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春时节，习习微风沾染了阳春三月的暖色，吹在人身上格外舒心，只是天公却不作美，阴阴沉沉的不肯放晴，但上海的春天大多都是这番模样，也并非意外。
洪家大宅的院子里，罗浮生规规矩矩的跪在青石砖上，脊背挺直，面色如常。额头上被洪老爷子砸出来的伤口早已凝了血，黏在脸颊边甚是惹眼。
屋子里，几个小丫头一时没忍住，扒着窗子正打算望外瞧，却被身后云叔的一声咳嗽吓得一抖，连忙走了。云叔看着那几个手忙脚乱的小丫头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却不料眼角的余光处瞥到了院子里跪着的罗浮生，不禁眉头微皱，转头看了眼一边呆头呆脑的下人，不禁怒道，“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二当家的面上挂彩吗？还不备了毛巾送去！”
一旁之人听了连忙应着便下去准备，云叔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罗浮生不禁长叹一声，抬手敲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洪正葆站在窗户前，盯着院子里的罗浮生，脸色阴阴沉沉的和外面的天气一样，不甚好看，云叔自门外进来看着他这幅表情，不禁挑了挑眉，心下了然，老爷子这是心疼了。云叔掀了掀嘴角，想笑，却只能强自忍下，还得端出一幅处变不惊的表情，静立一旁。
正这时洪正葆转过了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言语间带着一股恼火，“宅子里没有院子了？非要跪在这？”
明明后院里还有个凉亭子，不能放那里？这阴沉沉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下雨，想到此处，洪正葆脸色更黑了。
这次云叔没能忍住，终是笑出了声，洪正葆听了不禁有些咬牙切齿，“你还笑？这下怎么办？这孩子死脑筋的样子和他老爹一个样，你说怎么办！”
“老爷，二当家的今天来的时候没有带罗诚。”云叔笑着顿了顿，又道，“还有，今天一早小姐去美高美了。”
洪正葆听到后顿了顿，叹了口气，余怒未消道，“找个机灵点的去美高美报信，仔细些，别说是我的意思。”
“您放心，已经安排了。”云叔微笑着回答，洪正葆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算是过了。
......
又过了些许时候，云叔打量着洪正葆的面色好看了些，便犹犹豫豫的轻声道，“老爷，何不就告诉二当家的罗先生的死因？”

云叔这话落下之后偌大的书房里没有半分声响。
洪正葆站在窗前，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院子里跪的端正的罗浮生，不禁幽幽一叹，道，“我又何尝不想说呢？”只是，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啊，怎么能让他也搅进来呢......
想至此处，一向狠厉的他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遥遥想起那年，十来岁的孩子跪在他膝前，满脸的泪水，声音颤颤的问他为什么不能公开自己父亲的死因，那时自己又是怎么回应的？
好像也是罚了跪，足足跪了一晚上，第二日便起了烧，烧的三天下不来床。
洪正葆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窗外，阴云密布，酝酿着一场大雨。
罗浮生脊背挺直的跪在园子里，心里却是另一番琢磨，洪老爷子只是罚了跪却没有斥责他的话，那么由此便可以猜得出，他父亲的死十有八九与林家没有什么干系，而且看样子，林家大概也是知道父亲的死因的......
至于码头为什么会悄悄地替林氏运货，他却是不得而知，明明有私交却又要装着死敌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断断续续的思考停止于肩头尖锐的刺痛，罗浮生面色一僵，牙根紧咬忍过这一阵急痛，良久之后，略带颤抖着舒出一口气，脸上却已是血色褪尽，冷汗涔涔。
这是枪伤后的毛病，伤口崩裂、吹寒风、饮烈酒，之后又为了查码头和杀手的事没有休息，自从伤愈之后动辄不适便会疼上一会，所幸并不严重，再加上他向来能忍，所以时至今日也没人发现......
阴冷的春雨自午后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待到洪澜归家的时候洪家大宅的院子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
罗浮生端端正正的跪在院子当中，不避风不挡雨，周身的衣物已是淋了个透，惨白着张脸，让人看得心惊。洪澜在一边看着，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抬手推开了上前撑伞的仆人，斜眼看了看二楼书房，快步走了进去。
而此时的罗浮生已是有些神志不清，肩头的旧伤本就缠缠绵绵疼的磨人，却不料阴雨和寒风又撩（和）拨起胃里隐忍已久的疼痛。
枪伤之后连调养的时间都没有，又怎会有时间注意饮食与三餐呢？左右也都是忌口，能吃的东西，不是寡淡的粥水馄饨，便是油腻腻的鸡汤，自然是能省便省了，久而久之便落了个时不时绞痛的毛病。
自己竟也会有这种娇气的毛病......罗浮生苦笑着胡思乱想......
正胡思乱想之际，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罗浮生抬起头，却见云叔和蔼道，“二当家的，老爷气已消了，您快回去吧。”
大约是罗浮生的脸色实在是太过惨淡，云叔不大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便叫了司机小孙来，再三叮嘱之后才放了行。
偌大的洪宅在后视镜内逐渐缩小，待到完全消失之后，罗浮生这才颤抖着将一直压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缓缓呼了出来。
后视镜里罗浮生的脸色白的有些过分，小孙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犹豫良久轻声问道，“二当家的，可要去医院？”
回答他的是后座里的寂静，小孙又抬头瞄了一眼，只见罗浮生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养神，额间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的往外冒，面色平静，牙关却咬的咯吱作响，刚想说些什么，却听罗浮生哑着嗓子道，“回美高美。”
小孙嘴里小心的应着，心里却还是不住的犯嘀咕，不过也确实怪不得他，在洪宅里不管再疼忌惮着别人的眼色，罗浮生撑着一口气倒还忍得住，而此时，这口气突然松了，身上各处的痛处齐齐犯了上来，倒叫罗浮生有些顶不住了，一路上反复辗转了几次，不着痕迹的按了按，待到了美高美的时候，罗浮生脸色虽依旧难看的紧，但神色却一如往常一般了。
进了正门，罗诚赶忙迎了上来，近来美高美刚刚恢复营业，善后的事情一大堆，再加上之前查码头的事情，罗诚这几日总是焦头烂额的，因此，此刻看到了全须全尾回来的罗浮生，罗诚不知多么庆幸。
罗浮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便往二楼走，一边走着口中还不住道，“三天后晚上是红丸会大小姐梨本未来的生日宴，你小子可给我盯好了，这个日本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罗浮生说着推开房门，随手将湿掉的衣服脱下，问道，“对了，今天没什么事吧？”
“今天早上您走之后大小姐来了，等了您一天，刚走。”罗诚说着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罗浮生看着不禁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今天下午，就刚刚，隆福戏院来人问天婴小姐来没来过美高美......”
罗浮生听着眉毛微微皱起，口中不觉严肃道，“什么意思，天婴出事了么？”
正这时，罗浮生房间里的电话突然想起——
罗浮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接起电话，未及言语，却听到一个柔然娇媚的女声道，“天婴姑娘现在被青帮的人绑在郊外的废弃厂房里，浮生君，你自己看着办。”