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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时间

 陈谨悦如她此前所说,经历了漫长的项目周期后,如愿换来了一周的休假。

  彼时又是年末,林韵声接到妹妹的电话时,正巧结束了下午的最后一场会议,她点点鼠标,查看了

自己的工作安排,计算了两秒,回答:"嗯,我可以请两天假,连着周末,去一趟南城。"

  于是便有了现在站在南城机场的一家三口。

  陈芳学聪明了一些,这次她在海城穿好了适合二十多度天气的装束,在外又套一件长款羽绒服,就

跟着两个女儿一起出发了。如今不再笨拙地需要去机场的洗手间脱下毛衣再塞入鼓囊囊的行李箱中,还

要被没大没小的陈谨悦嘲笑。

  她将羽绒服搭在手上,而自己的行李箱趁着空档,被林韵声接了过去,她就不再执意将它拿回自己

手中了。

  陈谨悦右手滑动着手机,走在最前面,一面寻着租车行的方向,一面四处望望导向牌,确认自己没

走错。

  时空转换的这两年,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但时间给人的感觉却是微妙地停滞在了慢节奏的南城。

  机场钟楼的时针指向下午四点。

  林韵声右手推着两个行李箱,左手放进了口袋里,悠悠地跟在自己妹妹身后。

  她兑现了「下次我们再一起来南城」的承诺,余下的事情,做个甩手掌柜也没什么不好。

  她透过机场的落地玻璃向外看,万物偏斜的阴影落在地上,高亮高饱和的南城挤压掉了身体里残留

的海城的寒冷,她开始想:当时新年集市后的安排是什么?是去骑海上摩托,还是吃付记早茶?抑或是

干脆在酒店躺上一整天?

  林韵声记不得了,抬手给自己戴上了墨镜。

  随意吧。

  领好车的陈谨悦,将三人的行李妥善放好在后备箱,自觉坐上了主驾驶座。她作为新手司机,对南

城的路况不熟悉,更不说这里到处是四处穿行的摩托车,她有一点紧张。

  "悦悦啊,要不我来开车。"这次轮到陈芳来嘲笑她那点不安。

  随后听到前座传来的果断的一声拒绝,"不用!"。

  "哦,那你慢慢开啊。"「咔哒」,陈芳系紧了安全带。

  南城的烈日晒进了车厢里,陈谨悦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微微洇出了汗。她放了十一分注意力在道路上,少了些当初林韵声从后视镜和她对视的游刃有余。

  直到等来了久违的红灯,她才松了松挺直的腰板,得以看看南城的城市景观。最后将目光落在后视

镜上,毫不意外地撞入了姐姐的眼神里。

  此时变换身位的的对视,像把当年的夕阳一并请入了车厢中,眼神里的暖意抚平她紧张的呼吸。陈

谨悦弯起了眼尾,轻轻问了一声:"累不累?"

  林韵声在那一片细窄的后视镜中,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绿灯了,赶紧走。我累了。"陈芳抢着答了话,把这个显得她十分多余的气氛给拍散了。

  "哦哦......"陈谨悦立刻重新起步,接着说:"我们现在去酒店,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时针转到下午五点。

  陈谨悦利落地倒车入库。随后拖着行李,挽着妈妈的手,在酒店大堂办理了入住。

  仍然是一样的酒店,相同的房型。陈芳将行李放到那间大一些的卧室,然后移步去了阳台。

  林韵声早已坐在了矮凳上,看见妈妈过来了,说:"妈,累的话就在酒店休息一会儿吧。"

  "嗯。"陈芳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脖颈处红红的,渗出些汗来。

  "是不是觉得热?"

  "唉,是呀。"

  林韵声从手边的包里拿出湿巾,抽出两张折好,递给了妈妈。

  换好衣服的陈谨悦这时也来到了阳台。陈芳边擦拭着颈侧,边问她:"待会儿我们干嘛?"

  "先歇会儿,晚上去金城山饭店吃饭,我定了位置!"她语气十分得意。

  "那明天呢?你之前是不是说想去骑海上摩托来着?"

  陈谨悦撇了撇嘴,"那个我不想去了......不能自己骑,还得要别人带着。而且一台摩托艇一次只能

坐一个人。"她说完,看了看身旁的姐姐,不知道她的态度如何。

  "也好,我本来也玩不了这么狂野的东西。"林韵声心领神会地顺着她的话讲了下去。

  "嘿嘿。"她乐得傻笑。

  "我们三个到时候一起去海上钓鱼。"

  陈芳便睨她一眼,"现在来抢占我们老年人的娱乐活动了。"

  林韵声拧开手边的矿泉水,递过去,说:"妈,你不老,只算中年。"

  "就是呀,还在牌场上大杀四方呢。"

  "虽然昨天又输了两百,但那是发挥失常了。"

  "去去去,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陈芳冲女儿翻了个白眼。

  陈谨悦憋着笑,抬腕看看时间,发现手表停在了五点钟。她甩了甩左手手腕,又拍了两下表面,仍

不见秒针走动——应当是没电了。

  这块在国外二手商店买来的手表,在不辞辛劳地转动了七年后,终于用尽了它的电池。等回到海

城,再抽时间去一趟钟表铺吧。

  她垂下手腕,趴在栏杆上,从阳台向外望过去,眼前的景观像一幅光影错落的画。太阳随着视线的

偏移,偶尔藏进椰树林里,不一会儿又跳出海面,伴在云边。她透过歪斜的树干和缠绕的藤蔓,去看不

远处深蓝色的海,感觉这一切都美得像一场梦。

  南城温柔的海风又一次拂过她们,吹起三人的发丝,让她想起了那晚坐在沙滩长椅上,在夜色中拍

下的全家福。

  而现在光线正好,她再一次举起手机,引着坐在一旁聊天的两人看向镜头。

  随意的一张抓拍,不太有考究的构图,但她甚是满意。然后便开始在手机上挑选相框,并想着这一

张放在出租屋玄关的柜子上,应当不错。

  直至傍晚,等三人终于入座心心念念的金城山饭店用餐时,饭店大厅的时钟指向了七点。

  陈谨悦为了这顿饭做足了攻略,点餐只花了十分钟,然后俏皮地合上菜单递给了服务生,颇有这里

常客的感觉。

  紧接着转手去倒了三杯茶,一杯推到了妈妈面前,问她:"饿不饿?"

  陈芳接过茶,说:"有一点。"又顺手将另一杯带给了林韵声。

  "点了你爱吃的糖糕,那个上得快,可以先吃点。"

  "对了你们明天想去吃付记早茶吗?要去的话,可能得早点起来。"

  "这里坐着的三个人,只有你喜欢睡懒觉。"陈芳幽幽飘出一句,气定神闲喝下第一口茶。

  林韵声轻轻笑了一下,说:"能起来就去嘛,起不来就睡觉。别做计划了。"

  "嗯嗯,这样也好。"陈谨悦冲姐姐眨眨眼。

  服务生这时候推着小车过来,将菜品上齐了。林韵声简单给餐盘换了换位置,将各自爱吃的东西摆

得更靠近些。

  本来南城一趟,陈谨悦最大的执念就是这家此前忘记订位置的餐厅,现在心愿了了,至于其它的,

只要和家里人在一起,她都会觉得满足。

  天空转黑,海上的落日换成明月。时针来到了——

  哦,她忘了,手表没电了。

  南城被凝固住的时间,和曾经被惊扰的梦,不知道在哪一个瞬息才会重新开始她的延续。

  陈芳觉得有些疲惫,散完步回酒店后,早早洗漱完就躺下了。陈谨悦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矮凳上,心里想着一些事情。

  她拉开手表的表冠,逆指针转了几圈,表盘开始回退,但仍没有重新开始走动的迹象。她便再一次将它扣拢。

  南城其实并不总是那么有趣。古旧的街道,潮涌的海洋,咫尺的月亮,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新鲜的

了。

  只不过——

  她正想着,听到了从后来过来的脚步声。回过头去看,是陈芳。

  "又睡不着了吗?"

  "嗯......",陈芳低下身来,坐到另一张矮凳上。

  "觉得热吗?还是头痛?"

  "都没有,就是睡不着。"

  "嗯,别着急。更年期这样都是正常的。"陈谨悦安抚她。

  近来陈芳总觉潮热,失眠,偶有情绪波动,一系列不受控的身体变化让她倍觉沮丧。人一旦失去对

身体的掌控力,就会连带着对生活的感知导向消极。

  而陈谨悦能做的不多,只有陪着她。

  "你知道张阿姨的新房子装修好了吗?"陈芳先挑开了话题。

  "嗯,我听声声姐说了。"

  "她都离婚两年多了,我还以为房子早就装修好了呢。"

  "就是呀,给她拖得。"

  陈谨悦眼睛望向映着月光的海面,没去看妈妈。

  ——南城其实并不总那么有趣,尤其当你心里积着事情的时候。

  "妈......",她倒也不想藏着话不说了。

  "你真的想搬去和张阿姨一起住呀?"

  "是不是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和张阿姨待在一起,你们年纪相仿,身体在经历一样的变化,所以没有心理负担。"

  晚风拂过沙滩前的椰树林,羽状的树叶像蒲扇一样飘动。陈芳叹了口气,没着急回话,选择了转移

话题,"你那个什么项目结束了,是不是就不怎么出差了?"

  "是啊,是不怎么出差了。但还是很忙,我那个小出租屋合同快到期了,打算再续两年。"

  陈谨悦知道妈妈想说什么,于是先一步作了表态。她倒是也没有撒谎,她自然是想和林韵声还有妈

妈住在一起,但一不想妈妈为难,二不愿意影响自己的工作。

  她和在职场已经有基础的姐姐不一样,她仍然有一些野心和想完成的事情,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来

做支撑。

  "所以你想搬出去住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啊?"陈谨悦偏过头去看妈妈。

  "你要是真的想追求自己的生活,那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陈芳也看向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她这样明知故问的坏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她话里分明说清

了不要为自己起伏的情绪而担忧,不要觉得自己变成麻烦,更不需要为了顾及两个女儿的事而选择搬

走。

  她没好气地说:"话都被你说完了,还问我干什么?"

  陈谨悦扑哧一笑,气氛有一些缓和下来了。

  "妈。"

  "嗯......"

  妈妈略带犹疑的气息,挟着大海的咸涩,缓缓飘来。晚风撩起她睡裙的裙边,陈谨悦垂着眸慢慢将

它抚平。

  "姐姐她......"

  "她真的很想好好照顾你。"

  "......像小时候,你照顾她一样。"说这话时,她神情十分认真。

  深夜的南城早已不似白天那样热得张牙舞爪,湿热的海风也一并变得清凉。陈芳心间的一点潮热,

被风徐徐带走。她沉着呼吸,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又被女儿打断——

  "再说,张阿姨赢你钱的时候,你和她住得能顺心吗?"

  "哎呀,你给我少说两句!" 气氛又变得如常,她伸手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背。

  陈谨悦乐得咯咯直笑。然后听见屋内传来卧室门开关的声音,她再一次回过头去看,等了两秒,见

到了愣在主厅的林韵声。

  "声声啊,你也没睡,你过来。"陈芳冲她挥挥手。

  林韵声走过去,没问多余的话,先关心起了妈妈的睡眠,"又失眠了吗?"

  陈芳打了个哈欠,说差不多了,该去睡了。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阳台。

  走之前她用手指了指身旁的小桌和矮凳,说:"这个小椅子坐着挺舒服的,要不我们也买一套,放

在家里的阳台上。"

  林韵声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妹妹,又对妈妈说:"好,等回去了,我们找个时间去家具城逛

逛。"

  "好啊,那我先去睡了。"陈芳说完,伸着懒腰往里厅走去。

  林韵声拎起自己睡袍的一角,蹲下身来,笑着伸手去捏陈谨悦的脸,问她:"你们聊什么了?"眼

神像装着月光一样温柔。

  陈谨悦笑着看她,不答话。

  她便将手抚上妹妹因为翘着腿而悬在空中的脚踝。触碰到踝骨,一路向上,褶起她丝质的睡裙,沿着肌肤的纹理,往上推。

  她摸到一处小小的凸起,大概是有不听话的蚊子此前在这处咬过一口。

  陈谨悦被她碰得有些痒,遂回答她:"我和妈妈聊——我们声声啊,真的很需要妈妈的爱。"

  "你叫我什么?"她稍稍用力,将指腹按在鼓起的蚊子包上。

  "好痒......别弄了。"

  "别弄了,声声姐姐。"

  林韵声这才松开手,偏了偏身子,靠在了妹妹的腿侧。

  陈谨悦低头去看她,手指流连在她的耳廓,顺着软骨一遍遍摩挲。

  ——时钟往回拨的第一圈,回到梅园按下快门的须臾。

  陈谨悦在南城扑潜的海浪声中问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姐姐。"

  "喜欢。"

  "喜欢我吗?"

  林韵声抬起头看她,原来月光也有如此明亮的时刻。

  ——时钟往回拨的第二圈,回到烟花下接吻的片刻。

  陈谨悦俯下身去,手指缠入姐姐扬在风里的发丝,落下不等来日的坚定的吻。

  "是爱你。" 她在交错在时间中,听见了姐姐的回答。

  伴着这爱意的回声,她心底吹出了比南洋更温润的风。

  南城凝固住的时间,是从前,是以后,是钟表秒针每一下轻微的颤动。她浸泡在时间里,已不愿再

管它如何走动。

  时间只是生命的刻度,而爱是她永恒的勇气。那么从未有过信仰的她,决意向此间坠落的神明献上

自己可贵的热忱。

  "声声......"

  她低声唤她,沉醉于一个不用再担心醒来的南城的美梦里。

  左手手腕的时钟仿若又有了生命。

  她的脉搏感知到那一瞬间的震动,是秒针偏移的那一下。

  时间流淌在两人之间,在许久以前,久到你我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在很久之后,落入虚无缥缈

的人生轮回里。

  永远永远,地久天长。

  ——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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