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白書(林韻聲 · 三)
在我俯身凝望深淵的那晚之後,如我此前所說,惡魔的契約就被牢牢地釘在了我的身上。不過,我的妹妹陳謹悅終于回來了。
她幾乎一夜之間就變得鮮活起來,又重新開始纏着我,叫我聲聲姐姐,問我忙不忙,要我去接她放學。
我再一次被「她需要我」的感覺包裹,實在是久違了。我沉溺其中,竟覺得這場交易也算不得全然失敗,甚至還嘗到了一些甜頭。
盡管我早已回答過她「沒有喜歡的人」,可我時常感覺陳謹悅在試探我,比如我去接她放學時,她一見到我,就會跑着過來,牽我的手,不管不顧背後任筱筱對她說的那句"再見"。我會替我不懂事的妹妹向筱筱道別,然後再同她一起回家,一路上她都不會再放開我的手。
還有那個說不清到底是「一夜之間就變難的課題」還是「她突然變得不聰明的腦袋」,導致她總把我叫到她的房間裏教她做題。我題目看得認真,腦子裏全是解題過程,畢竟高中的課題對于我一個剛大學畢業的人來說,算不上容易。相比之下,她要做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她只是看着我。
是的,無論我在那道題目上停留多久,她都會一直看着我,一下都不移開。我浸在她的目光裏,渾身不自在,我讓她看題目,別看我。她會笑一笑,但并不理會我說了什麽。
次數多了,我就不願意再做那個掉進圈套的好老師,我放下筆,也看着她。她的眼睛會彎起來,好像在笑我怎麽變聰明了一樣,然後靠在我肩膀上,和我說說話,再順手合上習題冊。
沒有人再管那道解不出的題。
小謹身上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天真,她把對我的情感釋放得徹底,連帶着前面兩年的克制,加倍地呈現在我面前,偶爾會讓我無法面對。
因為我總是小心翼翼活着的那個人,瞻前顧後,思慮良多。細細想來,那句「可以」已經是我人生中說出的最出格的兩個字。
可她的天真,不正是我想要她成為的那樣嗎?
想到這裏,我又會再縱容她一些。
那時候我還是剛進職場的新人,時常會被有點資歷的老員工扔來一些本不屬于我的活兒,但我會聽話地完成,不去計較,也沒有資格計較。
這份「起點還不錯」的工作,是我這些年拼了命地學習才換來的,我早就失去了我的議價權,我想陳芳早點輕松起來,我的妹妹也能過上不太為錢發愁的生活。
那天,新來的主管批評我沒有做好數據清洗的基礎準備,導致工作進行到分析階段了,又花時間回去查錯,耽誤了兩個人天的時效。
我急忙道歉,說今晚就會重新弄好。并且暗自祈禱這個離譜的錯誤不要影響我的季度獎金。
我回到工位先給陳謹悅發了消息,說今天會忙到很晚,讓她不要等我。
她過了幾個小時才回複我,問我「還沒忙完麽?」,我猜想她已經下了晚自習了。
我說是的,可能還需要兩個小時,冰箱裏有飯菜,她餓了可以熱一熱自己吃,做完作業就先睡吧。
我一路忙到深夜十一點半,不僅重新清洗了初始數據,還按着當前已有的項目進展,全部重新做了演算。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盯着屏幕,眼睛發酸,還餓着肚子,心想這次一定不能再出錯了。
等一切都忙完,我按下了郵件的發送鍵,時間早就過了十二點,我躺倒在椅子上,仰頭長舒一口氣,可算忙完了。我收拾收拾,下了樓。
深秋的海城已經涼得不能只穿一件單衣了,這個時間的街道上早已沒什麽人,我走出寫字樓大廳,只想趕忙攔輛出租車回家。
可馬路邊縮瑟着的,穿着校服的身影很快抓去了我的注意力。
是陳謹悅。
她靠在電線杆旁,正好打了個哈欠,結果看到我,趕緊閉上嘴巴,笑着跑過來。
我一點都笑不出,我皺着眉頭問她怎麽會在這裏?
"接你下班啊。"她笑得燦爛,好像理所應當。
我看她還背着書包,所以是九點半下了晚自習就直接過來了。
"為什麽不聽話先回家?"
她歪歪頭說"最後一班公交車,如果我不直接來你這裏,先回家的話,就趕不急了。"
我問的是這個嗎?她慣會轉移重點。
秋風吹得我一陣顫栗,"下次不許這樣了,這樣很危險。"
"你生氣了?"
"沒有。"
"那我下次還來。"她又笑,我一時無語。
我說:"那你下次去大堂訪客區等,不要站在外面。"
她倒還委屈上了,她指指樓裏的保安,說:"他不讓我進去。"
我回頭看到兢兢業業守在前臺的王叔,心想下次要給他打個招呼才好。
「咕咕——」我肚子叫了。
"沒吃飯?"她問我。
"你呢?"
她不回答我,牽着我往旁邊的便利店走。順手還塞給我一瓶帶點餘熱的柚子茶飲料。
她拿了一份鹵肉飯,又挑了幾樣關東煮去收銀臺,我付了錢,和她一起坐在靠窗的高腳椅上,吃有時差的晚飯。
她還有點記仇地把柚子茶飲料擰開,非要我喝一口,說:"特意給你買的,都快冷了。"
我只好拿起來喝了一口,仰着頭把飲料倒入口中的時候,我的眼神還是望着她,沒有離開。這樣滿意了嗎?
她當然是滿意,轉而用手撐着下颌,看我吃飯。
"不要一直看着我......"
"今天是不是很累?"她不理會我說的話,她總這樣。
"還好。"
"姐姐......"
"嗯。"
"我好想快點長大。"她說完,撚起我垂下的發絲,輕輕別到我的耳後。
那一瞬間,我覺得好像她的妹妹,而她是照顧着我的姐姐。
"你......不用長大。"我實話實說。
她最好能一直需要我。
她不說話,看着我笑,眸光清澈見底,更顯得我心思怪異。
"就算長大了,我也還是你的妹妹。"
我沉默。有些被她看透的感覺,有些不被掌控的慌亂。
她總算回頭去吃她那杯關東煮了,還挑了個牛丸放到我碗裏。
"你吃這個夠嗎?"
"夠了,我在學校吃了晚飯的。"
"嗯。"
"姐姐。"
"嗯?"
"我們去看日出吧?"
這又是哪一出。
"今天不行了吧......"
我為什麽在末尾加了個不确定的音節,因為我想如果她堅持的話,我也還是會毫無原則地答應。
"周日清晨吧?那天我沒有課。"
我想了想,陳芳周日下午才回來,時間上不沖突。應了聲好。
陳謹悅臉上露出得逞的笑,我補了一句:"那你答應我,下次不能像今天這樣偷偷等我下班了。"
"好。"我們做了不等價交換。
周六那天晚上,陳謹悅洗好澡吵着要和我睡,理由是,明天一早得四點多就起床去海邊,她怕我起不來。
我聽到這話,一時不知道從何吐槽。我沒有賴床的習慣不說,就算有,怎麽也不該讓一個經常撒潑耍賴到了休息日十點都不肯起床的人來監督我。
我看着她不說話,看她的嘴巴一點點撅起來。
她下一步該撒嬌了。
"求你了......姐姐。"
我就說吧。
我嘆了口氣,說好。
她喜滋滋地跑到我的房間,鑽進被窩裏。
前半夜,她睡得不老實,翻來覆去地換側身方向,時不時還要深吐一口氣讓我聽到。
"睡不着嗎?" 我如了她的願。
"我冷。"她立馬轉過身來,迫不及待地開口。我感覺這幾個字早就含在她嘴裏了,就等我問一聲。
我伸手撚了撚她的被角,別讓風灌進去。
她不滿意,說:"你現在都不願意抱我了......"
我一時語塞,被她吃得死死的。把手放過去,搭在她腰上。她像得了默許,往我懷裏蹭。
她還不滿意,又說:"你拍拍我。"
這是她小時候我哄她睡覺才做的事。我閉起眼睛不再看她了,手卻是聽了話,一下一下輕輕揚起又落在她身上。
她這才心滿意足睡去。
等鬧鐘響的時候,窗外還是漆黑一片,陳謹悅難得地沒有賴床,一下就起來了。
我們奢侈地攔了輛出租車去海邊,觀景點有零星幾個和我們一樣來看日出的人,看着都是大學生模樣。
我和陳謹悅站在一邊瑟瑟發抖,明明已經特意多穿了一件衣服,可還是扛不住深秋清晨的海風。
陳謹悅一下把我抱在懷裏,這個懷抱竟然讓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意味。它不像以往我們任何一個擁抱一樣柔和缱绻,也不像我幾個小時前在床上抱着她那樣純粹——至少從我的角度來說是純粹的。
哦,對了,我想到了,是「強勢」。
我在她懷裏沒有動,我發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已經快和我一般高了。
我靠在她身上。在我與她的生活裏,很少有讓我們同時這樣"放肆"的時刻。更多時候我被迫要循規蹈矩,而她也不那麽有侵略性。
但我不介意,反正早已來不及。
我們抱了一會兒,天空開始從黑轉為靜谧的藍。比起日出,其實我更喜歡現在這個時段,空氣清新還很涼,世界也不吵鬧,朦胧的藍色時隐時現。
遠處的天和地也沒有明顯的區隔,它們交融在一起,界限模糊。像此刻的我和陳謹悅。
可惜藍調時間很短,大概一刻鐘。人人都喜歡天明,但我期盼它晚一點到來。
讓這藍色多包裹一會兒我的秘密。
我讓陳謹悅松開懷抱,我拿出手機,想幫她拍幾張照片。
她安安靜靜靠在石臺上,眼睛不看鏡頭,卻看我。天色還很暗,我按下快門,鏡頭成像沒那麽好,照片裏她被包裹進深邃的藍色裏,而她的眼眸望向我。
我不敢多看,熄屏按滅了手機。
天将明,太陽一點點冒出了頭,光很柔和,不刺眼。我聽見身旁的人發出一點驚呼。确實很漂亮。
我回頭去看陳謹悅——吵着要看日出的人,現在卻浪費着時間看我。
說真的我有點後悔回頭了,因為她的眼神讓我挪不開。
她一點點靠近我,我心裏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埋下的欲望的種子,跟着這顆初升的太陽,一點點冒了頭。
她的眼神像充滿渴望的鏡子,照得我無處藏身。
我怯懦,可她偏偏頑固。
海風一吹,我身旁的空氣蠢蠢欲動,像我摸不着的低語游蕩在耳邊。
我被迫将它們吸入我的鼻腔。風明明是涼的,可我卻感覺在被灼燒,充滿了罪惡。
而我卻在為這份罪惡裏抑制不住地顫抖。
——別再這樣看着我了。
我蒼白地乞求。
天快要亮了,我拖不到這份心緒到那時。
我拉她過來,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同她今日與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懷抱一樣,這個吻,是我對深淵的獻禮。
陳謹悅沒說話,她抱着我,我聽到她的心跳,合着浪花的節拍,一下一下沖擊着我的腦神經。
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日出的觀禮到了尾聲。
身旁幾個陌生人走過來,問要不要幫我們拍張照片,我想她是不是誤會我們是情侶了,我有一點慌張。
"好呀。" 陳謹悅搶先我一步答了話。
她攬着我在她懷裏,對鏡頭笑得肆意。我淺淺勾起嘴角配合她。
「咔嚓——」閃光燈也跟着亮了。
我沒理由地心慌。
鏡頭像冷視的惡魔審判着我,等天光大亮後,将瘋子的罪行公之于衆。
我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拍立得,道了謝。
對方說:"不客氣,兩位很般配哦。"
我在這聲音裏,開始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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