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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書(林韻聲 · 二)

我很愛我的妹妹陳謹悅。

愛她還咿呀學語就叫我聲聲姐姐的時候。愛她五六歲時跑着來牽我的手,一整個手掌太大,她只捏着我兩根手指頭的時候。還有她調皮搗蛋,變着法惹我生氣,想引起我注意的時候。就連她撒嬌胡鬧,非得我低聲下氣去哄她的時候,我也還是滿心滿眼地愛着她。

我懂得整日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生活的感覺,害怕稍有不慎就聽到傷人的惡語。傷害我實在太容易了。他們只需要提及我的媽媽,再攻擊我的性別,最後補充一句是我耽誤了我爸再娶一個老婆。

盡管以上三件事,沒有一件是我自己選擇的,也沒有一件是我能改變的。

如果不是陳芳最後帶走了我,我想能傷害我的事情,會再多一點。

我能想象這樣的生活。

所以我近乎偏執地不願意陳謹悅經歷這之中任何一點。我不要她因為不一樣的家庭而變得自卑,也不想她因為肚子餓多吃了半碗面條就被責備。

我不需要她整日去審視自己有哪裏做得不好。她哪裏都好,她永遠會是我最親愛的妹妹。

我溺愛她,我想她在愛裏長大。陳芳作為媽媽的愛,而我作為姐姐的愛。

可這一切沒有如我的意。

它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我當時情緒還有些後怕和焦躁,我想到我在家樓下第一眼看到渾身濕透的陳謹悅時的感覺,我怕她生病,怕她出意外,怕她被人欺負了。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麽事......我倒不是害怕陳芳的責怪,而是恐怕在這之前,我自己就已經承受不了了。

我的眼淚堆積在我的眼眶裏。我看着坐在床上的妹妹,她低着頭,不願意看我,又或者是不敢——沒有緣由的,我竟然覺得是不敢。

然後我聽見她叫我。她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姐姐。

她擡頭看我了,她眼神沮喪得可怕,我的心也跟着揪起來。接着她說:"你可不可以,一直是我的......"

那一刻的感受我無法形容,我只覺得腦子裏的弦斷掉了,有不該出現的想法閃過。我忽然理解了她為什麽要問我那個和我同路的男生是誰,盡管他根本不重要。

她此前到底是不是不敢看我,我已經無暇顧及了,我只知道這個瞬間,是我不敢讓她把話說完。

我忙慌地抱住了她。

她在我懷裏輕蹭,我們親昵得過了頭。她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說:"當然,你是我最寶貝的妹妹。"

說完我不敢松開懷抱,我不敢面對她的眼睛,也不敢确認她的反應。直到她告訴我她要睡一會兒了,我才匆忙離開。

那天晚上陳芳照例在工地忙活,沒有回家。

我的情緒一整夜都沒有平複下來,窗外的閃電讓我心悸,有些想法一旦出現了,就盤根錯節地紮在了我心底,忽視不了一分一毫。

我先是覺得荒唐,否認了我的猜想。等到那些她擁抱我,觸摸我,這些無法忽略的細節布滿我的神經時,我選擇了将這一切合理化,我找她的年齡為借口,找她自我誤讀的愛為托辭,我抓着這近乎微小到不存在的可能性為救命稻草,在黑夜裏掙紮。我拼命編造和放大這一切的積極屬性,以自我說服。

卻又失敗在她的眼神裏。

我無可奈何,我仍然無法面對。在所有自騙性防衛機制裏,我最終選擇了壓抑與分離。這是我擅長的事情。

只是我沒想到,我的妹妹,她頗有幾分像我——她做了和我一樣的選擇。盡管她不如我這麽熟練。

之後我很快意識到,我能照顧陳謹悅,是她讓我照顧,喜歡我照顧。而不是必須我照顧。

她不再問我的時間安排,也不用我再早起為她準備好早飯,不問我這道難題怎麽做,更不撒嬌問我一起去散步。我配合着她,不說一語。

陳芳回到家的時候總覺得很欣慰,說悅悅長大懂事了,不要人操心了。陳謹悅聽到這話呵呵直笑,眼神已經能輕松地看向我。

被困住的——好像只有我。

如果把「她不再需要我」稱作懂事的話,那我沒有辯駁的餘地。

是我讓她長大了嗎?用這樣一種扭曲的方式。我沒有答案,我只知道這和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馳。

我們像這樣,親密又疏離地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聊些日常但無關痛癢的話題,說些狀似長輩和晚輩間看似重要但實則無人關心的話。

直到她高一下學期課程結束,在我以為這件事已經永遠被埋葬在時間裏的時候,我心裏那點無以名狀的失落和迷惘又被她卷起。

那天我替陳芳去參加妹妹的結課家長會。家長和學生擠着坐在一張課桌旁,陳謹悅自然是挨着我的。

她成績一向談不上好,但也不算差。合乎規矩地漂在中游。這樣的場合我不是第一次來了,我以為同以往沒什麽不一樣,老師簡單叮囑幾句我們就可以回家。畢竟陳謹悅不會是那個被拉出來當典型的孩子,我作為「家長」,也合乎規矩地漂在中游,樂得自在。

可我忘了這是高中了,也忘了她們16歲。學業緊迫,情窦初開。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字句嚴肅說起早戀問題,囑咐學生對學習保持專注,告知家長注意防範。

我覺得有些尴尬,盡管我從來沒有和陳謹悅開誠布公談過這個問題——當然也不可能談——可我沒有來由地心虛。

我側過頭去看她,碰巧她也看我,我們很久沒有這樣的對視了,明明是在一個這麽嚴肅的場合,同教室的學生家長都皺着眉頭,而陳謹悅目光如綢地望着我。

"你呢......有喜歡的人嗎?"這句話我還沒講完的時候,就已經覺得後悔。我不應該問,可我面對她的眼神,嘴巴比腦袋先做了決定。

"有。"我不知道她為何能如此坦蕩,沒有一點要隐瞞的意思,語調還如此輕松。

我沒有再說話了,我敢問,卻不敢追問。

"是女生可以嗎?"結果陳謹悅卻追着給了回答。

我頓時警鈴大作,可我沒有其他的話能說。"可以。"我佯裝鎮定,給出一個「家長」該有的,對青少年性取向的正确反饋。

她聽到我說這兩個字竟然笑了,這一笑,我心又沉了。我猜她是否意識到其實我知道她喜歡的是誰?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神一定會出賣我。我發現她的情緒亮了又暗,在這短短的幾秒裏。

她又說:"但是太累了,已經不想喜歡了。"

我沉默,我又一次感覺她在離開我。我短暫地閉起了雙眼,她也不再說話。

那天晚上,我又同那個雷雨的夜晚一樣,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但我的情緒已經完全不同。我一遍遍讀着她說的那句"但是太累了,已經不想喜歡了。"

我說不清,當初那句"一直是我的"和如今這句"不想喜歡了"到底哪一句讓我更覺恍惚。

淩晨兩點,我的房門被敲響。是陳謹悅。她已經近兩年沒有這樣過。

我的心又咻地一下提到嗓子眼,我深吸了幾口氣,才有辦法平緩地說出"進來吧。"

她推開門,沒有進來。她說餓了,問我可不可以給她做點吃的。

我自然不會拒絕。我穿上棉衣,起身去廚房給她煮面。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後,我明明看不見她,但我确定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沒有移開過。

一定是白天的那段對話,讓她起了疑心,我暗自懊惱,為什麽要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讓這一切又有了苗頭。

我煮好面端給她,準備回自己房間,她卻把我攔住了,問我能不能陪她吃完。她知道我不可能拒絕,我也不會拒絕。我說:"好......"。便留在她對面,如坐針氈。

她在吃面,我卻沒什麽可做的。只是看着她,借着不怎麽亮堂的燈光。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專注地看她了,原來頭發已經這麽長了嗎?我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眸上,翕動的嘴唇上,然後是泛着紅的耳廓上。

她真的長大了,漂亮、大方,可是不像小時候那樣粘着我了。我看她看得出神。

她卻突然擡頭捕捉了我的目光,我的眼神已經來不及挪開,只好和她對望。她不說話,只是看着我。我的耳朵也和她一樣,一點點轉紅,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那一處聚集。

她就這麽看了我很久,喚我:"林韻聲......"

不妙。

她又這麽叫我,我逃不開。

"你怎麽不好奇我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她笑着問我。

我能說什麽?她沒有直接問「喜歡的人是誰」我想已經是網開一面,放我一條生路了。

"是什麽樣的呢?"我故作鎮定地問她,并且強迫自己挂上笑。

她放下手裏的筷子,說:"細膩、溫柔、堅強又漂亮,全世界一等一地好。"

"我試過了,就算她對我變得冷漠,我也沒辦法離開。"

這一定是她早就預想好的答案,字字句句都是我。什麽肚子餓了要吃面,都是借口。

可我很想解釋,我沒有變得冷漠,但我不能說出口。

我又一次要逃跑,我說:"高中了,要以學業為重。"

話說出來了,但不敢看她。

她卻又叫我的名字:"林韻聲......"

我不得不重新面對這場棋局。盡管我已經快要輸了。

她看着我,眼波流轉,我覺得這夜晚怎麽如此漫長。我溺在這樣的眼眸裏,不甚迷茫。

她落下倒數第二子,"你有喜歡的人嗎?"

——「你呢?有喜歡的人嗎?」

——「有。」

"沒有......"我認命地回答。

她落下最後一子,"可以是女生嗎?"

——「是女生可以嗎?」

——「可以。」

我與她角色對調,這場棋局的勝負早就分出了,我想。從我第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開始,從我意識到她在離開開始。

我擅長壓抑與分離,而她懂得怎麽征子與試探。

我心裏天人交戰,但奈何她早已勝了我不止半子。我不願意看到她離開,不想承認她不需要我。

——我很愛我的妹妹陳謹悅。

——我想她在我的愛裏長大。

我想她回來。

棋到終局,我投子認負,宣布了她的勝利。

我輕啓牙關,說:"可以......"

在這兩個字之後,我便像與惡魔簽訂了契約,墜入了我難以預料的深淵。

陳謹悅一直覺得是她先動了心,可實際上,是我引誘出了這份愛。如果不是我默許了她繼續,不是我給故事設置了開始。

或許不是陳謹悅需要我的愛,而是我滿足于她需要我的幻象裏。

我想這份愛,是不應該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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