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白書(林韻聲 · 五)
我看着陳謹悅一個人拖着那個小小的20寸行李箱上了出租車,到底還是離開了。我低頭瞧見我手腕上的紅繩,倒也沒那麽難過。
我回到房間時,那本紀念冊被她放在床頭櫃上,我翻開它,裏面夾着那張拍立得。
——她好狡猾。
她帶着所有的答案來到溫城找我,又在陽光裏抱着我說:"你不要怕。",然後溫柔地吻我,說給我時間把一切理順,好像她真的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最後将這張照片還給了我。
我看到她在冊子上寫的那些字,原來她真的很早之前就在準備告白了。
我一點點認真讀完她寫的話,她最後問我「你可以讓我繼續愛你嗎?我們可以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嗎?」那些字有幾處沾過她的眼淚,字跡被暈開了,紙面也變得不平整。我用指腹撫上去,想跟她說"別哭。"
我又翻到最後一頁,原來她還加了新的內容啊。筆跡是新的,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寫上去的。在來溫城的高鐵上嗎?或者就在這個房間裏,趁我不注意的時候。
「給自己一次機會好嗎?林韻聲。」
——她真的好狡猾。
我合上冊子,輕輕将它放回原處,随後打開香水朝枕頭邊噴了一下。
好困,我決定先睡一覺。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了我的小時候。
夢裏,我在老房子的門外,和媽媽的發小坐在竹椅上曬太陽,她的懷裏抱着自己還沒足歲的女兒。我在陽光裏伸了個懶腰,聽到她輕輕問我,最近有什麽開心的事情發生嗎?我木讷地搖了搖頭。
她又問我想不想媽媽?我又将頭點了兩下。
然後她轉過身用很柔情的目光看着我,重複那句她說了好多遍的話,她說:"韻聲長得真像媽媽,眼睛和鼻子都跟她一樣漂亮。"
"是嗎?",我也跟着她笑。
不一會兒,有個小小的人兒撲到我懷裏,大概四歲左右的樣子,她抱着我,喊我:"聲聲姐姐,聲聲姐姐。"我低頭去看她,手指略過她還沒長成的眉骨和鼻梁,然後我大拇指和食指一捏,讓她肉嘟嘟的臉鼓起來,我問她:"怎麽了?" 她踮起腳,把兩只手往我眼睛前一搭,奶聲奶氣地說太陽太亮了。
我輕輕一笑,牽着她的手,我說那我們進屋吧。我正起身,就聽到屋子裏有人喊我:"聲聲啊,快來洗手吃飯了。"
我回頭望過去,是陳芳。她正将一碗湯端到桌子上,有些燙,她放下後趕忙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來了。"我應聲。我手裏牽着的人走路很慢,可我肚子有些餓了,索性把她抱起來,她的眼睛因此變得和我一樣高。她又叫我:"聲聲姐姐。"然後吧唧一下,親在了我的臉頰上。
我突然想起,我還沒和媽媽的發小打聲招呼呢,我再一次看向門口,想和她說句再見,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那也行吧。我肚子真的好餓哦。
我回神往餐桌走去,家裏突然變了一副模樣,不再是陳舊的老屋了,而是我現在買下的那套房。而我懷裏的人竟也跟着不見了。
"愣着幹嘛?吃飯了呀,林韻聲。" 我循着聲音望過去,是二十五歲的陳謹悅坐在那裏。然後陳芳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別沒大沒小的,那是你姐。"
"哦。吃飯了,姐姐。"
我走過去,坐在陳謹悅身旁,熱氣騰騰的家常菜擺在我眼前,陳芳端給我一碗雞湯,裏面有個雞腿,我下意識把它挪給陳謹悅,她攔住了我,說:"這碗是你的。"
"啊......謝謝媽。"
我忘了我在這個夢裏沉了多久,等我睡醒時,眼睛又是濕潤的。我不知道最近是怎麽了,好像變得很愛流眼淚。
我緩了一會兒情緒,坐起身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小謹的航班應該已經起飛了。我猶豫半晌,撥通了陳芳的電話。
"喂,聲聲啊。"
"媽。你在哪裏?"
"我在回家的地鐵上呢,我剛送完悅悅。"
我猜小謹應該很開心吧,媽媽最後去機場送她了。我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來,"吃飯了嗎?"
"吃了呀,你呢?"
"我待會兒去吃。"
"你還在溫城嗎?"
"嗯......再過兩天就回來。"
"好,那你提前跟媽說。"
"好。"得益于房間裏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用藏着我的笑。
而窗外今天也還是大太陽,春天似乎真的快來了。不然為什麽我覺得藍天白雲攪亂了我的心髒,一些東西正要破土而出。
兩天後,我回到海城,不過說真的,陳謹悅當時的目的确實全達到了。
好煩。我從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想她了。我在這間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不受控制地想念她的聲音、氣息和觸感。
真的全都亂套了。
我強迫自己回到原本的節奏,将自己投入工作裏。倒是趙曼,三不五時用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我後來受不了了,請她吃飯,我在飯桌上說:"你之前不是好奇我和我妹妹之間發生什麽了嗎?"
"嗯?"
"陳謹悅不是我親妹妹。"
"這樣啊!" 她好像恍然大悟參透了什麽一樣。
那麽剩下的話我就不說了,她也沒多問。我想她應該都猜到了。
我轉變話題,問她部門裏那兩個新人還在嗎?
"在啊,你又想幹什麽?" 她給我一個警惕的眼神。
"不幹什麽......還在就好。" 其實我當時在會議上确實有點失去理智了,四面楚歌,執拗地将脫離我掌控的一切怪罪到這起工作事故上。我總覺得如果我還在南城,陳謹悅就不會提前回來,也不會被媽媽發現端倪,導致最後的一切。
細細想來也不過是我掩耳盜鈴的拙劣手法。還好趙曼攔住了我。
不過王成帆還是得開除的,這個多虧了任筱筱幫忙。上次我說想請她吃個飯,她借口有些忙抽不開身,下次再說吧。到現在也沒有回信。
而在這件事情解決後,我花了些時日補齊工作進度,重新讓團隊回到正軌。李廣聖沒追究我什麽,只是又給我畫了個餅,讓我接着好好幹。
好吧。
這期間我沒有和小謹聯系,也沒有和陳芳提起過任何事。我知道她在等我開口,但我覺得,我還沒想好該怎麽和她說。
既然陳謹悅說給我時間把一切理順,那就仔細認真一點,讓我把這一切都想好了,再重新愛她。
一個月以後,海城也慢慢步入春天的氣息裏。
那天我坐在工位上審批郵件,有點累了,便靠在椅子上,從19樓的落地窗往下看。看繁忙的十字路口,人小得像螞蟻一樣,成群地從馬路這邊走到另一邊。看陽光很暖,追着草坪上搖着尾巴的小狗跑。
我數着那盞紅燈讀秒,三、二、一,然後排在第一的那輛公交車,唰地一下起步,一路開到我看不見的道路盡頭去。車上應該載着許多人吧,她們心情好嗎?在充滿希望的春天裏。
——「最近有什麽開心的事情發生嗎?」突然想到了夢裏媽媽發小問我的那句話。
我自顧自地點點頭,我想有的。
李廣聖坐在我對面,他的眼神繞過電腦屏幕看我,好像在奇怪我的動作。我順便就說:"我想請個假。"
他眉頭一皺,意思好像是,怎麽又請假?之前長假還沒休息夠?
"就今天半天。"
我看他松了一口氣,準了假。
随後我去了趙曼的工位,想在她那裏找本書,結果翻來翻去都是些團隊管理、市場營銷之類的,摞在她的辦公桌旁。好無趣。
"幹嘛?"
"想找本打發時間的書。"
"你都不忙的嗎?"
"請假了。"
她斜睨我一眼,用手指了指另一摞,說:"找找這裏。"
我的目光随後停在那本名叫《荒原》的詩集上,我将它抽了出來,說:"過幾天還你。",便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然後我買了兩束花,開車去了媽媽的墓地。
我什麽也沒做,只是從後備箱取出了一把折疊登山椅,然後把它架在了太陽下,我坐上去,翻開這本書,讀了一下午。
這本書實在是......陰郁又晦澀,大段的隐喻和抽象描寫,但我還是津津有味地讀了大半。
太陽打在我身上,十分溫暖,我脫了外套留在車裏,身上只穿了件毛衣和小謹送我的那條圍巾,風偶爾讓它擺一擺,我就用手拂下它,讓它安靜一點。
等我合上書時,太陽還沒到要落山的時候,春天果然将白晝進行了延長。我起身去車裏拿出那束花,委身放到了媽媽的墓前。我坐在地上,看看她的墓碑,又看看爸爸的。心裏其實想問,你們現在住一起嗎?說真的我不是很懂當時為什麽要葬在一塊兒。
問得有點越矩了......
我重新看回媽媽的墓碑,我說媽媽,老看到網上說人要花一輩子去治愈童年,但我的一輩子難道只有三十歲嗎?因為我感覺,我好像快好了。
我最大的病症或許是認為不被愛才是安全的,在我的大腦學會運算的階段,這便是我的課題。我熟悉于不被愛的過程和結果,習以為常人們的離開,你也好,爸爸也好,還有......我的另一個媽媽陳芳。不過運算過程好像被陳芳給更改了,她沒有離開,她把我帶走了。
媽媽,你在天上如果看得到的話,你應該知道我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吧。你會怪我嗎?不過怪也沒辦法了,已經發生了。
其實我對「愛」這件事真的很沒有自信,一來覺得它們終究要離開我,二來覺得我有揣摩他人心思的壞習慣,總是不自主地表現出迎合,所以那些映射在我身上的愛,真的是給我的嗎?或許是給了一個我僞裝出的表象。
但怎麽辦啊......我覺得陳芳和陳謹悅好像都是在愛那個真正的我。我突然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麽不堪了。
唉,陳芳要是沒有對我像對待親生女兒那樣,或許我就不會這麽糾結了。因為我一直覺得我是個有點心硬的人,就像爸爸出事的那天,我的眼淚有一半是為自己流的。
說到這裏,我看了一眼爸爸的墓碑,小聲講了一句:"對不起。"
但是陳芳她......她在愛我這件事上一直毫無保留。我不願意看到自己成為破壞這份愛的人,有那麽多愛都離開我了,只有她留在我身邊,我實在不應該傷害這一切。
我逃避了好多年。有點慚愧,沒想到最終又是她出面更改了我的運算結果。
我做了這麽多年商業分析師,整天和數據打交道,永遠執着于一個唯一解和最優解。但她,總是出來告訴我,生活和愛不是這樣計算的。
好像拓撲學一樣——一個圓環和一個咖啡杯是可以等價的,而我也配得上她給我的愛。盡管我罪大惡極愛上了陳謹悅,但她還是會在聯系不上我的時候着急得流眼淚。
好難啊,媽。你說是不是。人生如果只是像數字游戲一樣簡單就好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和另一個媽媽談一談了。
我站起身,從車裏拿了濕紙巾,擦幹淨兩人的墓碑,随後把地上那束花擺正。我說:"下次再來看你們。"
然後在日落裏回了家。
陳芳沒想到我會這麽早回來,她當時坐在沙發上嗑瓜子,看到我還有點驚訝。我走過去,把手裏那束康乃馨遞給她。她愣住了,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在耍什麽把戲。
我看她不接,就只好放在茶幾上了。然後我坐到她身旁,靠到了她的肩膀上。我和她其實通常不會這麽親密,我好像不管過了多少年,都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我知道她也不習慣,因為我立刻感覺她背都挺直了,僵硬得連手裏的瓜子也不嗑了。
"媽。"
"啊?"
"我今天去掃墓了。"
"哦......" 我們常常比喻一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原來是真的——那一刻,我感覺陳芳就是在漏氣的,她肩膀都往下沉了一點。
我在這一點下沉的距離裏意識到,在這段主動選擇的母女關系裏,害怕失去的不止我一個。
我伸手挽上了她的手臂,我說:"我跟她們講,我現在過得很幸福,有一個很好的媽媽......"
陳芳沒說話,皮球好像被充進了一點氣。
"還有一件事就是......"
"小謹走之前,告訴我你身體裏有節育環啊。"
我擡起頭去看她。
"......啊,是啊。"
"我們找個時間去醫院做個檢查,能取的話,就把它取出來吧。"
"會不會有危險啊?我們以前有個街坊取這個的時候,大出血沒救回來。"
"所以先做個檢查嘛。"
"哦......那行吧。"
"媽,這件事其實是小謹的主意。"
她看着我。我繼續說:"但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回來,所以我先帶你去。"
"你想要你妹妹回來啊?" 她了然。
我沒有逃避,我說:"嗯。"
陳芳把手裏的瓜子放回果盤盒裏,然後站起身,說:"我先去做飯"
我也跟着站起來,還順便抓了一把瓜子,重新放到她手裏。我讓她繼續坐着,今天我來做。
"媽,千不該萬不該,這件事是從我開始的,你不要怪小謹。"
"我......我現在已經三十了,你和小謹對我來說就是最重要的人,我誰都不想放棄。"
"其實......七年前的那個晚上,我最大的恐懼,是害怕你不要我了。發生這種事,你還願意把我當女兒,我不敢奢求更多。"
我說到這裏,感覺又要哭了。便停止了對話,轉身往廚房走,決定先做晚飯。
等後來我把菜端出來的時候,發現餐桌上擺着我送的那束花。陳芳把它放進了花瓶裏,還修剪了花枝末端。
比我放在墓前的那束白菊要鮮亮得多。
飯桌上,陳芳對我說:"她回不回來,你們自己決定吧,我是真的管不了了。我想着我要不要過些日子和我離了婚的小姐妹搬到一起去住算了。"
"媽......這些都再說吧。"
"那就再說吧。"她夾了塊排骨放進自己碗裏。
等我們吃完飯,她放下筷子時,她叫我:"聲聲啊。"
"嗯。"
"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初跟我走啊?"
怎麽陳芳直到現在還在問我這個呢?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很不好?
我起身收拾碗筷,因為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根本不需要我停下一切,以示鄭重。
我把碗碟摞在一起,說:"你帶走我的那天,5月26號,我一直把它當作我的第二個生日。"
然後我便拿着髒兮兮的碗筷去了廚房。
我回到房間時,已經快晚上九點了。我坐在小沙發上,繼續翻開那本詩集,想把它讀完。
有一段詩說:
過去的時間和未來的時間,給予人的不過是一點點醒悟。
醒悟不在時間之中,但只有在時間裏,玫瑰園裏的時刻,雨中花亭裏的時刻,霧霭籠罩的大教堂的時刻,才能被記起。
才能與過去和未來相聯系。
只有通過時間,時間才被征服。
等我把整本書讀完,已經快到午夜了。我算了算時差,小謹那邊是下午一點,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忙。
我有些等不及了,沒有發條消息先問她,而是直接撥通了電話。
忙音只響了一聲,就被挂斷了......
我給陳謹悅撥通的第一個越洋電話,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氣結,把書放在一旁,站在窗戶前,看那一輪傻兮兮的大月亮,如今她照着我,欣賞着我對她的冒犯與不安分。
我的思緒開始飄蕩到幾個月前,決定把陳謹悅騙回來的那晚。
她好像從來也沒問過我,為什麽六年都能忍住,卻突然動了要她回來的心思。
不過沒問也好,她就算真的問了,我也只會找個理由搪塞過去。畢竟我會覺得......有點難為情。
其實我想要她回來,和她最終決定回來的理由是同一個——我以為她要戀愛了。
我是無意看到了她給媽媽的微信,有一張她在派對上的照片,而身旁一個男生和她很是親近。
我幾經周折去查看了她的領英和臉書,最終找到了那個人,他叫 David.
碰巧他最新的動态裏輕巧地放了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和我妹妹單獨的合影。
唉,當時我感覺到我的不甘心在胸腔鼓脹,甚至還蔓延出來一點生氣,我保存了照片,靠在椅子上,仰頭望着天花板。我想,六年了,我從來沒好過。
我收回我的思緒,按亮手機。
——距離她挂掉我的電話已經過了7分鐘,而她還沒有回電。
我接着想。
後來她回來了,說真的,我不是為了和她再發展些什麽,我只是想見見她。
只是見見她,就這麽簡單。
我那時清楚我和小謹之間早就沒有可能了,她走的時候那麽恨我,而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她我為什麽要結束。
但我同樣清楚,我的想念像漫長的落在泥土地上的雨,沒有聲音,卻讓我六年來的每個夜晚都變得潮濕。我無法言說,唯有忍受,直到它變成我像呼吸一樣的本能。
那麽我只是見見她也好,讓這場雨短暫地停歇。
于是我在她挑釁地問我她是否漂亮時,凝望她;在她閉着眼睛躺在沙發上不理我時,用眼神描繪她。我以為我會滿足于這樣,但我實在是太貪心了。
我貪戀牽起她的手,讓她去錄指紋的那幾秒。迫不及待告訴她密碼是她的生日,這是我隐秘的告白。我也享受和她在桌下瞞着所有人摩挲腳踝的歡愉,像我對她見不得光的感情本身。
可為什麽還是不夠?
直到我不受控地吻了她,那一刻我明白「只是想見見她」是我自欺欺人的妄想。
沒錯,想念是一場漫長的雨,它不僅不會短暫地停歇,反而越落越兇狠。
我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或者說是命中注定地——被喚醒了愛她的本能。
好煩。
明明六年都忍過來了,結果才幾天就功虧一篑。
——11分鐘了,手機還是安靜得像被人取了電池。
沒電了嗎?我看一眼右上角,82%.
真的好煩。
我說陳謹悅你到底在,幹,什,麽,呀?
再不回我電話,我就快把我們這輩子的事情都回憶完了!
煩得要命。
Bạn đang đọc truyện trên: Truyen247.P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