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声音传入耳中的瞬间,浓烈呛人的烟熏味扑面而来,是烈酒的味道。罗浮生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脊背,抬手拉开了灯绳,昏黄的灯光下,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堆了几个已经喝空瓶了的威士忌,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折射出灯光暗淡的光泽,更显得靡靡。
侯力靠坐在沙发里,半醉着,指尖还燃着一半的雪茄,抬眼看了看门口处的罗浮生,扬了扬手中的酒,阴阳怪气道,“二当家的,不来一杯吗?”
而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失笑道,“哦,我忘了,二当家的前些日子刚从鬼门关前溜了一圈,现在怕是喝不得酒......”话虽是这样说着,一瓶未开封的酒直直的推了过来,侯力抬眼看着罗浮生,满是挑衅。
罗浮生看着眼前的情形,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回手将欲闯入房内的罗诚关在门外,慢悠悠的坐进沙发里,开了酒仰头喝下,举手投足间不带半分虚弱,额角虽早已布满冷汗,但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吊儿郎当的笑道,“侯三爷费心了,不过是屁大点的伤,兄弟我还没**到这种程度......”
后面的话,罗诚就听不清了,但细细想来也大概知道会说些什么,码头嘛,能有几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会动些手脚,不然,哪里来的暗(和)唱(谐)馆呢?
所以,对于这些,罗诚并不关心。
罗诚关心的是房间里谈笑风生虚与委蛇的罗浮生。
回来的时候,罗浮生在车上昏睡了过去,直到停车的时候都没有醒,罗诚推了推他却被手下不正常的温度惊得眉间一皱,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罗浮生已经撑着身子下了车。
发烧了......是伤口发炎了,还是码头上着了凉?罗诚来回踱着步子,只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罗诚终于听到了罗浮生冰冷的声音,“罗诚,送侯三爷。”
房间里,侯力看着罗浮生阴云密布的脸色,心情不觉大好,抬手随意的压在他的肩上,暗暗施力,故作关心道,“二当家的可要保重身体啊,别和......一样,年纪轻轻的便没了性命。”侯力说着,阴恻恻的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一样,老弟你要记着,这洪帮,姓洪不姓罗......”
外衣之下,冷汗早已浸湿了衣物,合着反复浸润着鲜血的绷带一起绞进崩开的伤口里,撕裂着,拉扯着,反反复复,无止无休。侯力手中骤然的施力让罗浮生瞬间僵了身形,他抬眼看着侯力张狂的笑容,咬着牙根暗自提了口气,不轻不重的将手推开,撑着身子站起,微微咧了咧嘴角,邪笑道——
“多谢侯三爷关心,兄弟我......感激不已。”
......
夜半,医院病房内,罗浮生躺在病床上昏昏睡着,不甚安稳。
又是那个艳阳天。
仲夏时节,天气烦闷而燥热,太阳晒的地面都烫人得很,他站在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里,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浮生......”是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温和而慈爱,罗浮生听着却不觉颤抖了起来,幼小的身体奋力拨开眼前高大的芦苇,花白的芦花因着他的推搡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一传十,由十传百,不绝于耳。
像是人的呓语,重重叠叠,一层叠着一层,幼小的罗浮生害怕似的捂住了双耳,不顾一切的往前跑——
‘砰’
是什么东西溅到了脸上?温热的,罗浮生无知无觉的擦了把脸,却见指尖沾染的竟是鲜红的血污!
“浮生......”罗浮生颤抖着抬起了头,男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逆着光俯视他,宽大的手掌摸着他的头顶,温润如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与不舍,“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而后,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干净整洁的长袍,他倒在他的面前,温柔清隽的眉眼注视着他,失了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他努力分辨,那是——
“不要看。”
身体重重的痉挛了一下,罗浮生猛然睁开双眼,不住地大口呼吸,冷汗划过额头打湿了枕边。肩头尖锐的刺痛让他重新回归了现实。
这是一场噩梦。
也是罗浮生绕不开的死穴,八岁那年的一场枪(和)击案,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惨死,在那之后便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漆黑的夜色压得他喘不上来气,抬手将一旁的台灯拉亮,微弱的灯光照在脸庞,显的罗浮生竟有几分脆弱。
这是那件事之后落下来的毛病,噩梦,怕黑,不能拿枪。
但这些,还都好忍。最最麻烦的,便是受枪伤了,枪的声音,以及火药的味道,会让他的噩梦更为放肆,也更加难捱。
灯下,罗浮生的脸色并没有多少血色,肩头伤口处的疼痛让他冷汗出了一波又一波,他咬牙忍着,却不料腰腹间的旧伤突然发难,身体陡然一顿,而后便是止不住的粗喘。
痛的神志迷糊间,罗浮生又想起了侯力的那番话——
“二当家的,你为洪老爷子这般卖命呢?可洪老爷子对你呢?你可知道,你父亲罗先生是怎么死的么?”
“林公馆枪击案压下,最后竟以病死的消息告诉了帮里的兄弟,罗浮生,你就不觉得可疑?”
......
当罗诚再见到罗浮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彼时,罗诚带了汤水与早餐,但进了病房之后却发现罗浮生已经稳稳当当的站在窗前专注的看着什么。
窗户半开着,初春的时节,风还是有些冷的,罗诚看着他那一身单薄宽大的病号服,不禁叹了口气,刚想上前将窗户关好,却听得罗浮生声音淡淡道,“昨天侯力来之前都见过什么人?”
“昨天......侯力待在堂口里,没去什么地方......”罗诚细细想着,心头突然一紧,他抬起头看着面色平静的罗浮生,声音里有一丝不可置信,“中午的时候去......去了一趟洪宅......”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罗浮生闻言闭了闭眼,片刻之后,他转过头平淡的嘱咐道,“从今天起,不要再去码头查账了。”
“哥!”罗诚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罗浮生打断,“出去吧,我累了......”
罗诚看着他这个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罗诚看着罗浮生那消瘦的身影,心下愈发酸涩。
昨晚,侯力前脚离开房间,后脚便听见罗浮生声音低哑道,“扶我一下。”罗诚还没明白是个什么意思,罗浮生便已是摇晃着身子便要栽倒,罗诚下意识扶住却被手下的高温烫的手指发颤,待护士将外衣脱下之后,才看见那染红了半边衬衣的血色,以及肩膀处红的发黑的布料,那是长时间鲜血反复浸润才会有的。
大约是伤口早就崩裂了的,只是一直没有说而已。
罗浮生向来是这个样子的,嬉皮笑脸漫不经心,实际上什么苦都自己扛,从来不和旁人讲。在洪帮里,不管是兄弟还是堂主,说起罗浮生,那便是广运码头的那场血战,一个人一把刀杀出来的最后一个码头。
‘玉阎罗’的名号就是这样来的,可谁又知道,那场血战之后,罗浮生断了六根肋骨,整整两个月下不来床,那些伤反反复复拖了半年才算完全痊愈,其中有一些时至今日,一但天气阴郁都会让他疼的冷汗淋漓,生死不能。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洪老爷子到底在做什么,或者说,是在防些什么?罗浮生查账难道不是为了洪帮?就算是手段强硬了些,得罪了一些老人,也不至于如此啊!
放任人持枪刺杀,之后不追究也就算了,还抹杀了一切线索不叫他自己讨回公道?还有,这次码头的事,这边罗浮生刚去码头查账,那边便告诉了侯力,到底是为什么?
罗诚在病房外咬牙心疼,房间内罗浮生却是一脸平静。
“浮生啊,你要记住一件事,林公馆的枪击案从头到尾死去的只有夏阿姨一个人,而你的父亲,罗勤耕,是病死的,知道了么。”
年幼时的一席话让他父亲的死成为了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而现在又有多少东西犹如他父亲的死一样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呢?
窗外,艳阳高照,但阳光灿烂下的阴影却显得更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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