實并沒有待我不好,我也算不上寄人籬下。我只是覺得我的神經太緊繃了,在家裏也不得放松,不可避免地要察言觀色,看人臉色生活。
所以在我遇到陳偉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就跟他走了。
哎,那時候我太年輕了。陳偉長相帥氣,他們家雖然談不上有錢有勢,但也算不錯,比起我來,那更是天上地下。再加上我本身就想離開我親戚家,他一追求我,我上趕着就答應了。
他是他們家的小兒子,上面四個姐姐,一個哥哥,後來聽他說,一個姐姐送人了,另一個姐姐出意外死了,所以現在只剩兩個了。他說這話時,用着無所謂的語氣,好像在講別人家的故事。我聽起來也覺得無所謂,因為這在我們那時候,早就見怪不怪了。
我和陳偉是在婚前發生關系的,這件事一落定,我不需要任何儀式、承諾、法律許可,就自動為自己升等了,從女朋友到妻子。這導致他後來怎麽打我,我都沒有離開。
甚至在我們領結婚證的那天,他都打得我滿身是血,我還是從地上爬起來,洗了把臉,把自己捯饬幹淨,從沒想過這婚不能結了。
打人不也是很正常嗎?家暴啊,男人們都是這樣的,他們要操心的事情可比我們女人多得多。我們只是照顧家裏這片小天地,但他們是要出去掙錢的。
我小時候看到爸爸打媽媽,現在經歷陳偉打我,這是必經之路,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我安撫自己。
我"順利"地和他結了婚,之後很快便懷孕。那時候已經不讓驗胎兒性別了,他們仍然執意給沒出生的小孩起了男孩兒名,叫陳謹。
轉念一想,那時候如果還能驗的話,如今悅悅丢失的恐怕不只是姓名,而是性命了。
孩子在陳偉全家的期盼裏出生,只不過一天,又全變成冷言冷語。
給孩子登記姓名的時候,我問陳偉,我說名字後面加個「悅」字吧?開開心心的。何況之前的名字太像個男孩了。陳偉說随便我。
也是的,他哪當回事,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女兒。
我的日子就是這麽不明不白地過着,陳偉有賭博的壞習慣,一不順心就回家打人,這都是我的家常便飯了。我在之後一年裏,又陸陸續續懷孕了三次,但因為政策原因,不能生,我就去社區醫院打掉。直到第三次,醫生看不下去了,沒和我說,擅自給我上了節育環。手術結束了我才知道這件事,我不懂,只知道以後不用再遭這個罪了,稀裏糊塗地說了好。
生活總還是要繼續。我等啊等,等着陳偉回頭變好的那天,這日子真難熬啊,我常聽人說要等到四五十歲才會變好,四五十歲啊......,要那麽久嗎?
也可以吧,我真的打算等。
可陳偉的家暴傾向越來越嚴重,我懷疑我的身體是否真的能撐到我四五十歲。
有天夜裏陳偉又是帶着渾身酒氣回來,我知道我又免不了一頓打,可我沒想到,他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放過。悅悅那時候連話都還不會說,他發酒瘋抓起裹住孩子的被子,往地上砸。
"陳偉!你犯什麽病!" 我趕緊爬過去把我的女兒護在懷裏,她爆發出慘烈的哭聲,止也止不住,我只祈求剛才那一下只是疼,不會給她摔出什麽毛病來。
"我犯病?就是因為你生出這麽個包袱,我才會被朋友有笑話!連陳軍都能壓我一頭!"他開始吼我。而他嘴裏的陳軍,是他親哥。陳偉從小到大都欺負他,仗着自己是小兒子,仗着全家人都溺愛他。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輸啊,是因為陳軍有兒子了。多可笑。
我又被打的不成人樣,一邊躲,一邊還要護着懷裏的陳謹悅。我頭一次生出,這日子不能再這樣下去的念頭了。有點晚了,我知道。我也恨自己不争氣。
可我能到哪裏去呢?我想我自己家已經不再歡迎我了,而我既沒有工作也沒有錢,我能逃到哪裏去?
我想了很久很久,這期間陳偉又有兩次要對悅悅動手,我勉強用自己護住她,心裏明了再不跑,陳謹悅遲早會出事。
于是我計劃了一些時日,在某一天他又出門去喝酒的日子,偷了全部我能找到的錢,用一個麻布袋子收拾了點東西,抱着陳謹悅去了火車站。
我看到臨行的那輛車,是開往海城的,我趕忙買了票擠上去,再也沒有回頭。
說來真巧,悅悅那時候剛剛十個月大,她在那輛列車上,第一次支支吾吾地吐出不明确的音節,我聽到她用不清晰的聲音喊了我"媽媽。"我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我心裏發誓,這輩子要讓她好好長大,我經歷的那些,她全都不用再來一遍,我要她真的像她的名字一樣,開開心心。
我到達海城後,東躲西藏,害怕被找到——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們可能在所有失去的東西裏,最在乎的是我拿走的錢吧。
而我住招待所還要照顧陳謹悅,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
後來我找了份在工地的工作。人家一開始不要我,我帶着個剛出生的孩子,又幹不了重活,力氣也沒男人大。是當時有個人替我說了兩句好話,指了條好路子,他們才勉強答應。那人便是林韻聲的爸爸林成建。
林成建是個很普通的好人,沒什麽壞心思,有時有點懦弱——像我以前一樣。熟悉之後我知道他還有個七歲多的女兒,在海城邊郊。林成建似乎想和我一起過日子,我才剛逃出來,不願意踏入任何新的婚姻關系,直到有天他問我,有沒有想過悅悅沒有戶口以後怎麽讀書?
我以為他是拿這個慫恿我,結果沒想到,他是想交換。他說他有門路幫我弄好戶口的事情,他想我跟他回家照顧他的女兒和母親。
我當時沒有答應,我想等悅悅長大到要讀書的年紀還有幾年,說不定會有其它轉機呢?
直到後來有天晚上,陳謹悅突然發高燒,我帶着她去醫院,林成建陪着我。我發現沒有身份信息,連挂號都麻煩重重,而小孩發燒可大可小,一刻也拖不得。那天又是他幫我,才将事情搞定。他說他沒什麽別的本事,但是在海城生活了幾十年,有一點野路子在。
那晚之後,我開始考慮他說的話。
沒過多久,我便被林成建帶回了他家。
我第一次見到林韻聲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好早熟。她說話做事都會看人臉色,在叫我之前,先看她爸爸,再看她奶奶,然後小心翼翼地喊我"陳阿姨。"
我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觀察,因為我也曾經是這樣的。可那時候我住在我遠親家裏,我不得不這樣,但她呢?她住在自己家,為什麽也會這樣?她當時才七歲多。
我覺得她聰明,但并不敢信任她。
可是悅悅卻相當黏着她,動不動要被她抱在懷裏才開心。她從來不拒絕,什麽都由着陳謹悅。不過我不放心,我怕這也是她迎合大人的方法,所以總是會多留個眼神在她們身上。
不久之後,我拿到了我的戶口本,戶主是自己,婚姻狀況那一欄寫着離異。第二頁便是陳謹悅,與戶主關系那一欄寫着子女。我一顆心稍微放下了一點。林成建之前問過我要不要給女兒改名字,我想了想,說不改了。但她的姓從那一天起,是陳芳的陳,不再是陳偉的陳了。
後來我離開工地,留在了林成建的家裏,替他照顧他的家裏人,扮演一個類似妻子的角色,他有兩次問我願不願意結婚,或許再生一個小孩,我都以現在還太早為由拒絕了。
我在和聲聲的相處裏,漸漸窺探到了一些她的內心。她再成熟也只是小孩子,有些事情哪能完全藏得住。
我瞥見她極強的分寸感,不在于不被他人冒犯,而是不願意冒犯到他人,讓其他人不愉快。因此我每次表達關心時,她總是會拒絕,我問她我做的菜好不好吃,她永遠說好吃。我問她那今天想吃什麽呢?她會看一眼家裏現在有的菜,按着那些菜來說話。
我問她冬天冷不冷,要不要再給她織一件毛衣?她猶豫了一會兒,說不用了,謝謝陳阿姨。但我還是給她織了一件深藍色的毛衣。我想她猶豫的那一會兒,是不是很想說「要」?只是最後她又說服了自己拒絕。
而陳謹悅一天天長大,黏着她的次數已經快要比對我還多。她整天「聲聲姐姐、聲聲姐姐」地喊,跟在她的屁股後面走。林韻聲怕她跟不上,就站在原地等她,有時候幹脆就坐下來,坐在地上陪她玩兒,我說地上冷,你坐到椅子上去吧,她說沒事的,這樣悅悅比較好看着她。
我對她的信任是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後來有一天她為了我差點頂撞她的奶奶,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歡我了。她一直以來都謹小慎微,為了讓自己活得稍微順當一些,那時卻為了我,小小年紀的她生出了想保護我的心思。我感覺我倒真的像是多了一個女兒一樣。而林成建他媽媽的那點冷言冷語對我來說,其實根本沒什麽。
這些微妙的平衡,最終被林成建的意外給打破,我聽到消息時,整個人都是恍惚的。随後聲聲從學校趕回來,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悅悅本來在我的腳邊站着,結果看到林韻聲流眼淚,立刻就跑到她身邊去,抓着她的褲腿,喊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被姐姐的眼淚吓壞了。
之後我冷靜下來,我知道我又一次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我到那時經歷過多少次抉擇,結婚、逃跑、住進林成建家,下一步是什麽?我整夜難眠,我知道我一定會離開,只是我又動了恻隐之心,沒了林成建,然後我再走了,林韻聲她會怎麽樣?
林成建的媽媽一連好幾天都在罵聲聲,無視事實,只管發洩,我甚至覺得那是情感虐待了。我看不下去,第一次為聲聲說了話。結果她要我帶走林韻聲。
我沉默了。
而林韻聲在我的沉默裏,轉身回了房間,陳謹悅去抓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最終抽了出來。她在陳謹悅的哭聲裏關上了房門。
等安葬好林成建,我想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應該要走了。那天我哄着陳謹悅先睡下,睡前她問我,聲聲姐姐呢?我說她在家呢,你先睡,睡醒就能看到她了,乖。
我不忍心告訴她,以後可能見不到聲聲姐姐了......我要是有餘韻,我一定毫不猶豫帶她走,可我自己都前路未蔔,還要帶着一個三歲多的陳謹悅生活,我哪能啊?
我敲響了她的房門,決定告訴她我要離開的消息。她開門的時候臉上還挂着眼淚,随後她蹲在了牆角那裏,問我悅悅呢?我說在睡覺。她就不再說話了。
我走過去,模仿她平常和悅悅玩耍的樣子,也坐在地上,坐在她面前,她說的對——這樣比較好看着對方的眼睛。而當時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我想伸手去抹掉她的眼淚,她拒絕了我,她好像希望我能快一點直接将答案告知于她,讓她好做個了結。
我看到她手裏的照片,是她的媽媽。她應該從沒見過她吧,那一刻我覺得好悲恸,她應該是沒有人再去訴說這份難過了,她會拿着那張照片對她媽媽說些什麽呢?會不會問她,為什麽要生下她又離開她,問她為什麽自己的生活會是這樣的,明明已經盡全力做到最好了,卻還是沒有人愛她?
我想到這裏心就揪着疼。
我想到了十歲時候的我,我最小的妹妹那時候剛出生,我還在讀書,我生在不公平裏但不自知,全當是傻人有傻福吧。可聲聲呢,我在她七歲時遇到她,她就已經是克制、內斂的模樣了。過去兩年裏一點平常的關心,你就能感覺到她的滿足,她這麽懂事,實在不該到頭來以淚洗面,除了一張未曾謀面的媽媽的照片用以慰藉自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我再也說不出口要離開的話了,我把那張照片放回她的手裏。我人生第二次這樣沖動。
上一次是決定跟陳偉走,我輸得一塌糊塗,差點賠上自己和陳謹悅的人生。這次我決定讓林韻聲跟我走,我說悅悅需要一個姐姐......我在她錯愕的眼神裏變得篤定。我的人生已經這樣了,還能差到哪裏去?但我如果帶她走,她一定會好上許多。我又一次對命運下了賭注。
好在這次我是被眷顧的那個。
我說被眷顧,不是指金錢上。從功利的角度說,林韻聲替我将悅悅照顧得很好,家裏大小事她都能幫上忙,從不讓我操心,盡管我一直告訴她要以學業為重,但她總說照顧妹妹她不覺得累。
而唯心來講,她給我了生活的希望,讓我覺得繼續這樣下去,什麽都會變好的。她讓悅悅在愛裏長大,而我傾其所有對林韻聲也視如己出。
我至今還記得她第一次叫我「媽」時的場景。那天她可能是累了,我到家的時候,她趴在吃飯的折疊桌上睡着了,碗都沒來得及洗,我叫醒她,讓她去床上睡,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揉眼說:"媽,你回來了。"
我和她都是一愣,她說完這話瞬間就清醒了,臉也開始變紅,我則是嘴角壓不住地笑,我說:"诶,回來了。"
我是打心底裏開心,日子過得貧苦艱辛,怎麽都比不上心裏有希望,我就是抱着「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信念走過來的。我帶着兩個女兒,自然也就放棄了再婚的念頭——并且也不需要了——我回到工地打工,偶爾打打麻将竟然也成了我的收入來源之一。
我看着她們姐妹倆長大,感情比親姐妹還要好,陳謹悅哪怕是在叛逆期調皮,林韻聲也還是全心全意愛着她,照顧她。她對我也一樣,我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裏能找到這麽好的女兒,我為我當時一念之差而改變的決定感到慶幸。
我希望看着她們就這樣和和美美到我退休的年紀,她倆未來選擇結婚、單身怎麽樣都行,我始終沒有忘記我對那個「悅」字的期待,她們開心快樂,就是我最大的追求。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發生了改變?我至今都回避再想起那個夜晚,我回到家時看着敞開的大門,鞋櫃上有禮物和花。
卧室裏傳出了讓我不可置信的聲響,我無論怎麽試圖讓它聽起來合理,都無法說服自己。
此刻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那一晚我和聲聲在黑夜裏緊張的呼吸和對視的眼睛,我與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陳謹悅的十八歲啊,我想問問我的兩個女兒,這一切是怎麽開始的?
如今七年過去了,我終于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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